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还是沉默,但廷尉监张逑却逐渐明白了奚瞳的思路,沉声道:“因为银铃区区宫婢,却借送信之机,监视太傅府众人,又教唆太后对太傅家臣用刑。”
奚瞳点头。
“这件事再怎么议论纷纷,赵臻都是占着理的。但杀了我,赵臻就是承认了,他所有举动都是因为美色惑心,失了方寸。”奚瞳盯住林泉:“林大人,这就是您口口声声的,为了赵臻考虑?”
“你……”林泉语塞:“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林大人,还有在座诸位大人,话已至此,我不妨再多问你们一句。”奚瞳环顾众人:“你们觉得君主御下,让四海归心,靠的是什么?是高尚的品德?美好的名声?还是坦荡的处世?”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神色都有些凝重起来,奚瞳这样问,自然是她不赞同这些冠冕堂皇的答案。可除了这些,还会是什么呢?
赵臻看着奚瞳,她此时背对着他,外头虽冷,但艳阳高照,射入窗棂,在她身上渡一层柔光,他竟有三分信了,信了她是她所说的仙女。
周围的无声让奚瞳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为人一世,只活十九岁,自有一番天真。所以她才会整日口无遮拦,才会毫无防备的应太后宣召入宫,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可那一世,也带给她一份别样的老辣。她生于王朝的太平年代,太平是因她祖父的竭力守成。她死于王朝的毁灭之夜,毁灭是因她父亲的荒淫无度。她是王朝的公主,同皇权一同生灭的公主。
赵臻想要皇权,那她必须要让他身边的人都明白皇权是怎样的一件东西。
奚瞳回身,深深望着赵臻的眼睛,他的瞳孔微澜四起,她看得到。
“君王御下,四海归心,唯有两者——让臣民过上好日子的能力,以及……让臣民望而生畏的手段。支撑皇权的,从来都是臣民的崇拜和恐惧。”
……
书房的议事终究是以沉默做了结局。
待林泉同赵臻私下叙话,其他人散去后,奚瞳却留在书房没有走。
她痴痴坐着,有些赧然,她刚来赵臻身边时,总觉得他戾气太甚。她也曾在剑阁对赵臻说过,骂名会毁掉一个人,让他不要因为手段酷烈而成为恶名满身之人。
可如今见到了他身边的重重陷阱,她心中冷却多年的杀伐之意反倒被勾了起来,骂名又如何?骂名是可以被铁血震慑的。
奚瞳方才的进言,对今日的太傅赵臻,抑或明日的皇帝赵臻或许是好的,但对生而为人的赵臻,真的好吗……她有些迟疑。
奚瞳恹恹走出书房,甫一抬头,就远远看见廊下一幕——林棠正从背后紧紧拥抱着赵臻。
此时寒酥莹白,松柏青青,晚霞夕照,如玉男女。好美的景色,好一对璧人。
他们那样相配,而她是什么呢……她只是五百年前同他擦身而过的一缕魂魄罢了。
奚瞳垂首,长睫颤了颤,转身离开了。
第47章
赵臻送走宾客, 林棠退而复返。
她从背后追上赵臻,紧紧拥住了他,她没有说话, 只无声地流着泪。
赵臻先是怔了怔, 继而有些无奈道:“棠棠……”
赵臻这些年里虽然断情绝爱, 但他于相思一道并不是个无感无知的傻子。
昔年他同周怀淑定下婚约,林家的小姑娘哭红了眼, 他是知道的。
他本以为只要他注意分寸, 渐渐疏远她, 待他与周怀淑成了婚,日子久了,林棠终究会放下。
可没想到赵家的覆灭, 断绝了他和周怀淑成婚的可能, 也让林棠对他生了执念。
赵臻始终是不忍伤害林棠的。
当年赵家出事,林家愿意襄助赵臻,有一部分原因, 在于林载和林棠。当时京中同赵家亲厚的世家纷纷避祸, 恨不得赵臻趁早死了才好, 林泉虽不忍对赵臻痛下杀手, 但也犹豫过要不要帮扶赵臻。是林载和林棠跪在堂前整整三天,才让林泉松了口, 赵臻才在京中有了落脚之处。
这些年赵臻活得如履薄冰, 怎么在先帝跟前活下去、谋求官位、以待复仇是他顶顶重要的事, 日日命在旦夕,他哪里顾得上林棠,
为了让这傻丫头早日走出来,他同林载在五年前送了她去山中修习剑道。希望她见天地, 见众生,见自己。
可如今方知,林棠从未放下。
“兄长。”林棠哽咽开口:“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真的不明白吗?”
赵臻将她的手从他腰间拿开,他转身看着林棠:“我明白。但棠棠,我以为你也明白我,我把你当做我亲妹妹。”
林棠杏子一般的眼眸里又涌上了泪:“我不要做你妹妹!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好?我不好看吗?还是我不温柔、不懂事?亦或是你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赵臻认真地看着她:“心悦一人,同你说的这些,原都是没有关系的。”
“那同什么有关系?”林棠满目委屈,她咬了咬下唇,试探着问出了那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奚瞳……”
赵臻的瞳孔颤了颤,垂眸良久。
终于,他给出了答案:“是。”
“你怎么能……她……”林棠落下泪来:“她是陆家的家伎,你怎么能……”
“棠棠!”赵臻严词打断她,继而又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一些:“你并非刻薄之人,不要因我折辱了自己的温良。”
林棠嗫嚅一会儿,依旧不甘心,似是鼓起很大勇气,她强撑着自己说道:“朝中之人,不会允许你娶奚瞳这样出身的人。兄长若与我成婚,我可以让你……纳妾。”
赵臻却笑了:“真的爱一个人,怎么会让她做妾?同样的,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再纳别人。棠棠,你值得一个心里眼里只有你的人,那个人不是我。”
听到这里,林棠已经泣不成声:“可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
赵臻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展现了鲜有的耐心和温柔,他抬手擦一擦林棠的眼泪:“京中好男儿有很多,我和你哥哥会为你细心挑选,容貌、家世、本事,都要配得上我们棠棠才好。”
林棠眨着一双泪眼,抬头抽噎着问赵臻:“世家男儿尽是纨绔,而且一个个都朝秦暮楚三妻四妾,哪有你说的这样好的人。”
赵臻笑了笑:“会有的。他若敢三心二意,我一定将他碎尸万段,给你出气。”
林棠双眸还是含泪,但终究沉默下来,没有再强求什么。
……
奚瞳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厢房,天渐渐黑下来,她没有点灯。
她抱膝坐在榻上,脑袋埋在双腿之间,脑海里全是方才赵臻被林棠抱着的样子。
奚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明明只是想帮赵臻实现一世心愿,从而拿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神君之位,可为什么,看到他同别的女子亲热,她会这般……这般难受。
紫虚在小厨房给自己熬了一碗肉圆子汤,想要端回来吃,看到屋子里一片昏暗,便以为奚瞳还没回来。
她刚一进门,便看到床榻上窝着的一团黑影,吓得惊叫一声,差点把汤碗摔了。
她看清楚是奚瞳,一边点灯一边抱怨:“你回来怎么不吱声呢,吓人一跳。”
烛火燃起,满屋清辉,此时赵臻身边的小厮来了:“奚姑娘,太傅大人宣您到书房。”
奚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或许真的拿赵臻没有办法,前世是,今生亦然。
奚瞳走到书房时,赵臻正在看堆在书案上的笺疏。
见奚瞳来了,赵臻抬了眼。
他是有些生奚瞳气的,方才奚瞳慷慨陈词,说他从天幕山回来,是因为周怀淑他们仗势枉法。
这话别人说没什么错,可奚瞳说,就错了。
他一路上对她的忧心挂怀,她竟是一点都没有看到,真是让人寒心。
“你找我有事?”
赵臻蹙了蹙眉,这小丫头,语气怎得这样冷,他便也生了些气闷:“去昭阳王府走了一遭,便忘了太傅府的规矩了?”
奚瞳心道,这和昭阳王府有什么关系……腹诽过后,对于赵臻所说的太傅府的规矩,她倒是知道。
从夏天开始,赵臻便习惯跟她同塌而眠,她贪图冰鉴,便没说什么。后来天凉了,她便觉得这样不妥当,说了几次要搬回厢房,可赵臻不许。
他说她身上有香味,他闻着睡得安稳。
奚瞳闻过自己许多次,除却洗衣服的淡淡的皂角香,再也没有别的味道了。
而且,赵臻也并非他说的那样,他睡觉很浅,一点点声音就会醒,枕头下头长年放着匕首,登天剑也一直放在床梁上,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他做梦也多,有时奚瞳夜半醒来,总能见他大汗淋漓或紧咬牙关,那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赵臻困在这些梦魇里,不得解脱。
想到这里,奚瞳对赵臻的怨气便消了大半,怜爱又生出来。
她安静地坐到赵臻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桌上的奏报,除却雪灾的灾情,大多都是对他的诘问,有好几份提议让赵臻杀了她,还有几份甚至要借着她问罪陆忧乃至整个陆家。
奚瞳看了几分笺疏,便将纸张狠狠顿在桌上。
赵臻面色淡然:“待赈灾的事料理好了,我腾出手来再收拾这些人。”
奚瞳怒意未消,半晌,她道:“赵臻,你当真不能给我名分吗?”
赵臻捧着笺疏的手也放下来,他的心跳快了一些:“什么意思?”
“我想堂堂正正做你的人。”奚瞳盯住赵臻。
赵臻的心海掀起狂澜,他张了张口:“你……”
“我要让京中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门客。”
赵臻闻言,方才胸中的波澜颓然平息下来,门客……她想做的,只是门客……
“太后宣我进宫,处以私刑,满朝文武都借我攻讦于你,甚至连一路支持你的林大人,都想要置我于死地,皆是因为他们并不认可我的身份。我不想这样担惊受怕地活下去。”
“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
“你总不能时时护我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奚瞳神色郑重:“而且,我觉得朝中这些大臣,水平真的太差了。若人人都将心思用在党争这样的歪门邪道上,你就算日后当了皇帝,治理起江山来,也是一地鸡毛。”
“那你想如何做?”赵臻问。
奚瞳:“重启围炉清谈。”
“你的意思是,要我再同他们辩一辩?让他们消消气?”赵臻有些无奈:“那帮老头儿一天天没有正事,我不想……”
“不是你。”奚瞳目光灼灼:“是我。也不只那帮老头儿,还有朝廷里的各位大人。他们不是喜欢清谈吗?那便在朝晖殿好好谈一谈。看他们是不是我这个太傅府门客的对手。”
赵臻看着奚瞳的侧脸,她的眼眸因为烛火的映衬熠熠生辉。
他时常觉得奇怪,这么娇弱的一副身子,怎么会有这么硬的骨头。
看着看着,赵臻的身体又热起来。她病了十几天,他已经许久没有抱着她好好睡一觉了。
他如今已经可以同对她的欲念和睦共处,他学会了将它们控制在一个安全的他虚设出的牢笼之中。
他接受了他随时会因她发紧发热的小腹,他接受了他的身体是受她支配的,他接受了他对她是无法经由理智控制的生理性的喜欢、甚至迷恋。
他起身,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起她的双膝,将她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奚瞳被这突如其来的横抱惊了一霎。
“累了,睡觉。”赵臻回答。
奚瞳的大氅被丢在书房,去内室的这一路上,她因为寒冷只能缩在赵臻怀里。
她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又想起林棠。
那个时候,赵臻的心跳,会不会因为林棠而乱上几分……
奚瞳越想越气,直到躺在赵臻的榻上,也没能释怀几分。
赵臻洗漱过,凑过来时,奚瞳下意识地躲了躲,整个身子使劲往墙上靠。
可下一刻,她便被赵臻一把捞到怀里,后背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果是别人,我下天幕山,不会那般着急。”
奚瞳的手不自觉攥了攥:“嗯?”
“这次……是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赵臻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歉意。
奚瞳紧张的双手慢慢松开,她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个角落化作了一滩春水。
冬夜这样长,可奚瞳感受到,自己正迷失坠落在赵臻怀里、这一片广袤的温暖中。
第48章
如今四海列国文人雅士都喜欢参加各类清谈宴饮。因为他们都清楚, 比起聚会,清谈更像是一方戏台,一个个的角儿粉墨登场, 谁唱得好, 谁就能入中正官和大鸿儒的眼, 便有机会入仕,成就自己一番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