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冷笑,她同赵臻不对付,天下皆知。这人竟还恬不知耻,管她要字。
他敢要,她自然敢给,她抬头望向天际的圆月,随口便道:“就叫玄度吧,赵玄度。”
玄度,是月亮的别称,也比喻一个人性情高洁。
看上去满是赞美之意,但放到赵臻这样一个跋扈、阴险的宦官身上,便是十足的讽刺了。
就像你不能对着一个脑满肠肥、满脸冒油之人,说哎哟你身材真好哇,是一样的道理。
赵臻却欣然接受了。
奚瞳没想到,他辗转轮回十数次,仍然保留着她给他的名字。
往事种种如流水,浇熄了奚瞳差点被赵臻杀掉的愤怒,她捂着颈子,看向他。
“赵臻,我不会害你。我想帮你。你得让我知道你的计划,我才能帮你。”
奚瞳的眼神太温柔,也太真诚,赵臻顿感一阵恍惚。
奚瞳靠近他,牵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赵臻眸如利剑,射向她的瞳仁,奚瞳没有躲闪:“想要,是吗?”
赵臻的咬肌赫然收紧。
“我帮你。告诉我你的计划,我可以证明,我能帮到你。”
良久的眼神对峙,赵臻率先败下阵来。
他眼神下移,看到奚瞳纤长的颈子上,已经殷红一片,他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赵臻咬牙,一字字道:“真是个大言不惭的疯子。”
奚瞳笑了笑,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正值劫后余生,于是语气里带了虚弱:“我说过啊,我是仙女。”
赵臻冷脸横她一眼,坐回到方才的位置,冷静的外表之下,是难以平息的强劲的心跳。
方才奚瞳在他掌心写下的字,是“天下”。
几日之间,区区几面,一局棋,几番话,她便将他内心的野望尽数收入眼底。
所有人都以为,官居太傅,一人之下,已经是赵臻祖上积德。
只有赵臻自己知道,他要的何止是太傅之位。
高氏皇族,灭他赵家满门,他要的,从来都是血债血偿。
他要复仇,他要让苍穹换个日头,他要一统六合,让四海冠上他的姓氏,让江山社稷万象更新。
然而在清谈盛行、礼法至上的今天,他的野望,注定将他塑造成乱臣贼子。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有过半分退却。
就连一起长大的林载,在知道他的想法之后,也只是说,可以理解他想要复仇的心情,但不会帮他行大逆之事。
然而眼前这个卑微的伎子,却说,她可以帮他。
若非赵臻从不信天地有神,他几乎就要相信她是真的仙女了。
许久,赵臻看向奚瞳:“今日我饶你一命,你当知道,你若留下,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永不原谅背叛我之人。奚瞳,我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带着你的小妹,现在离开,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奚瞳没有回答,片刻过后,她掀开帷幕:“紫虚!上来!出发了!”
那一瞬,赵臻的胸腔在经历过怒火、恨意与他不愿承认的被识破的恐惧灼烧之后,漫上一袭暖流。本来已经坚如磐石的心肠在这样的温柔包裹中,不易察觉地显露出一条条柔软的缝隙。
……
车辇再次出发,奚瞳也终于知道了赵臻去蓉州的意图。
目前朝廷用人,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每个州府,都会设有大中正,对当地的饱学之才、贤能之士、淳孝之人进行评级。上下共分九品,达到一定品级便可以入朝为官。
蓉州的大中正,叫程冲,是当今太后周怀淑的三叔公的二儿子的连襟。
就这么一个太后的远方亲戚,还没有血缘关系,就已经能做到一州中正之位,可见周家是何等势强。
程冲在蓉州负责选拔人才,巴结他的自然不少,周家也因此在蓉州有了很强的人才势力。
若蓉州这些世家子只是走后门,求官职,以赵臻现在近乎孤立无援、需要对世家卖好的立场,其实远非对程冲动手的时机。
但偏偏程冲这人有个爱好,他喜欢别人的老婆。
这就造成了蓉州州府锦城的一道奇景——折牡丹。
锦城是整个大盈牡丹绽放最盛之地,因其花型丰腴清丽,被程冲拿来隐喻妍色姣好的少/妇。
锦城乃至整个蓉州,若谁想要做官,才华或者银钱又够不上,但恰好有个貌美的夫人,便可以将夫人送到程冲府上,待他尽兴了,这事儿便成了。
而被摧折的这一朵朵牡丹花,再次回到家中之后,往往会被夫君所弃。
他们将妻子当做礼物献给上峰,谋求仕途,却在仕途到手之后装作高洁君子,认为伺候过别人的妻子是□□下贱之人,将她们永远丢弃在深渊里。
蓉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程冲做事小心,赵臻原本是不知道这些腌臜交易的。
可偏偏去年年关上,有个年轻人衣衫褴褛,闯进了太傅府,求赵臻为他做主。
此人正是来自蓉州,名叫苏木,是落寞的世家公子。他祖父做过五年大司空,在先帝高宇要立一个胡人娼妓为妃时出言阻挠,被先帝杖责五十,三日后便咽了气,苏家也因此落败了。
虽从世家沦为寒门,但到底还是言情书网,苏木很有才华,先帝也已薨逝,赵臻上位后,对高宇活着时的冤案错案大都进行了平反,苏木也因此有了再次入仕的机会。
这次定品,他做官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某日他同新婚妻子李氏在长街游玩时,偶遇了程冲,程冲便看上了李氏。
李氏貌美非常,程冲魂牵梦萦,暗示了苏木多次,苏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了过去。程冲最终忍不住,找了人夜闯苏府,将苏木迷晕,把李氏掳走了。
李氏在程家呆了三天三夜,走出程府后便投河而亡。
苏木同李氏青梅竹马,恩爱有加,妻子受辱而死,他如何甘心。他知道程冲背后是周家,而大盈目前唯一可以同周家抗衡的,只有太傅赵臻,于是他便乔装打扮,躲过程冲耳目,孤身入京,做了赵臻的门客,同时也让整个苏家为赵臻所用。
而作为交换,他要赵臻替妻子报仇。
赵臻想动周家已久,送上门来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借着陆府之行,他决定去趟蓉州,会会这位中正大人,也顺便考较一下,陆忧这位声名远播的兰河公子,处置这等大案的态度和能力。
奚瞳听后,程冲的事儿她听懂了,赵臻想要铲除周家的意图也很明显了,所以有个问题,她不得不问。
“赵臻,当今陛下是你儿子吗?”
林载正在喝水,闻言大呛特呛。
赵臻则黑着一张脸,看着奚瞳,满眼都是“你想死啊”。
奚瞳抿了抿嘴:“这事儿你不能怪我。你和太后娘娘曾经有过婚约,四海列国都传遍了。而且听说你能坐到太傅之位,太后娘娘也是出了力的。你们两个相识多年、年少慕艾、爱而不得、得不偿失,后来在宫里重逢,趁着先帝身体不好,你们干柴烈火,也不是不能理解。”
赵臻的脸越来越黑,但奚瞳没有停下的意思。
“如果陛下是你的儿子,舐犊情深,你若对周家动手,会有许多掣肘。”
赵臻的脸黑到不行,但看到奚瞳求知若渴的纯真面目,终是服了。
“不是。”赵臻道:“我和周怀淑,不是你想的那样。”
奚瞳的注意力全然在“不是”二字上,她松一口气:“嗯,这样就好办些。”
林载已经憋笑憋出了内伤,全天下人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这丫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问出口了,还振振有词,真是妙啊。
赶了整整一天路,马和人都累了,赵臻的暗卫已经在附近的城郭找好了客栈,一行人安顿下来。
奚瞳和紫虚回到厢房,同绿绮若妍会和。
四人聊了一会儿,准备就寝时,敲门声传了进来。
“谁呀!”若妍问,但外头没有人回答。
虹州本就贫瘠,夜深了,留宿的小城寂静无边,敲门声显得有些突兀,也有些阴森。
若妍和绿绮顿时就有些害怕起来。
“谁?”奚瞳又问一遍,还是没有人。
奚瞳拿着蜡烛,走向房门,房门之上没有剪影,外头确然是没有人的。
奚瞳开了门,身后是若妍和绿绮的阻拦之声。
确实无人,就当奚瞳想要关门时,她低头,看到地上有一个小白玉瓶。
她拿起来,瓶封上刻了三个字——“化瘀膏”。
奚瞳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疼的脖子,摇头笑了笑。
第11章
奚瞳次日醒来,对镜梳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颈子上赫然一道淤痕。
她相信,赵臻给她的药膏,应已经是大盈境内能寻到的最好的药膏了,可涂过之后仍然是这副骇人光景,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赵臻这狗是一点没手软。
奚瞳抿一抿嘴,算了,在长秦王宫折腾他的时候,她也是回回都往死里下手的,他偶尔报复一下,也完全可以理解嘛……
可不知不觉,奚瞳牙关的肌肉还是紧了紧……不,她不能理解!
她当时是公主,惩戒一个跋扈的阉人,名正言顺。现在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自己动手?!
奚瞳越想越生气,忍字头上果真一把刀,修仙这条路,还真是锻炼心性啊……
……
一行人在虹州边城暂住一日,便继续出发,五日之后,抵达蓉州州府锦城城郊。
赵臻早已派人通知了蓉州太守陈膺,太守府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厢房。
奚瞳下车,赵臻看她一眼,难免皱眉。
她脖子上的淤痕一开始还仅仅是有些红,后来就变成了靛青色,到了今天,环着脖子一圈紫绀,怎得用了药之后,这颜色还越来越吓人了呢。
赵臻心中涌现出一丝奇妙的感受,他想,这大致叫做后悔。奚瞳再怎么居心叵测,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他对待这个年纪的女子一向宽仁,哪怕她们冒犯他将他惹急了,也不过就是痛快杀了,不让她们遭罪,很少伤其体肤。
可他一遇到奚瞳仿佛就失了控,她好好活着,他气不过,她轻易死了,他又有点舍不得。
陆忧也很担心:“你这脖子,真的没事吗?”
陆忧一早就问过奚瞳,脖子的伤怎么来的,奚瞳好面子,不想承认是被赵臻这狗掐的,便谎称是走得太急,脑袋让门夹了,正好夹在脖子上。
听闻陆忧此刻的关心,奚瞳将手抚上颈子,虽说看着吓人,但现在已经不疼了,料想紫绀散去,便就痊愈了。
她摇摇头:“没事了,下次哪个门再敢夹我,我就卸了它,砸个稀巴烂。”
说罢有意无意看赵臻一眼,赵臻报以一个冷哼。
几人找了一家客栈小憩,打算住一晚,明日进城,顺道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赵臻来蓉城这一趟,不是什么微服私访,打的是明牌,他动程冲,就是跟世家释放信号,让他们掂量掂量现在的朝堂究竟是谁说了算。
但明牌有明牌的劣势,那便是对手会有所防备。
所以赵臻在对程冲发起攻势的时候,必然要有人从旁辅助,陆忧是不二人选。
这是对程冲的算计,也是对陆忧的考校。
陆珏率领陆家门客部曲北上进京的消息,已经早早被赵臻的人放出去。
众人自然会以为陆忧也是跟随陆家大队的,不会想到赵臻单把他拎出来,来了蓉州。
赵臻的计划是他和陆忧兵分两路。
赵臻和林载前往太守府,借太守陈膺的力量从明面上调查程冲,而陆忧则扮作求官之人,去中□□面见程冲,承桑绿绮扮作陆忧的夫人。以绿绮的美貌,程冲绝不会放过。程冲一旦露出马脚,便给了赵臻动手的理由。
“不行。”陆忧拒绝:“这样岂不是置绿绮于险境?!”
绿绮心头因为陆忧这句话生出甜蜜。
奚瞳也皱眉看向赵臻:“你没有反对陆公子带着绿绮和若妍上路,这就是理由,是吗?你一早就打算好了?”
赵臻坦然:“是。”
陆忧据理力争:“赵臻,我敬重你不畏世家强权,敢动程冲这份胆识。但绿绮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能……”
“我既让她做这桩事,便有后手能护她周全。”赵臻打断陆忧。
“你一路上也说了,女子进了中□□,无论如何都得脱层皮,绿绮清清白白一介女子,怎能……”
“陆忧。我是通知你,不是在与你商量。”赵臻的语气冷下来:“你自诩君子,想护你身边这伎子的周全,但你可曾想过,程冲不死,蓉州良家妇女,凡有姿色者,终日惴惴,不敢出门。承桑绿绮是人,难道她们不是?莫说我能保承桑绿绮,即便我就是不保,用她一条命,换蓉州女子日后心安,也是极划算的买卖。”
陆忧被赵臻说得语塞,奚瞳则在心里思忖着,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绿绮却径直跪到了陆忧跟前,双目含情,我见犹怜:“公子,奴婢知您怜惜奴婢,还请公子不必为难,只要能帮到公子,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只是……奴婢也有些思虑,公子和太傅大人,可愿一听?”
赵臻和陆忧都望向她,静待她说下去。
绿绮清了清嗓子:“奴婢自幼蜗居陆府妆房,未见过什么世面,怕临阵露怯。加之世间女子颜色类多,谁也拿不准程大人喜欢哪一种,万一他瞧不上奴婢,岂不是前功尽弃?”
赵臻听到这里,眸子已经露了寒光,他冷笑:“那你的意思是?”
“奴婢想,不妨由奴婢和奚瞳分别扮作公子的妻妾,奚瞳貌美、临危不乱,且与奴婢容颜类型相去甚远,相信我同她总有一人能够功成。而且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们女子之间总有男子不便插手之事,我同奚瞳也能相互照应。”
承桑绿绮自以为话说得漂亮,殊不知她跟前这几位,要么是在人心算计里长大,要么已经足足活了五百多年,个顶个都是人精,将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她愿意为陆忧涉险不假,但若真折在这一局里她又不甘心,所以一心要拉个垫背的。
她从不认为陆府敬酒是奚瞳胆魄有加,而是她鲁莽过头却走了好运,才活下来。这样的人,最适合背锅。
而且,妾室身份低微,是对女子极致的侮辱,即便是假扮,她承桑绿绮也要做公子的妻,奚瞳只能做妾。
承桑绿绮说完,众人安静下来,看她的眼神各有幽深,绿绮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若妍却是单纯的,她觉得绿绮说得很有道理,但她觉得奚瞳不是最佳人选:“绿绮,我同你一起去吧,我比奚瞳好看,而且说话也比她有分寸,这样咱们成功几率更高。”
此时绿绮表情已经有些僵硬起来,奚瞳忍不住笑笑,若妍这傻丫头,真是乱拳打死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