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此时开了口:“还是我和绿绮一道吧。”
奚瞳有自己的打算,想彻底铲除程冲,单用“霸占人妻”、“好色无度”的罪名,是不够的。这个狗屁世道,将男子好色视作理所当然。女子出嫁从夫,求官之人将夫人送到程冲手里,女子再不愿意,只要她们丈夫没说什么,便不会有人管这些可怜女子作何想法。
所以赵臻若只抓程冲这一条错处,或许能解决程冲这个人,但想动周家的根基,还是欠些火候。
程冲在蓉州作威作福这些年,得罪的世家绝不止一个苏家。
如果可以拿到程冲通过定品卖官,为自己和周家谋利,不惜损害其他世家利益的直接证据,就可以让京中那些高门大户对周家生出疑虑:你周家一个远房亲戚就敢在蓉州欺压其他氏族,势大至此,谁能保证京中这些贵族能在你周家卧榻酣睡?
利益是撼动人心的利器,怀疑是瓦解权力的支点。这道理亘古不变。
凡作孽者,必留痕迹,且痕迹往往在离恶人最近的地方。
奚瞳若有机会进到程家,说不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奚瞳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绿绮看不明白,只觉得她应下了自己的提议,便松了一口气。
可接下来奚瞳说:“不过扮作妻妾不太合适,不若扮作主仆吧,我做绿绮的婢女。”
赵臻一道眸光射过来,他觉得她胡闹。
绿绮似乎还想说什么,奚瞳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虽说是让门夹了,但你们不觉得,这很像是被人掐的吗?”
赵臻眼皮跳了跳。
奚瞳继续道:“你们让程冲看了怎么想,其一,他会思量,对一个弱女子下这么重的手,陆忧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性格缺陷,那这种人是不是就不要惹他了。其二,即便他就觉得招惹一个变态无所谓,那夺人所爱的乐趣的关键,是不是夺过来的得是别人喜欢的?我作为妾室被公子掐成这样,那肯定是不受宠的,夺起来岂不是很没有意思?”
奚瞳句句看似假设,其实句句都在骂赵臻。
对弱女子下重手,性格有缺陷,变态……赵臻嘴角抽了抽。
“但是如果我是婢女,绿绮是主人,便就大不相同。”奚瞳露出标准的微笑:“我脖子上的伤,在旁人看来,很有可能就是绿绮惩戒我这个下人造成的。那么在程冲眼里,我便是饱受摧折的柔弱的小白花,而绿绮则是倨傲挺拔的带刺的红蔷薇。你们品一品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很刺激?”
陆忧听完,若有所思盯着奚瞳,她这般尽心竭力,究竟是为他,还是为了赵臻……
赵臻却没有太多犹疑,他断定奚瞳不是个简单的姑娘。相识这些天,她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举动是废的,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至于对他有利或不利,总要等她做了才知道。
她想唱戏,他愿意给她搭台子。
“好。就按你说的办。”赵臻道。
“赵臻……”陆忧仍有疑虑。
“成大事者,切忌优柔。”赵臻起身,看向陆忧:“程冲伏法后,这案子会由你主审,陆忧,你好好准备,莫要让我失望。”
陆忧闻言沉默下来,赵臻这句话代表着,他即将走入权力旋涡的中心,他会成为赵臻手中一把指向世家的刀。
赵臻从来没有想过给他历练的时间,他若不够锋利,便会被他弃掉。而最后赵臻若输了,他这把刀就会被世家的兵刃所摧毁。
陆忧冷笑,就这样,注定要成为赵臻的棋子了,真是不甘心啊。
赵臻走向厢房,经过承桑绿绮时,她正想起身。
赵臻开口:“我让你起来了吗?”
承桑绿绮愣了愣,很快,还未伸直的双腿再次弯曲,跪了下去。
赵臻冷笑:“可惜了这样漂亮的皮囊。”
承桑绿绮不知道赵臻为何动怒,她不敢反抗,只含泪跪着。
待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同陆忧。
承桑绿绮才委屈开口:“公子……奴婢不明白……”
陆忧叹一口气,将她扶了起来:“绿绮,我怜惜你,是因为你才华横溢,温婉善良。可今日我似乎觉得,有些不认识你了。”
“公子……奴婢……”
“事已至此,好好护着奚瞳,毕竟她是因你才蹚这趟浑水。”
承桑绿绮眼角落下两行泪。
奚瞳……奚瞳……她有什么好,为什么……为什么……
第12章
入夜之后,奚瞳从客栈出来闲逛。
虽只是在锦城城郊,但此处的繁华程度已远非虹州可比。
虹州荒地多,风沙猛,唯有胡杨这种倔强的树才能生长,花草却不多见。蓉州与虹州相邻,但地势截然不同,多山地,有江河,此时春盛,鲜花遍野。尤其牡丹,开得那样恣意、丰腴,似乎从未被天公薄待过。
自打进了蓉州地界,奚瞳便觉得有些伤怀,这里和长秦王都……真的很像。
长秦王都也是牡丹之城,每年春天都有文人墨客汇聚,岁岁好诗文。
奚瞳坐在城郊一条小河边,旁边是一簇粉白色的牡丹,她抬手摸一摸花瓣,嫩的像是婴儿的皮肤。奚瞳凝神一瞥,发现花瓣上有嫣红的一小片颜色,是这朵牡丹与生俱来的胎记,像……像血……
奚瞳心头猝然一痛,她想起她第一次杖责赵臻的时候。
奚瞳虽是金枝玉叶,但并不耽于享乐。父王懒政,太子无能,奚瞳管不了他们,便只在自己身上下苦工。她从很小开始,就努力非常,诗书、礼乐、骑射、琴棋,她没有一项懈怠,一心只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王朝的荣耀与象征,在对父兄失望至极时,她甚至动过成为女帝的心思。
十数年如一日的苦学,锻造了她一身才华,可同样的,也镌刻了她少女时代的寂寞。
她有一个门客,名叫云序,是位极善抚琴的公子,他教授了奚瞳琴艺,同时,他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可以倾诉烦恼的人。
后来某日,云序与赵臻狭路相逢。云序出身世家,不喜阉人,言语有所冲撞,赵臻勃然大怒,当众废了他一双手,云序自此再不能弹琴。
奚瞳得知后,于大朝晖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杖责赵臻,鲜血从他的脊背渗出,顺着衣衫流到地上。
他从朝晖殿蹒跚走回住所,血迹拖曳一路,染红了宫/道两旁的牡丹。
她至今都不知道云序究竟是如何冲撞的赵臻,她同云序一样,鄙视赵臻残缺的身体,厌恶他对权力毫不掩饰的渴求,痛恨他得势之后的咄咄逼人,也忌惮他这份跋扈背后货真价实的才能。
她想当然地以为,赵臻的灵魂会因为身体被阉割,而生出病态和狰狞,她从来都不相信,一个阉人或许也可以成为君子。
奚瞳兀自捧着花瓣发呆,身旁突然聚了几个在小河里放花灯的孩童。
“姐姐。”一个小姑娘开口:“你不开心吗?”
奚瞳蓦然回神,摇头笑了笑:“开心。”
“我们在放花灯。”小姑娘接着说:“这条河许愿很灵的,我可以分姐姐一个愿望哦,姐姐不要再难过了。”
“真的?”奚瞳被小姑娘感动,顺着她的话与她攀谈起来。
“当然!包灵验的!”小姑娘打包票:“河灯就要漂远了,姐姐快许愿!”
奚瞳无奈笑笑,禁不住小姑娘热情相邀,便双手交叠,捧在胸前,闭上眼睛,呢喃说道:“希望他此生平安、康健,所得皆所愿。”
奚瞳再睁开眼,牡丹花形的河灯果然已经随波而行,渐渐地,凝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姐姐,你许愿的人是谁啊?”小姑娘好奇:“是你的情郎吗?”
奚瞳目光悠远:“不,不是情郎,他是我的仇人。”
话音刚落,奚瞳听到背后一声冷哼,她回头,才发现赵臻站在了她身后。
奚瞳敛了笑意:“你鬼啊,走路不出声的?!”
孩子们一听“鬼”字,心中便有些惴惴,他们年纪小,还不太具备欣赏冰山美人的能力,只觉得眼前这位大哥哥表情凶狠,在夜色里尤为酷烈,不由更加害怕,于是不再逗留,结伴跑回了家。
赵臻则在奚瞳旁边坐下来。
“仇人?”赵臻语气带了讥讽:“是送你铃兰发簪的那位仇人吗?”
奚瞳抿了抿嘴:“嗯。”
“你对你仇人挺好啊。”赵臻没好气。
“他对我也不错。”奚瞳坦然道,可说完这一句,再也无话。
夜色越来越深,月亮和星辰却越来越亮,锦城是不夜城,城中的灯光越过城墙,携着星月一起洒向河流,波光粼粼,水声幽幽。
微风吹来,两人的衣袂和花影一同摇曳,这是独属于春的美与惬意。
半晌,赵臻望着高悬的弦月道:“奚瞳,不要因儿女情长误了我的大事。凡是挡我前路之人,我必杀之,你……不会是例外。”
奚瞳笑笑,他还是老样子,把杀人挂在嘴边。
“知道了。”奚瞳伸个懒腰,然后起身:“天不早了,走了。”
赵臻看她身姿矫健,很好,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赵臻恼意刚起,奚瞳就停下了,他回头看向赵臻,认真说道:“若你真的要杀我,便在春天杀我吧。”
赵臻蹙眉。
“用我的血,浇灌牡丹。”奚瞳说着这样血腥的话,神情却十分轻松:“听闻由生灵骨血滋养的花木,生长得会格外繁盛。我喜欢牡丹。”
“奚瞳!”赵臻不明白为什么,他此刻怒意骤起,胜过她所有冒犯他的时刻:“你就这么不怕死?!”
奚瞳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是天空的月亮:“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仙女,死后会去仙界。”
说完她便又转身走了,徒留赵臻站在原地,被怒火灼烧着。
他讨厌此刻的感觉,情绪不受自己控制,完全被一个下贱卑微的伎子牵着走。
他盯着她纤细飘逸的背影,双眼眯起来,所以,她这样一个祸害,应该杀了她的……
想着想着,他的手不自觉已经伸向了腰间的佩剑。
利剑缓缓出鞘,发出细微的摩擦的声音。
而此时,奚瞳却回了头:“你不回去吗?还要再待一会儿?”
赵臻怔愣片刻,他的手颓然松开,此时他才发现,这样凉爽的春夜里,他的掌心竟然生了汗。
……
两人回到客栈,赵臻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扔到奚瞳怀里。
奚瞳慌乱接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柄匕首和一个白瓷瓶:“这是……”
“迷药。”赵臻答:“明日你独自去中/□□,见程冲那厮,若他真看中了你,我的人又到的不及时,你可自保。”
奚瞳惯性地点头,继而又想,不对啊,怎么是“独自”呢,明明还有陆忧和绿绮,可她没有纠缠他话语里的疏漏,只道:“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赵臻低了眉目,不置可否:“我说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奚瞳却好似并不在乎这个答案,在赵臻说话的同时,拿下瓷瓶的红封,放到鼻尖处:“这药是内服还是外用啊……”
赵臻眼疾手快一把将瓷瓶夺过来:“你脑子有病啊,什么都闻?!”
然则为时已晚,奚瞳闻到一阵异香后,便觉头脑昏沉,眼皮有些打架,灵识还在的最后一刻,她对赵臻竖了竖大拇指:“好药……”
紧接着,她便意识丧失,彻底昏了过去。
赵臻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倒在了自己的怀里,继而将她打横抱起来,但他没有将她送回厢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同那三个住在一起,他可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对这下贱伎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奚瞳躺在赵臻榻上,昏睡如死。
赵臻坐到床沿,烛光之下,她颈子上的淤紫分外艳丽。
他的手抬起来,靠近他带给她的这处伤痕,就在距离她的肌肤仅剩半寸时,他有些迟疑地将手收了回来。
赵臻起身,吹熄蜡烛,合衣躺在了地上。
一夜辗转。
……
次日晨起,当奚瞳跟赵臻一道来到前厅时,众人还是有些意外。
承桑绿绮脸上七分担忧,三分埋怨:“奚瞳,你昨夜去伺候太傅大人,怎得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叫我们好生担心。”
“是啊。”若妍附和,十分真心:“我们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陆忧则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奚瞳尴尬笑笑:“抱歉,昨天情况不是很允许。”
林载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啥情况啊,能不允许她知会同房的人,于是他便凑近赵臻,附耳说道:“你强迫她了?”
赵臻的脸瞬间黑下来:“林若归,我不介意我的心腹是个哑巴。”
林载赶紧闭了嘴,因他知道,赵臻这厮是真的做得出来。
简单准备一番,几人就分头行动。
奚瞳将迷药分给绿绮半瓶,跟陆忧同乘,前往程家,赵臻则率领其他人,大摇大摆去了太守府。
赵臻一早就为陆忧造好了假身份。苏木外祖的亲家张家也是世家,就住在蓉州的另一个邻州柑州。柑州是百年前大盈从辰国夺来的城池,百姓多异族,官员设定也同大盈其他州府不太一样。异族容易生异心,所以多武将震慑,而少文臣治理。
张家的人若想谋求仕途,跨越州府来到蓉州,也是合情合理。
赵臻让陆忧假扮的身份,就是张家这一代的嫡次子张旷。名牒信物,一应俱全。
到了程家,三人下车,陆忧叩响门环,小厮出门来迎,陆忧堆了一个笑脸,自报家门。
奚瞳从侧面看去,不得不叹服陆忧的演技,从没见咱们陆二公子这么笑过。而且他此刻的表情说明一个道理,再怎么清俊温润的男子,若是油腻了,那都是不堪入目的。
小厮却只扫了陆忧一眼,剩下的时间,一双眼睛就恨不得长在绿绮身上,奚瞳此刻正搀着绿绮,能感觉到她不自主地颤了颤。
奚瞳叹息,能不颤吗,大白天活人眼里冒绿光,多吓人啊……
小厮听完陆忧说话,便进府禀告,不出半盏茶他便回来了,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第13章
小厮在前头引路,奚瞳跟在陆忧和承桑绿绮的身后,走向程冲见客的正厅。
程府的院落十分雅致,叠石假山,亭台水榭,满院鲜花,风来飘香,一派好景色。
只是天公有些不作美,此时倏尔刮过一阵大风,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厚厚的云层便遮蔽了太阳,整个苍穹都白涔涔的。
奚瞳抬头望天,云和云连成了片,偶尔露出的缝隙底色也不再是碧蓝,而是淡淡的青灰色。蓉州的天气真是莫测啊,就这一会儿,眼看着就要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