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没有动作,只握紧簪子,一步步靠近他。
“你做什么?你还要谋害本官不成?!”
“真难听。”因为冷,奚瞳的声音沙哑低沉。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话的声音真难听。”奚瞳道:“宦官明明可以是很好的人,名声都被你们这些人糟践了。”
奚瞳本身皮肤就白,此刻的脸颊冻得发青,那宦官只一只青鬼阴森森地朝自己走过来。
他赶忙开口疾呼:“来人呐……”
可话刚说出口,奚瞳一记扫堂腿便让他倒在了地上。
“哎哟”一声过后,宦官紧接着又失声尖叫起来“啊!我的腿!我的腿啊啊啊!”
原是奚瞳用簪子生生挑断了他的脚筋。
奚瞳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他爷爷的,奚瞳心中暗骂自己,太白金星当时说要偷偷给自己渡一缕仙术,她怎么就脑子抽抽拒绝了呢……
奚瞳一番动作下来,已经气喘吁吁,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冷彻肺腑,胸腔里全是疼。
她艰难地起身,想要走,却被已经躺在地上的宦官伸手掣住了小腿。
那宦官疼得满头大汗,可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奚瞳踹了他好几次,他都死死拽着她,毫无放手之意。
奚瞳成仙五百年,心海风平,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如此杀意。
她回头横眉俯视宦官:“放手!否则我杀了你!”
“小娼妇!你居然敢伤我?!你可知我是谁的人?!”那宦官咬牙发狠:“你以为你爬了太傅的床,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你可知道,那赵臻也是要靠爬咱们太后娘娘的床,才能堂堂正正做人的!自己的主子都是龟公,你还妄想攀什么高枝?”
宦官说到这里,明显感到奚瞳不再挣扎,再一抬眼,看到款步而来的昭阳王,便求救道:“王爷,这罪奴伤了奴婢,想要逃跑,求王爷……”
宦官还没说完,他只觉自己的脖子一刹锐痛,他抬手摸去,温热黏腻的鲜血从他脖子上的血窟窿汩汩流出,他张了张嘴,喉头也不可抑制地涌上腥甜。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议论赵臻?!”奚瞳眸色如冰。
宦官不可置信地望向奚瞳:“你……小……贱人……周……大人……不会放……过……”
血液极速地带走了宦官的温度,他话不成句,直直倒了下去。
高澜望着眼前的一幕,也是震惶。
他万万想不到奚瞳这样一个弱女子敢在宫城里公然杀人,杀的还是太后身边的人。
此时听到宦官呼喊的宫人和侍卫也纷纷涌到此处。
他们看一眼躺在血泊里的宦官,又看一眼手上裙裾上皆是血迹的奚瞳,便什么都明白了。
侍卫知道他们应当立时拿下奚瞳,可昭阳王在此,他们亦不敢妄动。
奚瞳摇摇欲坠走向高澜。
“王爷!”李斧提醒出声,并欲挡在高澜身前,可被高澜轻轻推开。
奚瞳走近后,高澜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下一刻,奚瞳便倒进了他的怀里。
“云序……”高澜听到怀里的女子喑哑开口:“帮我把簪子上的血擦干净,别脏了……他……”
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高澜脱下自己的狐裘,紧紧裹到奚瞳身上,将她交给李斧:“带回王府。”
“可是太后……”
“我自会去跟太后解释。”
……
高澜走到栖梧宫的时候,地上已经散落一地碎瓷。
周怀淑红着一双眼睛坐在红木椅子上,奴婢们跪了一地,周潮则肃然站着。
见高澜来了,周怀淑想起中秋夜宴上,高澜与扮作男装的奚瞳相处的种种,语气不善:“今日吹了什么风,昭阳王竟也来了本宫这里,不会也要为那伎子求情吧。”
高澜眉目微凛:“奚瞳我已命人带回昭阳王府。”
周怀淑闻言拍了桌子:“昭阳王这是什么意思?!奚瞳是本宫下令责罚之人,昭阳王擅自将其带走,是要谋反吗?!”
“太后娘娘!”
周潮出言喝止周怀淑,高澜在朝野内外都颇具贤名,就连赵臻都不敢妄动他,周怀淑若是同他作对,只能是自寻死路。
“敢问太后,奚瞳所犯何罪?”高澜问道。
“魅惑大臣,扰乱朝政,难道不该死吗?!”周怀淑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恨。
“她魅惑了谁?朝政又乱在了哪里?”
高澜接连发问,周怀淑却无话可答。于公,赵臻并没有因为奚瞳怠于朝政;于私,她若承认奚瞳魅惑了赵臻,便就是承认了自己十年痴心,输给了一个伎子,她如何甘心?!
高澜见周怀淑默然,只得叹息:“怀淑,你年少时,也是明艳活泼的姑娘,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样子……”
高澜行礼,转身离去。
周怀淑落下泪来,心中喃喃,是啊,她也曾是大盈冠绝第一流的女子,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潮走到她跟前,半跪在她膝前,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珠泪,这次,周怀淑没有躲。
她眼神迷离,似是在往事的回忆里有些痴了,半晌,她转头看向周潮:“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周潮点头:“阿姐,我知道,我都知道……”
周潮迷恋周怀淑已久,做了黄门侍郎,可问宫中事,于是他便发了疯地寻找内庭里关于周怀淑的痕迹。
除了太后的起居注,对周怀淑所记最多的,便是先帝起居注里,她做妃子时侍寝的种种。
那些记录极其简单,“栖梧宫,铁索滴烛,至五更”;“栖梧宫,春凳群嬉,彻夜天明”……诸如此类,足有七年。哪怕周怀淑身怀六甲之时,境遇也未能改变多少。这背后蕴含了高宇多少暴虐、又蕴含了她多少屈辱,只有她自己知道。
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周潮的心里便涌上对周怀淑无限的心疼以及变态的淫/欲,他时常恨自己不能挽救当时的她于水火;又时时幻想床笫之上,对她施加酷刑与她无休止欢好的不是那个衰老昏庸的高宇,而是年轻力壮的自己。
周怀淑是周潮的终极梦想,他所有的欲望与贪婪都因对她的迷恋而生。
此刻周潮抚摸着周怀淑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内心生出别样的满足。
对,就是这样,他会一步一步,攻略、得到这个美丽而骄傲的女人。
她这些年被自己的贪婪驱使,又被宫城里的权利啃噬,她早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她是一头被驯化、被折磨、又被抛弃的野兽。权欲将她兽化到了极致,她的灵魂也就脆弱到了极致。
周潮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触摸她灵魂的裂隙,让她的灵魂一点一点碎在他的怀里,与他紧密地粘连,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阿姐,今天你累了,去好好睡一觉,潮儿就在外头守着你。”周潮温柔道。
周怀淑讷讷回了内殿,周潮这才换了一副罗刹面容,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宫人们。
“听闻太后娘娘此番盛怒,是因为有人将太傅大人的行迹禀报给了太后。是谁啊,抬头让我瞧瞧?”
满宫寂静,银铃战战兢兢地抬了头:“大人,是……是奴婢,可是奴婢一心都是为了太后娘娘……奴婢……”
“我知道。”周潮打断了她:“你是个忠仆。该赏。”
说罢,周潮解下了自己的钱袋子,丢到了银铃身前。
银铃大喜,彻底放了心,一个劲儿磕头道谢表忠心:“多谢大人,奴婢以后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娘娘,不负娘娘和大人的信任!”
“呵。”周潮轻笑一声:“行了,去吧,拿着赏钱,买点自己喜欢的,吃点自己想吃的。”
银铃兴高采烈退了出去,奴婢们也陆陆续续去忙自己的活儿,青璃偷偷看了周潮一眼,不由在心里讥讽起银铃,真是个蠢蛋,那钱袋子,哪里是赏她的,怕是要买她的命。
第45章
雪越下越大, 照夜如昼,毫无停歇之意。
昭阳王府暖阁中,郎中正给一个女子把脉, 一只枯手搭在纤细的腕子上许久, 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高澜请的是京中名医, 见他这副表情,不由担忧:“医士, 如何?”
郎中沉吟片刻, 将手收了回来:“老朽从未触过这种脉象, 里头像是有两股力量相互冲撞,病势莫测。”
“可有对策?”
“只能先针对表征下药了。”郎中拿出纸笔,记下方子:“王爷, 按这方子, 一日两次,给这姑娘吃着。她如今发着高热,但四肢厥冷, 不是好兆头。身子的温度恐怕还会升高, 若一直高烧不退, 昏迷难醒, 病势入了脑子,便就无力回天了。今明两日, 须得让她四肢回暖, 再将体内的热都发出来才好。”
高澜点头。
送走了郎中, 高澜命人准备了几个汤婆子,分别放到奚瞳手脚旁边, 过一炷香,高澜走过去, 用指背触一触奚瞳的手,还是冷得像冰一样。高澜不禁皱眉。
婢女此时端进一碗药,是刚熬的:“王爷,奴婢来给奚姑娘喂药。”
“云序……别……”床榻上的奚瞳发出梦呓。
高澜盯着她,云序……在大朝晖殿的时候,她好像也管自己叫云序……云序是谁……
高澜接过婢女手上的药碗:“你先下去。”
婢女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高澜坐到床榻上,将奚瞳的上半身抬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则端着药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将药喂给奚瞳。
还好,奚瞳对汤药不算抗拒,虽有一些溢出了唇角,但大多还是咽下去了。
高澜抬起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药渍,却被她伸手一把抓住了袖子。
“云序,别恨赵臻,赵臻他……心里很苦……很苦。”
高澜心中一片空洞,他想起中秋夜宴上,那个用一曲《登临》让他挂心不已的姑娘,在重病迷离之时,满心想的,只有赵臻。
赵臻……
高澜有时觉得,命运让他和赵臻生于同一个时代,实在是错了。
他们年少时也曾有过“公子成双”的美名,但终究,他的父亲灭了赵臻全族,赵臻则要从他高氏男儿手里,夺走江山和皇权。
他和赵臻都努力过。他曾努力保全赵臻的家人,赵臻也曾试图用放逐让他远离京城的杀戮。
但他们都失败了。
赵臻要报赵氏一族的血海深仇,而他,生而姓高,注定要守护高家最后的荣耀。
在世间这片苍茫苦海里,赵臻孤身奋战,他亦是。高澜清楚,他们最终,只有一人能渡到彼岸。
高澜垂眸,看着怀里的小丫头。
在大朝晖殿时,他看得清楚,那宦官本不必死的,是他出言辱骂赵臻之后,奚瞳才生了狠意,了结了他的性命。
高澜虽被奚瞳吸引,对她有所好奇,但若论倾心,尚谈不上,可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嫉妒赵臻。
当今乱世,再多的诗赋、再多的清谈,都只是文人墨客对自己的粉饰,终日屠刀悬颈时,哪还有什么道德可言。如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忠义、孝廉在大多时候,都是世人为了获取利益而做出的表演。
但高澜却在奚瞳身上看到了最为纯粹的情感。她身份卑微,却敢为了赵臻于宫城之中杀人,不计后果。
这样明目张胆的维护与偏袒,高澜一生从未尝过。
奚瞳睡得并不安稳,长而卷的睫毛随着眼睑的震动一颤一颤的。
高澜微微叹了一口气:“就那么喜欢赵臻吗?”
奚瞳眉头蹙了蹙,似是没听懂这个问题,只喃喃道:“冷……好冷……赵臻,我好冷。”
高澜将奚瞳抱得紧了些,迟疑片刻之后,他握住了奚瞳冰凉的手,温柔地揉搓着。
就这样过了许久,奚瞳的双手终于生出些暖意,额头上也有了细密的汗珠。
高澜见她这般,心中的石头多少放下一些。他有些困倦,本应回卧房休息,可他瞧一眼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奚瞳的葇荑,不由生出了贪念。
若她这份真心,给的是他就好了……
高澜终究没有走。
“赵臻心里苦,可世道多艰,不是只有他苦。”高澜在奚瞳耳边轻轻说道:“他日我同赵臻兵戎相见,奚瞳,你还会记得中秋夜宴上与你初见的昭阳王吗?”
高澜的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就这样抱着奚瞳,倚着床梁,沉沉睡去。
……
赵臻从天幕山赶回京城,是第二天下午。收到传书时,他正在山腰长亭里舌战群儒。
看过书信内容,他当即离席,不顾身后那些老头儿的横眉怒骂,策马冒雪赶回来的。
赵臻来到昭阳王府暖阁,见到的便是高澜正在给沉睡中的奚瞳喂药。
赵臻双眸寒彻,高澜却依旧平静:“烧已经退了,但人还没醒,不过不必担心,郎中一早便来看过,没有性命之忧。”
“既如此。多谢昭阳王对奚瞳的照拂,我的人,还是回我府上才对。”赵臻咬牙道。
高澜将最后一勺汤药喂到奚瞳口中,这才起身,含笑看向赵臻,但语气里带了几分逗弄、甚至挑衅:“你我之间,不必客气。更何况,我和奚瞳也算认识,中秋夜宴,算得上结发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