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周怀淑又看向奚瞳,声音变得温柔:“去吧,小伎子。去大朝晖殿门口,跳你喜欢的舞蹈。雪不停,你也不准停。”
奚瞳心下大沉,赵臻说过,这场雪会绵延许久,周怀淑这是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
不过她久不回赵府,裴叔他们定然会察觉不对。所以只要挺过今晚,事情应当会有转机。
奚瞳,你好歹是做了仙女的人,你这副身子骨,可要争气啊。
奚瞳抬起莲步,准备朝大朝晖殿走。
走到门槛处,奚瞳回了头:“老天生就你这般冠绝天下的皮囊,真是可惜了。”
奚瞳走了,周怀淑却并不开怀,眸底一片阴鸷。
青璃忍不住劝说:“娘娘,奚瞳再如何下贱,也是太傅的人,待太傅大人回来,娘娘恐怕不好……”
青璃没说完,便被周怀淑掌掴:“你这是做够了本宫的人,想学红盏另谋高就了?这栖梧宫的掌事宫女你若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青璃捂着火辣疼痛的脸颊,含泪应道:“奴婢知错。知错……”
第43章
昭阳王高澜今日进宫, 是因为得了老太师付清的帖子。
付清是高澜的老师,也是他们这一代所有皇子的老师,包括陛下在内。他如今年纪大了, 想要颐养天年, 但跟赵臻提了许多次, 赵臻都不放人。直到前阵子严家被诛了九族,近来朝中无甚大事, 赵臻才终于点了头。
今日就是付清入宫辞别陛下, 告老还乡的日子。
高澜出门, 才发现天已落雪,地上白扑扑的一层。
他乘车辇到了宫门口,一路朝里走, 远远看到大朝晖殿门口有个跳舞的白色身影。
他有些疑惑:“这么冷的天, 怎么有姑娘在那儿跳舞?”
同他一道走着的侍从李斧却有话说:“不知道又是哪个存了野心的宫女,用小聪明把自己作践进去了。”
高澜拧眉:“怎么说?”
高澜两年前被赵臻威逼去了边地,但京中的昭阳王府还是得有人照顾, 李斧就是高澜留在京城的人, 替他打理京中产业。心腹程度及其个人能力自不必多说。
“王爷离京许久, 京中有些事您不知道。”李斧叹息:“陛下虽年幼, 但个性……同先帝如出一辙。六岁孩童,尚不知男女情事, 却已知道如何折辱别人。听闻陛下平日喜欢骑大马的游戏, 就是让姿容俊俏的年轻宫人脱光衣衫, 在宫室爬行。陛下则骑在他们身上,手执皮鞭, 抽打他们的身子。”
高澜闻言,默不作声, 只咬肌渐渐收紧。
李斧接着道:“宫人们苦不堪言,但也有人做大马做得好,被陛下赏了金银财宝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久而久之,一些奴婢生了邪念,用尽手段讨陛下欢心。更有甚者,有些宫女宦官私下里教授陛下一些……一些成年男女才懂的淫/技。陛下小小年纪,身子还不成熟,可懂得会的已然足够多,有时候宫女惹陛下不高兴了,陛下便命令宦官折磨她们,已经有好几个宫女折了性命在这上头了……”
高澜的玉容生出愠怒:“陛下这般荒唐,没有人管吗?”
“怎么不管啊,太傅为此不知杀了多少人。陛下寝殿的下人换了没有十批也有八批了,但陛下心性实在难改,换再多人也没有用。至于太后,对陛下更是溺爱。她只觉得是宫女们对陛下存了歹念,教陛下那些东西是想要勾引陛下,将来给陛下当妃子。所以太后每每发现哪个宫女同陛下亲密些,便将其赐死,手段不可谓不残忍。剁手跺脚,剜眼剜鼻,不在话下。方才那跳舞的婢子瞧着衣衫轻薄,怕是要冻毙于风雪了。”
高澜又回头看了那白色身影一眼,他总觉得有些熟悉,但也未作多想,只径直往宫中学监去了。
大盈宫学位于宫城西侧,高澜自记事起便在此处读书,共计二十余载,感情之深,不言而喻。
只不过宫学已同记忆里有大不相同,这里的楼阁依然高广,但威严却不复当年,朱红色的梁柱因为风雨的侵蚀生出斑驳的痕迹,屋檐之下的铜铎也在缝隙里填满了潮湿的绿锈,再也发不出什么响声。
高澜走进正殿,古稀之年的鹤发老者已经等候在棋案一侧了。
见高澜走进来,老者的脸上浮现惊喜的笑意,想要起身,却被高澜按住:“老师不必多礼。”
付清点点头,苦涩而笑:“灵机,再与为师手谈一局可好?”
高澜点头:“是。”
师徒两人一边对弈,一边聊天。
“你瞧这宫学,如今可真冷啊。我有时候会想起你小时候,你那是才……才两岁吧,小猴儿一般。旁的皇子都讨厌我、或惧怕我,唯独你,拽着我的长衫,就攀到我膝头上,一个劲儿问我,‘老师,这个字该怎么读啊,它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如今想来,就在昨天一般。可一眨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而我更老了……老到已经可以嗅到黄泉地府的味道。”
付清说这些话,始终是眯眼笑着的,可高澜却有些哽咽:“老师……”
付清打断了他:“灵机不必伤怀,我于深宫之中,步步惊心,倥偬四十载,如今还能活着回乡,已然是绝顶的幸运了。”
高澜垂首,付清这句话,其实没有错。
他昔日是皇子,如今为亲王,但他知道,他的家族,是有问题的。
先帝高宇,妻妾无数,子嗣数以百计,但大都出生即夭亡,活到成年的只有十三人,七女六子,而如今活着的,仅有三个,越阳王高江,昭阳王高澜,还有当今陛下高澈。
其他人,均在壮年而死,死因是一样的——疯症。
高家的人,似乎血脉里就带着暴虐与嗜杀的基因,造孽无数,而后神志全无,不得善终。
所以付清才会这样说。
在这样一支血脉手下做事,能全身而退,确实幸运。
高澜不在这句话上多做纠结:“老师已然向陛下递了辞呈吗?陛下和太后都允了?”
高澜实在担心,周怀淑并不是好相与之人,他怕付清受什么难为。
付清却挥手一笑:“辞呈早就递了,只是允与不允,本就不在陛下太后。”
话音落下,高澜了然,付清说的那个能允他辞官的人,是赵臻。
付清这才敛了脸上笑意:“灵机,我今日见你,是不放心你。你是高家的人,同赵臻立场不同。为师一生尊崇儒家,信奉忠义,可到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身上,却只有私心。我实在不想你为了对家族的忠诚,枉费自己的性命,灵机,你明白吗?”
高澜垂眸,他怎么会不明白。
前几年,赵臻不放付清走,是因为陛下年幼,仍然需要有人教导。赵臻刚上位,便让在宫中教授皇子学业四十几年,同时也是当朝大儒、陛下老师的付清离宫,恐让天下人觉得他有不臣之心。
今时,陛下仍旧年幼,付清仍然是大盈举足轻重的文人领袖,可赵臻却突然松口了,还能因为什么呢?
因为赵臻已经不怕了,他在朝铲除世家、在野广施恩德,他已经做好了博弈的准备。他不再害怕天下人说他觊觎皇位,因为……他就是要做皇帝!
高澜还在默然。
付清继续道:“我这老朽,能活到今日,也多亏了赵臻照拂,那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我年纪大了,说话也便没什么顾及。灵机,我时常在想,若当年赵家未遭祸事,今日坐在龙座上的,或许是你。而赵臻同你,也许会成就一段千古君臣的佳话。”
“赵燊……是难得的诤臣,他们一家不该死的。”高澜也有遗憾。
当年赵家灭族之祸,表面上看是先帝高宇看上了臣子赵燊的妻子,求而不得,一怒之下灭其三族。但其实赵家的覆灭,是皇权和世家的共同选择。
赵燊作为当时的大司徒,执掌大盈财政,国力几何,他再清楚不过,故而每当高宇下达一个什么离谱政令,或者世家们贪贿谋私太过,均会遭到赵燊斥责。
经年下来,陛下对他怀恨,世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君夺臣妻,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陛下晚年多次议储,越阳王高江为先帝长子,又用钱财多方贿赂,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满朝文武,只有赵燊坚持拥立高澜。
赵家三族被灭,以周家为首的世家清剿赵家九族时,高澜挺身而出,是报赵燊知遇之恩。
而世家势力大盛,赵臻重回中枢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高澜支走。这在天下人眼中,是赵臻的恩将仇报。可高澜却明白,那是赵臻对他的一种保护。
赵臻清楚,自己早晚会同世家、同高家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高澜作为高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亲王,必定会被局势推到他的对立面。
赵臻不愿对他痛下杀手,故而才将他“放逐”。
“灵机。”付清最后说道:“为师只是希望你记住。高家若是覆灭,不是你的无能或错误,而是历史的选择、天下人的选择,这种选择甚至早在你和赵臻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
高澜辞别老师,想去看看陛下,这个他年龄最小的弟弟。
走到陛下寝宫时,远远的,高澜便闻到浓郁的酒味,他说明来意,宫人道陛下已然午睡,不便见昭阳王。
高澜转身离开,回首看向陛下寝宫,满目苍冷。
高澈才六岁,本是启蒙的年纪,却不思读书,饮酒作乐,辱杀宫婢,高家……真的要完了。
高澜朝宫外走着,地上积雪比先前厚了许多,已经没过鞋底,天色也黯下来,宫中已经有内侍奔走掌灯。
再次路过大朝晖殿,那个纤细的身影仍旧在跳着舞。
一阵晚风吹来,那个身影被吹起一头青丝,如鬼如魅,这一幕似曾相识,高澜心头一滞,有些迈不动步子。
“王爷,您瞧,周大人。”
高澜朝李斧所说的方向望去,只见黄门侍郎周潮满脸焦躁,顾不得雪天路滑,三步并作两步跑着,甚至顾不得身后侍从已经摔倒。
高澜微微眯起眼睛,周潮去的方向,是太后的栖梧宫……他为何这般着急……
“这周大人也是命好。”李斧不经意说道:“在家里受尽欺侮,却得了太傅大人青眼。”
赵臻、周潮、太后、舞女……方才那一头舞动的青丝……
一道白光猝然闪过高澜脑海,他回身疾步奔向大朝晖殿。
“王爷您去哪啊?!”
李斧在身后不解追问。高澜却越跑越快。
那根本不是什么犯了宫禁的宫女,大朝晖殿那个跳舞的女子,是奚瞳。
第44章
大朝晖殿位于高台之上, 殿前空旷,除了两尊硕大的盘龙柱巍然伫立,再也没有其他, 奚瞳在殿前随意地舞动着, 偶尔转身, 便能看到柱子上两条龙的眼睛盯着她。
奚瞳心中气闷,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跳舞?
虽是生气, 但毕竟活了五百年, 奚瞳也是见惯了人心诡谲, 正事因为见得多了,她此时竟有些庆幸起来,幸好周怀淑只让她跳舞, 没有对她的舞姿提出要求, 这便让这道刑罚简单了很多,也让她得了一些时间思考对策。
她此番下界,被禁了仙术, 但修道五百年的身法还在, 同一些宵小打斗应不在话下。
此时盯着她“受刑”的是一个身形肥硕的宦官, 哪怕用蛮力不行, 靠巧劲儿应当也能制服此人。
可奚瞳依旧迟迟没有动作。她若公然逃脱太后的责罚,便是大逆之罪, 其罪当诛。最重要的是, 她是赵臻的人, 赵臻本就因杀戮太重被四方文人口诛笔伐,若她这桩事闹大了, 恐怕会让赵臻身上的唾沫星子再多几层,唾沫多了, 是会淹死人的。
奚瞳内心祈祷,天帝啊等我回去了一定好好给您老人家办差,您可得保佑裴叔紫虚小六子他们尽快给我搬救兵啊……
奚瞳这般想着,身体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她只着一层薄衫,如今朔雪纷飞,天寒至极,身体舞动着,反倒生了些热,起初并不难熬。然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运动带来的热量已经不足以支撑她与冬日漫长的博弈,她的脸颊和身体渐渐生出了干裂麻痒之感。
奚瞳看一眼周围,整个宫城都被大雪笼罩,空旷、苍茫,望不到头。因为大雪,大臣们今日不上朝,大朝晖殿周围的宫人也很少,她期待的救兵迟迟没有动静。
所以……等不到了吗……
蓦地,她的余光瞥见远远两个身影,一个身着白色朝服,急匆匆朝栖梧宫方向行去;另一个则穿雾蓝色貂裘,伫立在朝晖殿西头,似是观望着什么。
她双眸微凛,时机已到,奚瞳借着舞姿里抬手的动作,摸了摸发髻上的铃兰簪子,想不到,五百年前赵臻送她的礼物,至今仍在护她周全。
她用最后一次旋转抬臂将铃兰发簪握在了手里,继而停下来,直直望向一旁正在打盹的胖宦官。
宦官瞌睡中间抬了一眼,见奚瞳停了,立时清醒,用尖细的声音怒斥道:“小贱人,谁教你停的?太后的话你听不明白吗?雪不停,你也不许停。接着跳!否则我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