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伸手戳一戳表皮已经被烤得鼓起来的红薯,已经软了,她被烫得龇牙咧嘴,直摸自己的耳垂。待指腹的温度缓过来,她便拿了夹子,将已经有些出油的红薯放到碟子里,端到赵臻跟前,赵臻眼皮都不抬一下。
奚瞳好奇,探头看他笔下的字:“你到底在愁什么?”
赵臻将滴血羊毫搁到一边,叹息道:“这天一日阴过一日,确是大雪之兆。朝廷已经数番提醒过百姓,让他们提前预备,收拾自己的庄稼,以应对连日大雪。可百姓们都没有动作,这样下去,京城这大好的良田,今年就要废了,且不知要用几年才能缓过来。”
奚瞳沉吟片刻:“赵臻,你种过地吗?”
赵臻这才看向奚瞳,摇了摇头。
奚瞳在天庭是掌管酒水的,她隔壁宫室的邻居,恰好是蟠桃林的掌事仙娥。桃林仙子能得这样一个差事,正是因为生前善耕种,身为女子,她靠着种地富甲一方,广施恩惠,赈济各地灾民。
桃林仙子十分以自己在人间的成就为傲,每每与奚瞳对饮,微醺之后总是对人间之事滔滔不绝,五百年下来,奚瞳已经是一个理论上的种地天才。而且前阵子她也实践过了,确实有用,她在太傅府种的花花草草,包活包茂盛的。
奚瞳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桃林仙子传授给她的知识,继而看向赵臻:“民间应对雪情,程序很繁杂。他们要重新翻动土地,以免大雪过后结冰,害了庄稼的根。有的作物很是脆弱,要在外头用毡布围起来,避免它们受到大雪侵害,它们才能活下来。至于已经长成采摘的粮食蔬菜,农人们要挖地窖,将它们放进去,才不会冻伤,日后才能吃。可你知道,这些活计做下来,要花费多少钱财和人力吗?说不定会远超三到五年的赋税。而且百姓们的智识同你们不能相比,大都有个赌的心思,万一这雪不下呢?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按兵不动。”
赵臻低头沉思半晌:“若是这样,倒是不难办。”
奚瞳挑眉:“你有办法?”
“叫城郊的驻军去老乡家里,帮忙做这些事。”赵臻开口:“大盈军令严苛,平日里兵马操练艰苦,替百姓做些活,总比练兵轻松些。做得好的,可换休沐三日,赏银二两。”
奚瞳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赵臻又想起什么:“奚瞳,过几天我要出门一趟。”
奚瞳有些意外,他以往出门都是带着自己的,但这次显然没这个意思:“你要去哪里,要很久吗?”
“倒是不远,去城外天幕山别苑,围炉清谈就要开始了,今年,我须得到场。只是时间不好说,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赵臻回答。
奚瞳垂首,赵臻素来厌恶清谈,他说这些文人墨客凑在一起,喝酒唱歌,说的都是些废话。他们谈世间万事是有还无,谈音律丹青有无哀乐,但朝廷难关、民生多艰,他们是谈不了一点。
“可是你诛杀严家一事,被鸿儒们计较了?”奚瞳猜测。
赵臻没有否认。
奚瞳点头,要知道世间最可怖的,往往不是武功高手的刀剑,而是犟种文人的喉舌和笔墨,看来这次的舆论风波还不小呢,逼着赵臻亲自到场,收拾乱局。
奚瞳扯出一个满是安慰之意的笑容:“我会照顾好裴叔小六子他们,你放心做你的事,我等你回来。”
窗外的冷风发出一阵阵呼啸之声,可赵臻胸腔里蔓延出汪洋暖意,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对他说过“等你”了。
他先前只将威严的太傅府当做盛放肉身的一处宅子,可此时,他觉得,这里似乎有了“家”的味道。
第42章
赵臻出发去天幕山的那天, 都城倏忽冷下来,奚瞳穿一件银狐裘都不够,须得在怀里时刻揣一个暖手炉才好。
她同紫虚和周韵仪一道在炭盆跟前坐着, 撑起一张桌案, 做一些果脯点心, 冬天是做这些东西的好时节。
紫虚用一把小秤称好了糖,刚要和进面里, 却被奚瞳挡了一下, 又拨了一些糖出来, 她才满意一笑。
紫虚努嘴:“点心还是甜一些好吃。”
奚瞳温声道:“赵臻挑嘴,不喜太甜。他本就消瘦,我们迁就他一些, 可好?”
紫虚不情愿大盈下来, 周韵仪瞧了奚瞳一眼,有些泄气:“若让我父兄知道,我住在太傅府这段时日, 做的是同你们一样的活儿, 非要臭骂我不可。”
这话奚瞳是明白的, 紫虚却有些不解:“我们做的事也挺有意思啊, 不然你父兄希望你做什么?”
“他们希望我把赵臻睡了。”周韵仪大方道。
周韵仪太过直白,以致紫虚被口水呛了一口。
奚瞳被周韵仪逗笑:“恐怕还不止吧, 周大人还希望你睡出风格睡出水平, 让赵臻离不开你才好。”
说到这里周韵仪便来气, 她刚来的时候也是努力过的,比如夜半时分穿着清凉去找赵臻。
结果赵臻都懒得跟她说话, 他瞧她一眼,咳嗽一声, 一个黑衣男子“刷”地就从房梁上跳下来了,紧接着那男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外衣脱下来,罩到她身上。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脚已经离了地,下一刻,就被扔了出去。
周韵仪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去找过赵臻,而是思考着如何另辟蹊径,成为赵臻的人。
她的这些心思,奚瞳不知道,她依旧找她学舞,同她亲近。
所以周韵仪对奚瞳很好奇。
她生于世家,父兄皆是妻妾成群,她自幼见的,都是女子们为了一个男人在后宅里厮杀,输了的结局凄惨,赢了的也未必好过,因为花无百日红,总有新人来。
所以周韵仪不明白,奚瞳怎么会在面对“情敌”的时候,如此淡然。
“奚瞳,你喜欢赵臻吗?”周韵仪问出了口。
奚瞳捏着面团的手蓦地停住了,她想要说话,才发现舌根僵硬,有些发不出声。
若是数月之前,听到这个问题,她会毫不犹疑地回答:“喜欢什么喜欢,我跟他是仇人。”
可如今,还只是仇人吗?
窗外一阵风吹过,声如呜咽。
奚瞳循声望去,只见一片片的白扑簌簌落下来。
她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檀口微张,声音里透着温情:“下雪了。我……很喜欢。”
“我问你喜不喜欢赵臻,你却说你喜欢下雪。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周韵仪唠叨着抱怨。
正在此时,管家裴鸣带着一名内侍走了过来。
“奚瞳。”裴鸣面色凝重,喊了奚瞳一声。
奚瞳望过去,还没说什么,便听到内侍尖细的声音,有些刺耳。
“哟,这便是奚瞳姑娘吧。”内侍脸上堆着笑:“太后娘娘邀您进宫一叙,请吧。”
奚瞳诧异,太后找她做什么?
可她没有思忖太久,宣召她的是当朝太后,是整个大盈最有权力的女子,她不可能抗旨。
于是她乖顺起身,却被周韵仪拉住了袖子。
周韵仪的眼神满是告诫,对奚瞳摇了摇头。
奚瞳则将手放到周韵仪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以视安抚。
其实奚瞳对这桩事大致有猜测,太后找她,估计还是跟赵臻有关,可能会问她一些赵臻的事。顶多因为吃醋,让她吃一吃苦头。不过赵臻的为人,太后不会不清楚,即便要为难她,应当也不会太过分。
看着奚瞳离开的背影,周韵仪却有着与奚瞳全然不同的思量。
裴鸣本就担忧,他眼见着周韵仪满脸焦躁,不禁问道:“二姑娘,奚瞳此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到底是大人的人,太后娘娘应不会……”
周韵仪声音肃然:“你们不了解周怀淑,她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些年她对赵臻爱而不得,只是赵臻不近女色,她才安生一些。如今奚瞳入了赵臻的眼,她岂会放过。”
“那可如何是好?”紫虚也着急起来,若是奚瞳折在宫里,她们这一世就白费了:“要不我们快马加鞭去找太傅大人。”
周韵仪摇头:“算算时辰,赵臻他们此时已经出城了,咱们没有通关文牒,要接受重重排查才能出去,等到追上去,黄花菜都凉了。”
裴鸣猛然想起什么:“林载大人肃卫宫城,而且大人留在府上一些部曲,不如我让他们……”
“那是皇宫。”周韵仪打断裴鸣:“林载执掌禁军不假,但他还能违逆太后不成?至于那些部曲,擅闯皇宫是什么罪过?谁能担得起?!”
“那可如何是好?”裴鸣急得直跺脚。
周韵仪思忖片刻,福至心灵:“裴叔,你飞鸽传书给赵臻,通知他奚瞳恐有祸事。另外,着人去通知黄门侍郎周潮,他或许能拦着周怀淑。”
“好。”
……
奚瞳抵达宫城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鹅毛一般,落在衣襟上,好一阵子都化不开。
宫城不许策马行车,从宫门到栖梧宫这段路,奚瞳须得走过去。
这宫城真大啊,奚瞳感叹,似是走也走不完。
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奚瞳才终于到了太后宫里。
太后已经梳妆好了,坐在凤座之上等她。
奚瞳收起伞,交给内侍,俯身道了谢,又掸去衣上雪痕,走到太后跟前,跪身道了一句:“拜见太后。”
周怀淑冷眸睨着眼前的丫头,自进门到如今,她做派实在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的贵族小姐。
然则寻常女子这样,当得一声好教养。可奚瞳,区区一个奴婢,如此卑贱之人,这样的做派,是在对她这个太后示威吗?
周怀淑并未让奚瞳起身,只道:“抬起头来。”
奚瞳闻言,抬头注视着周怀淑。
就这一眼,奚瞳也要感叹,周怀淑真是长了好美一张脸,美到令她有些词穷,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之类,都觉得有些辜负了她。
“你是哪里人?如何进的太傅府?”
果然,奚瞳想,太后真是痴心人,问题离不开赵臻。
她老实回答:“我是虹州人,先前在司隶校尉陆忧大人的府上做伎子,后得太傅大人垂怜,以门客身份,招揽入府。”
她话刚说完,太后身边的宫女银铃便指着她斥责道:“放肆!太后面前,竟自称‘我’,真是大逆不道!”
周怀淑抬手,制止了宫女,她脸上有笑意,似乎真的是在耐心教导奚瞳:“虹州穷山恶水,你恐怕不知宫里的规矩。本宫跟前,你须自称奴婢。”
奚瞳直直迎上周怀淑的目光,她认识这种目光,在长秦时,她的母后折磨父王的妃子之前,就是这种目光,里头藏着刀。
奚瞳突然觉得没有意思,她厌倦这样的游戏:“太后娘娘宣我进宫,究竟所为何事?娘娘但说无妨。”
周怀淑闻言收敛起笑意:“听说你很喜欢跳舞?”
奚瞳蹙眉:“只是爱好。”
“呵……爱好。”
周怀淑轻笑一声,自高台缓缓走下,走到奚瞳身边,伸出手指,挑起奚瞳的下巴。
看了半晌,她发出冷笑:“赵臻真是饿了,连这样的姿色都能吃得下。”
奚瞳眉头锁得更紧,她歪一歪头,想挣脱周怀淑的手,可她的这个动作惹怒了周怀淑。
周怀淑一把捏住她的下颌:“门客?你居然还敢以门客身份自居?!不过是个娼妓而已,靠出卖自己的身子勾引男人过活。你这般的下贱胚子,也敢肖想赵臻,也敢同本宫相争?!你不是喜欢跳舞吗?今日,本宫就要你跳个够。来人啊!将她衣服脱了,只留亵衣!”
奚瞳被周怀淑狠狠甩到地上,紧接着三五个阉人便凑过来,伸手剥她的衣服。
“等一下!”奚瞳用尽全力将阉人推开,她大口喘着粗气:“我自己来。”
奚瞳的声音郑重,颇有气势,阉人们一时被唬住了,忘了动作。
奚瞳稳了稳心绪,继而一件一件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脱到最后,只留轻薄的亵衣,隐隐约约可以见到里头穿着的小衣和裈裤。
朔风一阵阵透过布料的缝隙钻入她的身体,冷极了。
宫女银铃出言嘲讽:“到底是娼妓,衣服脱得倒熟练,娘娘,她这样喜欢勾引男子,您何故还给她留体面,脱光了才好。”
银铃便是先前替周怀淑前往太傅府送信的跑腿宫女,靠着将在太傅府的所见所闻禀报太后,顶了红盏的位子,在太后跟前伺候。
一旁的青璃听不下去,赶紧出言道:“太后娘娘自有主张,银铃,你僭越了。”
银铃瞪了青璃一眼,自打红盏出事后,青璃也有些不得宠了,如今她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青璃不过就是靠着自己的资历才在这里摆架子。
但银铃嘴上仍是讨巧:“青璃姐姐说的是。奴婢也是为太后娘娘抱不平,娘娘,奴婢失言了,还请娘娘恕罪。”
周怀淑却对银铃很满意:“留她一件亵衣,不是给她体面。而是怕她的身子,脏了宫城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