忘名,是陆忧的字。陆珏习惯在表演亲情的时候这样称呼她。
陆忧回过神来,心中冷笑,笑他们实在天真。赵臻能躲过灭族之祸,又能凭一己之力爬上太傅之位,这样的人物,岂是美人计可以收买的。
思及此处,陆忧脑海里浮现一个纤瘦的身影,她同所有姑娘都不一样,她只和她妹妹呆在一起,既不练琴习舞,也不读书认字,整日守着那方小锅,变着花样做饭。除了吃,似乎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感兴趣。
说来也怪,奚瞳单看容貌,实在不是第一眼的绝色。
但联想到平日的神情做派,竟很是灵动出尘,提及美人,最先想到的便是她了。
陆忧对陆珏拱手:“侄儿的确教过绿绮一些功课,但再深的情谊也谈不上,她们既是陆家人,自然要为伯父分忧,全凭伯父安排。只不过,忘名还是希望伯父顾及她们的意愿,倒不是怜惜她们,而是为了伯父,也为了咱们陆家。若她们不愿伺候太傅大人,到了太傅府,几番哭闹下来,恐怕也是白白给咱们陆家添祸端。”
陆忧的话看似顺从,实则透着对陆珏的违逆,放眼整个大盈,谁家送几个伎子还要顾及伎子的感受。
陆珏听得出陆忧话里的意思,他心中泛起怒意,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道理,女人是极好的礼物,却也是难料的祸水,美人计,也要美人愿意才行。
陆珏咬牙笑了,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忘名还是心软。”
陆忧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午时一刻,赵臻的车辇停在陆府门前。
陆家叔侄三人出来迎接,陆珏和陆憧状似热情地对赵臻和林载行礼寒暄,林载与他们打着哈哈,赵臻却不言语,只盯着这两人后头站着的青年,青年此时也看着他。
陆忧的心绪更波澜些。
哪怕听过赵臻的诸多传闻,诸如赵氏灭族、孤身媚上、先帝夜死、太傅掌政……
这些传闻听来平淡,但其背后全是是阴谋、诡计、杀人、流血。
赵臻登上大朝晖殿的高台,脚底下究竟采了多少尸骨,没有人知道。
而在这样诡谲的传闻里,赵臻的容貌与风采没有人提及,仿佛他生来就当如罗刹鬼魅一般。
可现下陆忧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由惊艳于他的皮相。
陆忧自认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举手投足也算不辱世家之风。可在赵臻面前,竟占不到半点上风。
赵臻有一双极深邃的眼睛,深得叫旁人看不透,却似乎能看透一切旁人。
就在这长久的凝视里,赵臻蓦地对他展露了微笑。
陆忧没有从这个笑容里感受到半点亲和与善意,相反,他从这个笑容里感受到危险。
他眯了眯眼睛,继而颔首抬臂,对赵臻躬身行礼:“太傅大人。”
赵臻不知道陆忧这七拐八绕的心思,准确地说,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看着这个在四海传闻里同他比肩而立的年轻人,带一些考究:“贤弟不必多礼。”
一行人走进陆府,穿过回廊,忙着给宴厅布菜的下人们也忍不住偷看来访的贵客。
好英俊的男子,竟比二公子还要出挑。
下人们在心里这样感叹,可接下来便又联想到别的一些什么,比如——怪不得他能得太后娘娘青眼。听说太后娘娘嫁给先帝的时候,才二八芳龄,谁能甘心伺候一个年纪上做自己父亲都绰绰有余的老头儿啊,太傅大人这般风流倜傥,又同太后娘娘有过婚约,太后娘娘能把持得住?先帝死前恐怕已经脑袋青青了。
赵臻感受到下人们揣度的目光,他冷眼撇过去,众人纷纷低了头。
家主陆珏感受到赵臻周身散发出的杀气,不免问道:“怎么了?”
赵臻意味深长看了陆珏一眼,忍了下来,陆忧却在这个眼神里看到些许杀气。
几人来到宴厅,在陆珏的张罗下,赵臻与林载落座。
陆珏坐到主座,同赵臻说场面话:“太傅大人远道而来,本以为会带一众仆从,故而陆某准备了许多酒菜,可没想到,两位大人竟这样轻车简从。”
赵臻笑了:“本官自幼习武,若归更是功夫超群,虹州虽离京中甚远,但来往皆是大道,并不难行,我二人应付途中琐事,足矣。”
陆忧暗暗瞧着,一声“若归”,证明赵臻与林载关系亲厚,绝非一句同僚之情可以概括。
赵臻的职位在文臣中已经差不多到了头,林载又把持着宫中的禁卫,再想想当今陛下高澈,不过是个六岁的垂髫小儿,真不知道这天下是姓高、姓周、还是姓赵。
几人说着话,酒菜业已上齐。
陆珏端出主人的架子,举杯相邀:“太傅大人和林禁卫长远道而来,我陆府蓬荜生辉,陆某敬你们!”
赵臻和林载笑着点头,林载一饮而尽,但赵臻举起的却并非酒盏,而是茶盏,抿了一口。
陆珏看到这一幕,掩去了不悦,装作惶恐的问道:“太傅大人为何饮茶?这酒是近来府上新得的,叫梨花春酿,清香醇厚,大人觉得不合口味?”
赵臻摇了摇头,歉然道:“抱歉,本官饮不了酒,只喝半杯,浑身便会起满红疹,痛痒难耐,只能以茶代酒了。”
“当真如此吗?”陆珏笑着,可眼睛里却流出路质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真心的不满:“别是太傅大人瞧不上咱们陆府地处偏远,觉得这酒水配不上您这京中贵人吧。”
赵臻也笑:“陆家主真会说笑,没有的事。”
两人说着,姑娘们穿着雪青色的衣裙施施然走到了宴厅中央。
她们站定,丝竹声响起,随着绮丽的乐律,女子们翩翩起舞,宛若春日里翩跹清丽的蝴蝶。
赵臻林载神色未变,世家宴客,家伎献舞,是常有的事。
陆忧也淡淡的,只瞥了最角落的奚瞳一眼,只见她神色恹恹,她还真是……做什么都不积极。
陆珏和陆憧却很是沉醉,陆珏眯着眼,身子随着丝竹声晃动。
陆憧几杯酒下肚,脸颊上已经有了红晕,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姑娘们身上。他对承桑绿绮流连忘返,一想到她马上就是赵臻的人了,难免有些不舍。随即,他的眼睛便来到若妍身上。若妍也不错,甜美,爱笑,身段也玲珑有致,床榻上的滋味儿一定好。绿绮已经溜走了,他得把若妍保住。
待会儿依照父亲的计策行事,他对若妍也算是英雄救美,小妮子定然感动,到时候她肯定会从了他。陆憧想到这里,便自顾自笑出来。
赵臻看到陆憧这幅样子,眼神冷冽鄙夷。
一舞毕,陆珏问赵臻:“太傅大人,这舞如何啊?”
“极好。”赵臻淡淡道:“人美,舞美,丝竹也美。”
这是句客套话,在场之人都知道。
按理说家伎献舞到了这里,若客人没有别的意思,姑娘们和乐师便可以退下了。
可陆珏却道:“既然大人喜欢,不妨让她们多多表现自己。你,过来,给太傅大人敬酒。”
被指的姑娘叫小鸾,她从进来,眼神就挂在赵臻身上,这样俊逸不凡的男子,让人如何移得开眼睛。如今家主点了她的名去敬酒,她喜出望外,若能得了太傅大人青眼,做了他的人,不知道是几世求来的福分。
小鸾身边的姑娘们也都或多或少流露出艳羡之情,就连平日里跋扈的若妍都不例外,唯有两人还算沉得住气,一是承桑绿绮,她早已对陆忧情根深种,赵臻虽好,来之晚矣。二便是角落里的奚瞳。
奚瞳今日只略施粉黛,同妆容精致的姑娘们比不了,赵臻也好,陆家这几人也罢,没有注意到她,都是情理之中。
可陆珏突然点了人去给赵臻敬酒,奚瞳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陆家这些姑娘,平日里被陆忧保护得很好,陆珏碍于几分叔侄情面,鲜少让她们做些陪酒卖笑的事,可今日……
她看一眼陆忧,果不其然,陆忧皱了眉头。
小鸾微微低着头,翩然走至赵臻身前,七分端庄三分娇羞,曲下膝盖,端起酒盏,柔声道:“大人,奴婢敬您。”
这样的姿态在家伎里已经足够端庄,陆家将她们约束得很好,赵臻这样想着,却没有接受她的敬酒:“姑娘,本官不善饮酒。”
小鸾没想到赵臻会拒绝,神色里染上一些委屈,她有些无措地看向陆珏。
陆珏神色不明,此时陆憧半醉着站起来:“敬个酒……都不会,我陆家要你何用啊?”
说罢,他提起长剑,走到小鸾身边,一剑捅穿了她的腹部。
鲜血如花一般在她衣衫上绽放,小鸾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夺去自己性命的兵刃,下一刻便双目失焦,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陆憧杀人了。姑娘们瞬间尖叫出声,三三两两抱成了团。赵臻瞳孔紧缩,林载也端正了坐姿,陆忧站起来,厉声道:“兄长!”
奚瞳还是原地站着。
她眉眼染上寒气,不由冷笑,好一场鸿门宴啊。
第05章
血腥气逐渐在宴厅里散开,姑娘们害怕极了,牙齿都在打颤,站得近了,就能听到“咯咯”的响声。
陆憧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的三角眼又朝姑娘们看过来,姑娘们因此抖得更厉害,眼泪也簌簌掉下来。
她们的恐惧没有换来陆憧的怜悯,反倒让他产生了变/态的快意。他邪笑着,又抬起手指向一个姑娘:“来,你来,来给太傅大人敬酒。”
这次被指的姑娘叫莲儿,她惨白着一张脸,泪流满面,咬着下唇,不断地摇头。
陆憧则抬起长剑,用舌头舔了舔小鸾留在剑上的残血:“怎么,你不愿意?”
陆憧这副嗜血的模样吓坏了莲儿,她又看一眼神色泰然的赵臻,仅剩的理智很快做出了选择,信陆憧还不如求赵臻。
莲儿当即跑到赵臻跟前,跪下来拽住他的衣摆:“太傅大人,奴婢敬您一杯酒,求您……求您了……”
赵臻眸色晦暗,神情却依旧悠然,只敲打着膝盖的食指昭示着他在思考权衡。
陆憧却等不及想要继续这场屠戮的游戏,他邪笑着:“太傅大人还不愿饮酒吗?没关系,漂亮姑娘啊,有的是。”
莲儿知道自己怕是命不久矣,疯狂给赵臻磕着头:“大人!大人!求您喝了吧!求您怜惜奴婢啊大人!”
赵臻神色不变,可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微动,似乎有了起势,然而下一刹,长剑便自上而下穿透了莲儿的背部,莲儿口吐鲜血,跪匐着死去。
“兄长这是做什么!”陆忧厉声道。
赵臻却看得明白,陆珏父子,这是在跟自己示威。
如今陛下年幼,赵臻辅政,总领国事。世家却并不服他,不只不服,而且瞧不起他。
他们认为赵臻是靠着进献美女丹药讨好先帝,才在灭族之祸后苟活下来,又跟太后不清不楚,不知用了多少腌臜下流的献媚手段,才得了太傅之位。
这样贪生怕死、背弃家族、又倚仗女子的小人,忝居高位,实在天理难容。而且赵家三族被灭,已经没有人了,他赵臻茕茕孑立,无势可依,有什么动不得杀不得。
于是世家之人渐如贪狼,盯着赵臻手中的权利,想要取而代之。放眼大盈境内所有高门大族,唯有之前同赵家有些交情的林氏愿意站在赵臻这边。
凡此种种,赵臻若想固权,游说世家与之联合,是必经之路。
而同样经历过先帝问罪而避世远走的陆家,自然成为了赵臻的首选,更何况,陆家还出了一个闻名列国的兰河公子。
赵臻料到陆珏有野心,应当会跟他谈些条件,但却没想到,他不只想跟他谈条件。
陆珏今日这出戏,目的就是让赵臻知道,陆家再怎么式微,也不是他赵臻予取予求的。陆家若倒向赵臻,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想合作可以,好处得给够,而且日后行事,要看他这陆家家主的脸色。
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手段,也不是多么深奥的心机,无非就是“丑化说在前头”罢了。
但偏偏陆珏的丑话说得太丑,已经是一种威胁。
赵臻本因方才那伎子的哭求有些心软,但看到陆珏父子的做派之后,心肠便彻底硬下来。
他此刻坐得极安稳,嘴角甚至噙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陆珏看赵臻这幅模样,讶然之外,不由怒从中来,他对陆憧使了眼色。
陆憧笑着看向若妍,声音都柔软了许多:“若妍啊,你来,你这样好看,太傅大人定会喜欢你。”
陆憧都想好了,待会儿赵臻若还是拒绝,陆珏就大发慈悲放若妍一马,换个伎子杀杀,等事后再对若妍坦露心迹,将她收入房中,生死一遭下来,她哪有不从的。
若妍哪里知道陆憧的心思,她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指甲在掌中恨不得掐出血来。
她木然地往前挪了一步,双腿就像灌了铅水一般,喉头不自主地发出泣声。
陆憧听了,面露心疼:“若妍别怕,来,过来。”
若妍听了这句,抽泣地更加厉害。
就在她走了几步之后,一只手蓦地从她身后伸过来,拉住了她的小臂。
若妍回头,是奚瞳。
奚瞳从容道:“我来。”
“奚瞳!”陆忧忍不住低呵一声。
赵臻也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送死”的女子。只看一眼,他便拧了眉。
她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在这些伎子中并不出色,可是……她的眼睛……好熟悉。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见过不止一次。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胸中,竟泛起一些苦涩……
陆憧觉得很有趣:“真是奇怪,竟还有人抢着送死的。好,你来就你来。好若妍,你再等一等。”
奚瞳没有惧色,也没有下跪,她径直走到赵臻跟前,用眼神示意酒盏:“大人,请满饮此杯。”
奚瞳这敬酒没有规矩,更没有诚意,众人都以为赵臻会发怒并且拒绝,可赵臻只直直地看着她。
奚瞳余光瞥见陆憧又要举剑,电光石火间,她飞快侧身,步到赵臻身侧,于此同时抬手摘下她发髻上的铃兰花簪,弹指一霎,簪子的尖头便抵在了赵臻的脖颈之上。
奚瞳的动作太快,众人都震惊不已,就连陆珏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赵臻却岿然不动,奚瞳也满面从容。
“大人,请饮酒。”奚瞳俯视着赵臻。
因她这番行事,赵臻对她的好奇与困惑全然散去,只剩杀意。
“陆家的伎子,竟有这样的身手。”赵臻冷笑:“这位姑娘,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奚瞳坦然一笑:“大人看见了,您不喝酒,我必死无疑,您若喝了,我或能有一线生机。这境况,我没得选。”
赵臻抬眸,看向奚瞳:“你叫什么名字?”
“奚瞳。”
“瞳?”
“眼睛。”奚瞳道。
说着,赵臻的脖子上,发簪与皮肤的接触处,已经渗出一个小小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