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承桑绿绮和若妍的神色与众人有些不同,若妍是被奚瞳救下来的,她分得清好歹,奚瞳回来之前,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将奚瞳当做自己的亲姐妹,就像她和绿绮一样。
承桑绿绮更多的则是思考。她们之前几乎是被陆忧圈养的,安全也安逸,但承桑绿绮深知,那日奚瞳的话是对的,二公子对她们再好,家伎也是下贱身份。
而家伎在宴会上被客人点名要去伺候,往往是客人看上了伎子,要伎子的身子。所谓伺候,无非就是床帷中那点事。所以当赵臻要奚瞳“伺候”时,她虽对赵臻无意,但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平的。奚瞳同她相比,实在不算出众,太傅大人怎么就独独看上了她……
但如今奚瞳却回来了,太傅大人并没有留她过夜,伺候了却不留宿,这便是不满意她的“伺候”,思及此处,承桑绿绮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些爽快。
陆忧并不知姑娘们心思流转,他打量着奚瞳。
他自然不觉得赵臻让奚瞳过去是为了临幸她,他了解赵臻。赵臻绝非耽于女色之人,何况奚瞳只是一个家伎。
可奚瞳对赵臻,应该是存了心思的,否则她不会那么痛快就跟赵臻走。两条性命因赵臻和陆珏的博弈而流血逝去,这种关头,奚瞳面对赵臻的召唤,竟无半分惶恐犹疑,若非有意,怎么可能。
陆忧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自问放眼四海,无人同他一样,将家伎当做人看,可他如此这般,竟换不来这丫头丝毫流连,真是没有良心啊。
紫虚冲奚瞳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奚瞳微笑点了头,径直坐了过去。
陆忧气闷,她居然都不对自己行礼了,好好好,好得很,见了京城的贵人就忘了他这府里的主人。但其实是陆忧自己忘了,自打奚瞳入府,从未向他行过礼,她的放肆,跟赵臻没什么关系。
“奚瞳。”
陆忧佯装冷下脸来,本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死活的小姑娘,可与此同时,奚瞳也开了口。
“公子。我想跟着赵臻。”
陆忧愣住了,姑娘们眼睛瞪大了,陆忧身后站着的心腹侍从余巍气得想拔剑。
奚瞳这句话,直呼太傅名讳,直言想要背主,十个字不到,但当中信息量实在炸裂,让人脑壳生疼。
奚瞳浑不在意,夹了一只石锅煨凤爪,咬了一口,软烂脱骨,真是美味。
陆忧却再也没有了胃口,放下了筷子:“为何?”
奚瞳抬起素手,将口中凤爪的小骨头吐出来,陆忧哪怕胸中怒海生波,但也还是忍不住凝视着奚瞳的动作,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白皙莹润,吃肉吐骨明明不甚雅观,但却让她做得极为得体好看。
奚瞳咽下口中的佳肴,看向陆忧:“赵臻位高权重,长得也好看,个性也不错,挺好相处,我想跟着他,不是人之常情吗?”
在场之人皆是满头黑线,别的暂且不论,就说太傅大人手起刀落就把陆憧的腕子捅了个窟窿出来,就很难让人觉得他好相处啊……奚瞳大抵是想往上爬想疯了……
陆忧则敛了眉眼,夹了一枚鸡爪放到面前的碟子里:“不行。”
陆忧这两个字说得极清晰,奚瞳看他一眼道:“好。那我想跟着公子去京城。”
陆忧抬眸,看向奚瞳:“就这样?不再求一求?”
奚瞳唇角微弯:“我若坚持,公子会松口吗?”
“不会。”
“那我为何要浪费口舌?”奚瞳双瞳清澈:“所以公子能带我去京城吗?”
“可。”陆忧没有犹豫,他本就想带着奚瞳的。
“我还要带着紫虚。”奚瞳继续说。
“可。”陆忧答。
奚瞳点头:“我吃饱了,也累了。你们慢用,我去休息了。”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陆忧点了点头,继续吃饭。余巍咬着牙看奚瞳的背影,这女的到底为什么这么横……
同样含恨的还有承桑绿绮,她从午宴结束,便想着如何求陆忧带她上京,几个时辰里,她心中演练了千万遍请求陆忧的姿态与话术,可奚瞳居然这般轻易就做到了,而且以如此自大狂悖的姿态做到了。凭什么……她凭什么……
奚瞳确实困了,但回到通铺,并没有着急洗漱睡觉,她拿下头上那生了锈的铃兰簪子,簪尖之上,残留着赵臻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拿出枕头下的一方鹿皮,沾了一点水,轻轻擦拭它。
她升仙时,渡她过仙门的引仙人说,她可以带一样凡世之物以作留念。
鬼使神差地,她选了这枚簪子。
这是她十七岁生日时,赵臻送她的贺礼,同时还送了她一句话,他说在臣心里,公主就如这铃兰花一般,清隽美丽。
奚瞳知道他的意思。
铃兰并不是中土的原生花朵,而是西洋外藩引进的。
花开纯白,花型如铃,纯美至极,然而铃兰……有毒。
赵臻这是讽刺她呢,说她形貌无害,但毒气淬心。
奚瞳想到这里,不由觉得好笑:“我对别人良善得很,唯你让我狠毒非常,赵臻,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
这一夜奚瞳睡得很不安稳,许是和赵臻重逢的缘故。
她做很多稀碎的梦,长秦王宫的人生已经距离她五百年之久,可赵臻的出现,让那一世记忆蒙上的尘土渐渐散开,又变得明晰起来。
那时,她曾见过已经是枢密使的赵臻跪在地上,为出宫游玩归来的父亲,拭去鞋袜的尘土,也曾见过赵臻匍匐着,收拾丞相在宴会上摔在地上的汤碗。她从来不知,一个人奴颜婢膝能到这种程度,原来权力真的会让人变成狗。
可她后来也见过,他高举长剑,振臂高呼“为人臣者!为国死、为君死、为民死!今日降敌者!来世必为猪狗虫豸!永世不得善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父母、兄弟早已跪在了敌军铁蹄之前。
奚瞳那时才惊觉,她或许从来都没有明白过赵臻,可她想要明白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早就下了决心,长秦亡国之日,便是她寿终之日。长秦王室,总要有一点拿得出手的血脉,以告后世之人,长秦末世,不只有跪降的王族、畏战的将军、无能的文臣,还有一位愿意同她的子民同生共死的公主。而公主身边,有一位同她并肩作战的枢密使。
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互相憎恨,却在生命最后的仓促时光里,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同伴。
奚瞳在梦中被眼泪灼伤眼眶。
疼痛让她幽幽醒了过来,姑娘们有的刚刚梳洗完,原来她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吗?
还在怔愣着,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柔柔抱了上来。
奚瞳一愣,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亲密动作的人,就连相伴多年的紫虚,至多也就是拉一拉她的手。
身后的姑娘软着声音说道:“奚瞳,今天谢谢你。”
是若妍。
奚瞳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其实她觉得若妍不必如此谢她,若当时不是她,是任何一个姑娘,她都会上前。
救人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契机,让赵臻注意到她。当好心之中掺杂了利用,善意就不那么可贵了。
“怎么不说话?”若妍道:“是不是之前我们关系……有点生疏,所以你还在生气。”
奚瞳心道,那是有点生疏吗?那是相当生疏。
若妍接着说:“总之那都是过去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就像我对绿绮一样。”
真是个孩子,奚瞳暗暗感叹。
“哎呀你说句话呀。”若妍撒娇。
奚瞳无奈道:“热。”
“啊?”
“我说,你抱得我很热。”
“切……你这人……对了,明天我们打算去求公子,让公子带我们上京。到时候你得帮我说话。”
“……”
“你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
奚瞳虽然这样应着,但她料想,若妍她们的希望恐怕会落空。
陆忧这次上京,是要入仕,作为朝廷新贵,他应当会让他的门客部曲入京安家,作为他在京城立足的倚仗。可家伎……
之前从未听说名士迁居会让伎子成群结队跟着去的,传出去有辱清名。
而对于陆忧来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清名。
即便陆忧愿意舍了脸面,赵臻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赵臻……赵臻……
奚瞳脑海里又浮现那张俊逸非常却冷到极致的脸。
她闭上眼睛,胸中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赵臻脾气太差了,心眼儿也小,这样下去很得罪人,也不利于他身心健康。以后的日子,她得好好调/教他。
哎……还得是她啊。
第08章
赵臻在陆府小住四五日,酒疹已经痊愈,一行人整理行装,准备于次日出发,离开虹州,前往京城。
至于陆家,陆忧先行,同赵臻一道走。陆珏则需将家当理顺一下,之后自行前往京城,赵臻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宅院。至于陆憧,则留在虹州,照看陆家在此处的产业和人脉。
其实这与陆珏最初的设想不同,他本想阖家上京,鲤跃龙门。但宴会上陆憧被赵臻那样对待,陆珏就这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考虑。
与其让陆憧在京城,仰赵臻鼻息,步步惊心,不如让他留在虹州当个地头蛇,恣意快活。等陆家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再去不迟。
陆憧虽有不甘,但低头看腕子上那个血窟窿,倒也咬牙同意了。
奚瞳在妆房收拾自己的行囊,她和紫虚的行李极少,只几身日常的衣裳,和平日里炖肉的小锅。
若妍在一旁笑她们:“这个锅有什么好带的,京城那般繁华,还能缺你一口锅不成?”
紫虚怒了努嘴:“你不懂,锅用久了,就会有自己的锅气,做出来的饭菜便会有独一份儿的香气。”
奚瞳不懂,但奚瞳点头,她觉得这个就叫做专业。
妆房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姑娘已经默默开始掉眼泪。
她们的请求如奚瞳所料,并没有得到陆忧的允许,除却奚瞳和紫虚,陆忧只带了绿绮和若妍。
绿绮在陆忧院子里跪了半宿,陆忧心有不忍,也怜惜绿绮的才华,这才点了头,若妍上京的机会,也是绿绮求来的。
至于其他人,她们都清楚,今日过后,便再也不会有从前的好日子了。
大公子那般好色,又那般阴狠,她们这些伎子,哪里有好下场的。
思及此处,她们哭得越来越凶,原先一直欢声笑语的妆房,此时气氛宛如灵堂一般。
若妍走过去想要安慰她们,但此时的安慰,对留下的姑娘来说无疑是一种炫耀。
几人忍不住呛了若妍几句,若妍也很气恼,丢下一句“好心当做驴肝肺”便走了。
奚瞳扫她们一眼,她本不想管这些的。她成仙之后,各路仙君都教育她,修仙修的是超脱因果,说明白一点,就是少管闲事。
可是联想到这些个漂亮妹妹一个个都要折在陆憧那个油腻草包手里,她便非常难受,道心不稳。道心不稳,也是很不利于修炼的。
于是她将手里的包袱打好结,朝赵臻的院子里走去。
赵臻正在同林载下棋,奚瞳直愣愣走进来,温声道:“赵臻,我求你件事。”
赵臻眼皮直跳,林载则噙着笑望着奚瞳,他觉得这伎子真是个妙人,仿佛生来就是要治赵臻的。
赵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篓子,微微拧了上半身,面向奚瞳,冷眸道:“你求我?”
“嗯。”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求你呢。”
奚瞳明白了,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个礼:“奴婢有一事,求太傅大人援手。”
赵臻冷哼一声:“说。”
奚瞳直起身子,又是一贯的姿态,林载已经为她这幅样子取好了名,叫做“老娘天下第一铁杆子腰板儿”。
奚瞳:“你的人留守虹州监视陆憧的时候,能不能照顾一下妆房里的姑娘。”
话音一落,赵臻的眼睛里便射出寒光,就连一直对奚瞳十分和蔼可亲的林载也敛了笑意。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赵臻真心道:“你知不知道从你进来,我便有了无数理由可以杀你。”
奚瞳知道赵臻的意思,在他眼里,他同她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她应该跪在他脚下,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心情和心思,琢磨着同他对话的措辞,请求他的施舍。
可奚瞳不想这样。
长秦一世,她和他便因为说话拐弯抹角错过了太多,这次她不想重蹈覆辙。
这次她会帮赵臻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作为提供帮助的一方,她至少应当与他是平等的。
赵臻不明白,她就得让他明白。
奚瞳看一眼赵臻和林载正在进行的棋局,赵臻手执黑棋,当真是黑云压城,来势汹汹。
棋局显人心,棋局之上,是赵臻蓬勃的野心。
奚瞳抬眸,同赵臻对视:“陆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人物,只有二公子陆忧,陆珏也好,陆憧也罢,都不堪大用。陆珏出于对你的忌惮,将陆憧留在虹州,以陆憧的性子,未必不会觉得天高皇帝远,放浪行事,惹出祸端。陆家若出了事,便会成为世家攻讦你的把柄,你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派人监视陆憧,不是应该的吗?”
赵臻眼中的寒光已经渐渐凝成杀意,林载也将手中的白棋放了下来。
奚瞳叹气:“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揣度的计谋,只要读过些书,了解过当今天下局势的人,好好动一动脑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进陆府之前,在虹州各处行乞。乞丐素来消息灵通,我知道这些事有什么难的?”
赵臻已经让人查过奚瞳的来历,虽说其幼时踪迹难寻,但她确实当过乞丐。
赵臻的神色和缓三分:“我的人,还没有闲到这种程度,有功夫去照看伎子。”
“不用保她们丰衣足食,只保她们安然活着就好。”
赵臻嘴角弯了弯,眸子依然寒凉,衬得笑意也透着狠劲儿:“求人帮忙,总要拿的出谢礼才行,我帮了你,你要如何谢我?”
奚瞳从容道:“我会下棋,可以陪你下棋。”
这下轮到林载笑了:“丫头,你可知你眼前这位是什么水准,棋盘之上,大盈境内,还未有敌手。”
奚瞳没有反驳,只往前走了几步,拿起林载手边棋篓子里的一粒白子,放到了棋盘西北角的一处。
赵臻瞳孔瞬间紧缩。
他布置攻势的时候,处处紧逼,唯有这一处弱点,白子放在上头,虽不能反败为胜,但也能扭转败局,重振旗鼓,同黑子再行酣战。
林载也看明白了这一招的关窍,满脸震惊看着奚瞳。
奚瞳波澜不惊:“如何?我如今可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