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澜没有动怒,他只幽深地望着奚瞳,希望眼底的波澜能被她瞥见、被她感受到哪怕一点点。可奚瞳的瞳仁里始终是漠然。
高澜最终开了口:“奚瞳。我姓高。”
只这三个字,却让奚瞳原本坚定的眼神闪烁起来。
是啊,他姓高。
周正再怎么结党、贪赃、枉法,可说到底,仍旧是当今陛下的外祖,对陛下始终是扶持的。
赵臻却不同,他是要将陛下从王位上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换做别人或许有些难以理解高澜,一个被放逐在权力中心之外的亲王,同王位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自己的血统。
但奚瞳是明白的,就像长秦一世,她的父王昏庸至极,兄长更是无能,所以新的氏族取代奚氏,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
但她依旧选择了站上城墙,依旧选择了长剑吻颈,因为她是奚氏的女儿,长秦的公主,受群臣朝拜、百姓奉养,得了公主的好处,自然就要有公主的担当。
高澜也是一样,王室的儿女,生死是与王朝系在一处的。
想到这里,奚瞳自知方才有些咄咄逼人,她低了低头,小声道歉:“对不起。”
高澜叹了口气,他见过赵臻紧张这丫头的模样,如今他发觉,他也一样拿她没有办法。
高澜上前几步,与奚瞳只一尺距离。
“奚瞳,你真的要追随赵臻吗?他若失败,便是遗臭万年的贼子。”
奚瞳闻言,将头抬起来,目光清澈:“他是佞臣又如何?方才你也看到了,我已众人口中之妖女,身后之名再差,也不外如是了。天色不早,奚瞳告辞。”
高澜望着奚瞳的背影,喃喃道:“他为佞臣,你做妖女……”
他的心中涌现出不可抑制的想法,他想要她,他想要这个将赵臻迷得神魂颠倒的妖女,想要他臣服到他的帐下。
看来今天晚上,要去那一直不对付的大哥府上,叙一叙旧了。
……
栖梧宫里,周怀淑小心翼翼,亲自给赵臻布置茶点。
“玄度,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知道,我跟奚瞳之间……有些误会。我原以为她是陆家安排到你身边的眼线,才会对她……”
赵臻有些不耐烦:“此事已了,有罪责的奴才,业已伏诛,太后娘娘宣召臣来,若只是为了这桩事,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臣告退。”
“玄度!等一下!”见赵臻要走,周怀淑抓住他的袖子:“我还有别的事。”
赵臻看她一眼,周怀淑嗫嚅道:“韵仪……还在你府上吗?你对她……”
赵臻觉得周怀淑实在是无可救药,将她甩开,阔步往外走。
周怀淑哭着追上去,因步子急了,被裙裾绊倒,匍匐在赵臻身后,抱住了她的腿:“玄度,你别走!求你别走!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怪我将赵吟交给高宇。可是我没有办法,高宇的那些手段你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赵吟承受,那就是我来承受。我承认我自私,可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有办法啊玄度。”
赵臻没有回头,可他的表情已经因痛苦而狰狞,听到“赵吟”这个名字,他周身的肌肉,每一寸都在颤抖,如上万只虫蚁啃噬,密密麻麻,钻心疼痛。
十年前,赵家九族已灭,赵臻的母亲瞿梦芙和妹妹赵吟被擒入宫中,瞿梦芙用计短暂脱逃,将赵吟藏匿在已经是贵妃的周怀淑宫中。
周怀淑虽然背弃了同赵家的婚约,但毕竟是瞿梦芙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她在宫里唯一的指望,是赵吟唯一的活路。
托付好了女儿,瞿梦芙逃往别的宫殿,为自己寻觅藏身之处,可不久便被高宇发现,凌/辱至死。
周怀淑听闻了瞿梦芙的死状,害怕高宇发现,迁怒自己,很快便将八岁的赵吟交了出去。
赵臻回京时,赵吟还活着,在高宇的极乐殿里。
赵臻到达极乐殿时,高宇醉得不省人事,数以百计的阉人和女子胴体横陈,有活的,也有死的。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酒气和血腥味。
赵臻一步步走向高宇,他被一个阉人的腿绊了一下,一低头,发现了阉人不远处奄奄一息的赵吟。
她空洞地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到赵臻的那一刻,一瞬的光彩回到了眼睛里。
赵臻看到自己妹妹的样子,只觉得脑子像是被雷轰了一般,他将那小小的身躯揽在自己怀里。赵臻浑身颤抖着,他看向自己怀里的小人儿,赵吟的肚子被剖开了一道口子,稚嫩的肠子一股股露在外面。
“哥哥,阿吟没有偷吃陛下的糖,可陛下……不相信,他用刀……好可怕,好可怕……”
赵臻的泪水汩汩流下:“阿吟不怕,不怕,哥哥在……”
赵吟的皮肤因为失血而惨白,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哥哥,好疼,你……杀了我吧,求你,哥哥……杀了阿吟……”
赵吟只有八岁,可她在灭族的灾祸里理解了杀戮,在剧烈的疼痛里学会了求死。
赵臻亲手了结了赵吟的性命,而赵吟,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至亲。
……
周怀淑还在苦求:“玄度,这些年我也很痛苦,我也很后悔。可事已至此,我悔之晚矣啊……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你想要向我的父亲复仇。我愿意帮你,只要你娶我,你就是陛下的父亲,我愿意……”
周怀淑的话被一柄突然扎在她眼前的匕首打断,那匕首深深嵌入石板,以至石板铮然生出几道裂缝。
赵臻双目猩红,宛如一头嗜血的狼,他仅仅盯住周怀淑:“周怀淑,我留你一命,正是因你所说,你亦有自保的自由。但我近来,实在是后悔我这一念之仁……来人啊!”
赵臻高声一呼,几个内侍迈着小碎步跑过来。
“太后近来喜欢跳舞,着宫廷舞师,每日教授太后一个时辰舞技。太后深夜寂寞,即日起,每日选两个雄壮男子,伺候太后,务必让太后尽兴才好。”
赵臻转身离开,栖梧宫只余周怀淑的哭嚎。
“玄度!赵玄度!赵臻你不能这般折辱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心悦你啊!你怎能这样对我……”
……
回府的香衣辇,暗卫十三难得与赵臻同乘。
赵臻看似已经平静下来,但作为赵臻的心腹,十三深知他今日不寻常,但他还是小心翼翼道:“主公,太后那边的事,属下已经着人通知周侍郎。”
赵臻“嗯”了一声,让周怀淑跳舞是真,但壮年男子恐怕会被周潮一一打发,当初赵臻许周潮黄门侍郎之位,周潮投诚,唯一的条件就是将周怀淑留给他。
车辇眼看行至太傅府,十三迟疑许久,还是将手下所见告知了赵臻。
“奚姑娘离宫前,曾被昭阳王拦截叙话,状似……亲密。”
奚瞳的举止远超一个伎子应有的能力与尺度,故而一直存疑。
十三此番上报,也是职责所在。
可赵臻周身的怒气却被这句话重新点燃,他阔步走向书房,衣摆掀起风浪。
奚瞳正在整理赵臻明天要看的公文,可是门被倏忽推开,冷风灌入,奚瞳一转头,一只大手便伸过来,越过她耳际,狠狠攥住了她的发髻,拽着她退回到墙上,她的后背因为撞击生出疼痛。
“赵臻你放开我!”奚瞳的泪被疼痛逼了出来。
“说!高澜同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他?!你是不是他的人?!是不是喜欢他!说!!!”
赵臻的神情太过凶狠,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痉挛,杀意横生,他此刻并未抓住奚瞳的命门,但奚瞳觉得,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赵臻手上。
不对……平日赵臻哪怕生气,也不会是这般模样。
奚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软下来:“赵臻,你冷静一点。你怎么了?”
赵臻的神智因为奚瞳的温柔回炉一刹,可也只是一刹。
一刹过后,他松开了奚瞳,行迹疯迷地往厢房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剑阁……我要去剑阁。我要去剑阁……”
奚瞳意识到赵臻自毁的瘾又发作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在赵臻之前将门关死,她后背死死抵在门上:“不许去剑阁!”
“让开!”赵臻额间青筋毕露,是在努力压抑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奚瞳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她是怕的。可她仍然强撑着,柔声道:“赵臻,不要去剑阁。如果你真的需要发泄,可以……对我。”
奚瞳所说的发泄,是指杀欲。
她曾三次杖责赵臻,她愿意偿还血肉与疼痛。
然则赵臻闻言,喉结滚了一滚,下一刻,他咬牙道:“是你自己选的!”
只一弹指,奚瞳的脖子落于赵臻的掌心,他野兽一般凶狠地吻上了她的双唇。
奚瞳的脑袋刹那空白,片刻,她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第50章
奚瞳在赵臻的这个吻里愈发感到眩晕。
一开始赵臻是强势的, 可不消多时,他便开始彻底耐住了性子。奚瞳不知道赵臻将自己当做什么,猎物、城池, 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她正在被他一点点勘透、一点点融化。
她仿佛身处一片浩瀚汪洋, 赵臻是将她拽入海底的人, 可她不得不伸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他。
他的确是凶手, 可他也是浮木, 要她死, 也救她活。
赵臻恋恋不舍停止了亲吻,他稍稍松开了她,鼻尖却仍旧顶着她的鼻尖缓慢厮磨, 他的鼻息打在她脸上, 漾出一片片的湿气,奚瞳觉得自己的身体蒸腾出热意,像是期待着什么, 可这阵阵的湿气又让她想哭。
赵臻察觉到她的眼睛泫然欲泣, 开口问道:“怕了?”
他的声音因为情/欲而沙哑, 奚瞳没有否认:“嗯。有一点。”
“可是太晚了, 我已经没法放过你了……”赵臻一字字说道,带了哽咽:“我若放了你, 谁还来救我……奚瞳, 救救我……”
奚瞳没有说话, 只掂了掂脚,重新吻了上去。
因为奚瞳这片刻的主动, 赵臻觉得脑子里最后一道克制紧绷的弦铮然崩碎。
他拦腰将奚瞳抱起来,行至书房屏风后的短榻。他不再满足于她的唇舌, 他吻她的额头、眼睛、雪腮,吻她的颈子、锁骨,他此刻少年人一般青涩,也少年人一般热烈,这种感觉,当真久违……
赵臻知道自己在战栗,极致的幸福之前,人会不自觉地恐惧。可他甘之如饴,而且觉得神奇,奚瞳明明已经在她怀里了,可他还是发疯一般地渴求她,像是已经渴求了几百年。
他不想再嘴硬了,他想拥有她,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拥有她。
想到这里,赵臻终于挣脱了他恪守多年的律条,他彻底臣服于这个他一眼万年的女人。
赵臻竭力秉持着他的温柔,狭路相逢,热血生花,奚瞳渐渐觉得自己周身的热气更加弥漫起来,她仍在汪洋中,可她似乎找到了一叶扁舟,掌舵的是她眼里心里装着的男子,他正在将她引渡到另一重岸。
奚瞳随波逐流,她只知道她要紧紧地抱住赵臻,以防自己迷失津渡。
靠岸前,她的灵魂高歌着奔向月亮,她终于捂住脸哭了起来,因为快乐,也因为她从未感受过的与另一个人相互交融的爱意。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出窍的灵魂重回肉身,才发现赵臻一直将她深深拥在怀里。
赵臻的眼睛戾气尽褪,只剩柔情。
奚瞳抽噎着睁开眼,发觉铺床的缎子已经不复如初,她又想哭了,脑子里全是“礼崩乐坏”、“成何体统”、“公主奚瞳和枢密使赵臻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赵臻却伸手捧起她的脸,又在她樱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似是有些抱歉:“我……在你之前,我没有过别人,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奚瞳瞪着他,真是岂有此理,这么大个人了他会不会说话,他还想有别人?
赵臻见奚瞳不说话,一时有些迷茫:“怎么了,我……”
奚瞳咬了咬下唇,带着不自觉的娇意质问道:“还去剑阁吗?”
赵臻愣了愣,脸上漾起一个只有在他少年时才有过的笑容:“不去了,我有你了。”
……
赵臻抱着奚瞳沐浴一番,因为肌肤相亲,奚瞳知道他没有尽兴,可她实在累了,好在赵臻也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自己将新一轮的欲/念压了下去。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酣甜,奚瞳明明贪凉,可她却如此喜欢赵臻胸膛的温暖,她蜷缩在他怀里,一夜无梦。赵臻更是不必说,这些年他梦魇缠身,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酣睡一场了。
次日是奚瞳先醒来,她用手肘支起脑袋,侧身看着赵臻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她便觉得世事真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