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说话的周演此时急了眼:“周潮,父亲养你这些年,到了用你的时候,你便就是这副担不得半点事的模样吗?我可瞧见前几日廷尉监那个张逑同你说说笑笑,你们如今同为赵臻门下,一句话的事,这点力你都不愿替家里出吗?”
“说说笑笑?”周正蹙眉。
周潮没有否认:“前几日儿子写了一道关于政令修改的笺疏,张大人十分欣赏,便同儿子交谈了一番。怎么了兄长,我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难道不是为了咱们周家的门楣?”
周正:“既如此,潮儿何妨……”
“父亲难道要为了孙家和严家,将儿子刚刚在赵臻部下那里里挣来的交情全部赔上吗?父亲可曾想过日后?日后赵臻身边,父亲无人可用,无所谓吗?”
“怎么无人可用?!”周演是个沉不住气的,起身道:“韵仪已经住到赵臻府上了,赵臻早晚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呵……”周潮冷笑:“指望一个女子?父亲一妻十三妾,兄长更是数不尽的通房,你们将她们放在眼里过吗?而且周韵仪怎么进的赵家,父亲您的手段何其下作,赵臻虽未深究,却未必不知。”
“周潮!”周正怒斥:“你怎敢如此同为父说话!”
周演扇风点火:“一个丑陋贱婢生出的下贱种,父亲指望他,真是白费苦心。”
听闻周演侮辱自己的生母,周潮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周演,我敬你比我年长,在父亲面前给你留几分薄面,你在烹小鲜做下的烂事,要不要说与父亲听听啊?”
周演闻言脸上登时便有仓惶之色,周正瞧出了不对:“这话什么意思?”
周演结结巴巴解释:“父……父亲,您别听这贱种胡说,儿子没有……”
周潮轻笑:“那数不尽的通房也未能满足兄长的淫/欲啊,去年他同严家的二公子严铄宴饮清谈,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娈童。严铄说手里有一妙龄少年,朱颜玉姿,可性子刚烈,无论如何都不从,这可挑起了兄长的兴致。两人将人一口麻袋绑到了烹小鲜,一通床帏酷刑下来,又喂了淫/药,折磨了整整七日,犹嫌不够。最后将人洗干净送到了厨房,活旋了一条腿下来,熬了肉汤,真可谓一个吃干抹净啊。”
周正怒目望向周演,周演当即跪了下来:“父亲,儿……儿子知道错了,儿子知道错了父亲!”
周正气得将手头的茶杯砸到了周演的脑袋上,鲜血顺着周演的额头流下来。
“为父早就警告过你,在家关起门来,怎么荒唐由你!可出了门你是周家的长子,要有周家的体面!结果你是怎么做的?!逆子!你这个逆子!!!”
周潮眉眼含着讥笑,幽幽开了口:“兄长放心,救不了孙严两家人,但我这个贱种救一救您还是可以的。今夜我会跪到廷尉监张逑大人家门口,求他饶你一次。”
听闻周潮这样说,周正的脸色缓和几分。
周潮又道:“至于孙严两家,儿子虽无能为力,但有一办法,父亲可愿一听?”
周正:“说说看。”
周潮:“两家,哪怕只保一家也好啊。”
“何意?”
“这案子里,孙家谋财,严家害命。自古害命之罪,重于谋财。”周潮道:“既然严家保不住了,何妨就让他把谋财的罪过也担了?况且严铄手上,还有兄长这个把柄,只有死人才是嘴最严的。”
跪着的周演很是迟疑:“可是……可是这可是灭九族啊,严家怎么可能甘心,而且若让严铄知道是咱们筹谋让严家覆灭,他岂不更会咬住我不放?”
周正的疑虑也在于此。
周潮接着道:“让严家覆灭,确是父亲的决断,却无需父亲动手。只要把这法子知会给孙家,让他们选几个武功高强的心腹部曲,将账本和生意往来的单目放到严家就可以了,他们正愁不知如何脱罪,得了父亲指点,自会感激周家。至于严家,朝廷定罪的时候,父亲装模作样求几句情便可,严家知道了账本栽赃的事,最恨的自然是孙家,这样的重罪之前,父亲仍为他们说话,他们也会对父亲心存感激,自然不会将兄长的事暴露出来。”
周正点头:“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
说到这里,周正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周潮:“潮儿啊,前些年,为父的确忽略了你,但也保了你衣食无忧、读书明理。待你日后做了父亲,有了妻妾儿女,便知执掌一大家子,自有难处。”
周潮心里只觉这番话可笑,可面上仍是乖顺:“是,儿子明白。”
“你也不小了。”周正道:“为父会尽快为你寻一门体面的婚事,该成家了。”
周潮脑海里浮现深宫里那张妖冶艳丽的脸:“但凭父亲吩咐。”
周正十分疲累,起身回了卧房。
周演松一口气,从地上起来,摸着自己破了的额头,周潮含笑走到他跟前:“我现在就准备去廷尉监跪求了,兄长是否欠了我一份人情?”
周正走了,周演没了顾及:“我是周家嫡长子,你为我做事,是你的本分,居然还妄图从我身上要什么人情?”
周潮伸手搭上周演的肩膀:“我就知道兄长是不会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过,做弟弟的自然要为你考虑,有桩事刚才还忘了同你说。那个被你们折磨、又吃了一条腿的少年,还活着。”
周演闻言大惊:“在哪,他在哪?!”
周潮笑了:“是啊,他在哪呢?兄长你猜,他是在赵臻手里,在廷尉监手里,还是在我这个贱种手里?哈哈哈哈哈哈……”
周潮大笑出门去,留下周演在议事厅战栗不止。
……
周潮没有食言,他果真去张府门前跪了一夜,深秋天寒,第二日回府的时候,路都不能走了。周正为他寻了太医,而且当夜,宿在了周潮亲娘——这个他厌恶了二十多年的丑妾房里。
周潮的这一跪,感动的不只是周正。
太傅府,张逑眉飞色舞:“老赵你真是好眼光,周潮此子,对自己是真下得去狠手啊。这场戏演到最后,我都有点不忍心了。那可是跪了整整六个时辰啊,我那老管家去扶他的时候,他眉毛上都结霜了。”
赵臻面不改色:“他前些年过得屈辱,好容易有了报仇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奚瞳却有些担忧:“可是周正是他生身父亲,他当真能恨他到这种地步吗?”
赵臻:“他对周正或许还有一点孺慕之情,但对周演,对严家,却一定是恨到了骨子里。”
奚瞳:“为何?”
赵臻解释:“周演那些狐朋狗友里,严铄同他最为亲密。两个人从小欺负周潮,周潮能从这两个太岁手里活下来已经是命大。而且,被周演严铄凌辱的那个少年,是周潮的表弟,叫英逢。”
“表弟?”奚瞳讶然。
赵臻道:“周潮的姨母英年丧夫,在老家独自将英逢养大。母子两人经营一间酒肆,前些年艰难,但后来生意好了起来。可是一个寡妇含辛茹苦,便落下了一身病,好日子没过多久,于前年过世了。英逢当时才十三,哪里能独自支撑酒肆产业,便听了母亲的遗言,来京城投奔姨母和表哥。英逢来了京城,见到了周潮,便知他过得不好。英逢是个仁义的孩子,周潮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他就将自己变卖酒肆所得钱财的大半都给了周潮,鼓励他好好读书,将来做官。兄弟两人虽是初见,但因英逢这番举动,周潮很是动容。英逢在京城找了个宅子住下,本想找些活计做,可没想到就被严铄盯上了,掳了回去,便有了之后的惨祸……”
“怪不得。”奚瞳愤愤:“换做是我,也要将严铄和周演千刀万剐了才好。”
几人还在闲聊着,管家裴鸣突然来报:“大人,昭阳王府来人了。”
“昭阳王?”众人惊诧,高澜一向不理俗事,他的人来做什么。
裴鸣接着道:“是几个侍卫,抬了个箱子,说是送礼。”
赵臻拧眉:“不必了,告诉他们,太傅府无功不受禄,不劳昭阳王破费。”
裴鸣有些为难,尴尬一笑:“大人,这礼……不是给您的。”
众人:???
裴鸣:“是给奚瞳姑娘的。”
奚瞳瞪大眼睛,心道:我???还有这等好事???
赵臻一双星目微微眯起来,恨不得当即提剑冲到昭阳王府,抹了高澜的脖子。
第39章
弯月如刀, 雕刻着秋夜的凉意。
方才议完了事,应付了昭阳王府的人,宫里头的内侍就来了, 说是太后胃疾犯了, 疼得不能下榻, 还吐了血。彼时奚瞳晚饭都做好了,可赵臻一口没吃, 起身便去了宫里。
奚瞳心里不舒服, 虽然她知道, 赵臻此举是人之常情。
他同周正有血海深仇,但同周怀淑是青梅竹马,结下婚约的那些年, 少年少女之间有过缠绵情愫,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虽说后来这段姻缘被惨烈的杀戮隔绝,但生死关头,念着彼此, 无可厚非。
奚瞳这样想着, 可鼻根却泛起了酸涩,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告诫自己:“你下界,图的是尘缘偿尽, 心无挂怀。可你如今却有些图上了赵臻的身子, 你太馋了, 有失仙女身份,传到天庭, 惹人笑话。”
兀自呢喃了一通,奚瞳好受不少。
她走到书案旁, 不由想起,平日这个时辰,赵臻已经坐在此处看书了,而她会在旁边的矮几上吃点心。
奚瞳摇摇头,将赵臻的影子从脑袋里晃出去,她看向书案旁边那个漆了金花的红木箱子,那是昭阳王送给她的礼物。赵臻让人放到了这里,而且说了不许她碰。
奚瞳生气,给她的礼物,她却碰不得,这是什么道理。只许你去美人跟前侍疾,却不许我收郎君的礼物,这根本没道理。
于是奚瞳不再犹豫,她打开箱子,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
奚瞳的眼睛亮了亮,是一尾琴,还有一方折页。
奚瞳将折页打开,上头讲了这琴的名字和来历。古琴叫做雁鸣,来自大漠之中的古国沙之国。那里的人们将雄鹰和大雁当做神祇,雄鹰代表着勇猛和不屈,而大雁代表着忠贞和柔情。
奚瞳将琴抱出来,琴身意外的很轻。
她摸了摸琴背,木质细腻,应该是上好的黄梨香。古琴的韵沼处镶着一枚夜明珠,就像是鸟类可以勘透雨雾和云层的眼睛。
奚瞳将琴放到书案上,调了调弦,此时的月亮刚升到半空,清冷的月光透过门扉洒进书房,带来只有夜晚才懂的柔情。
奚瞳纤指舞动,琴声婉转而起。
她弹的是《登临曲》,是云序……不,是昭阳王那日说,想要听一听的《登临曲》。
于古琴一道,奚瞳并不是童子功,她是及笄之后,才跟着云序学弹琴的。她的音律之才尽皆师承自云序,可唯独《破阵》和《登临》,不是云序的手笔,而是赵臻。
云序“冲撞”赵臻之后,被赵臻挑断了右手的手筋,以至余生都无法再抚琴。
奚瞳为此杖责赵臻,打了他个半死。
奚瞳并不知赵臻为何那般对待云序,所以杖责过后,她便去了他的住所,问他要一个说法。
赵臻当时趴在床榻之上,后背鲜血氤氲,将白色的亵衣染出绯红的印记。
赵臻没有回答,只带着含了恨的笑意:“怎么?公主殿下心疼了?”
“你可知他一身精绝琴艺,今朝丧于你手。”奚瞳不忿。
因为疼痛,赵臻额前冷汗密布,面色苍白,可仍是笑着,这笑容让奚瞳生气。
“是啊,云序的琴技,名扬四海。天下琴师对他赞不绝口,皆道他是不世出的天才。”赵臻咬牙道:“然在赵某眼里,他不过就是沽名钓誉之辈。他身负盛名,陪伴公主,可他教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奚瞳觉得赵臻不可理喻,云序教她的都是些名曲,《相思令》、《别君难》、《燕双飞》……这些曲子怎么了?
赵臻接着说道:“堂堂长秦公主,整日沉迷此等缠绵艳曲。乱世当头,只弹靡音,他云知意谈何懂琴?!赵九!拿琴来!”
那一天,奚瞳第一次听到了《破阵》和《登临》。
赵臻的清瘦的双手在琴弦上跃动,他背上的伤口在琴音中崩裂,鲜血渗透衣衫,滴落在石板上。
奚瞳将这两首曲子记在了心里,那张苍白的脸和那身血衣也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三年之后,奚瞳站上城墙自刎明志,弥留之际,除了满城的烧杀与哭喊,这两首曲子竟在她脑海里幽幽响起,她因此忘却了长剑割破颈子的剧痛,迎来生命里最后的片刻宁静。
奚瞳此时又弹奏起《登临》,在生命逝去之后,她又度过了五百年“举目无亲”的岁月,仙道虽好,终究寂寞。于是长秦的那些往事,她同赵臻之间的龃龉和恨意,在时间的粉饰下,都渡上一层柔光,显得温暖可亲起来。
她不由有些忘情。门外那双眼睛已经注视她许久,她全然不曾察觉。
赵臻回来时,远远便听到琴声。他年少时也学过琴,而且还被先生夸过,说他极有天赋,可他每每抚琴,都会觉得心头滞闷,寻了医者,都道无疾。后来拜入白鹭山人门下,师父说琴弦之上,有他往世情劫心结,系铃人不来,孽缘解不开。于是他便不再修习琴艺。
府上无琴,却有琴音,赵臻不肖多想,便知这是高澜赠予奚瞳的礼物。也只有奚瞳,敢违背他的命令,擅自打开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