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高宇在位时大盈的清谈之风大盛, 堪称疯狂, 有些朝廷小官甚至宁愿放弃去陛下御座跟前聆训, 反而去参加清谈宴会。他们觉得与其指望皇帝在茫茫人海中看到自己,赐予给自荣华富贵,还不如指望有些本事的地方官员和有声望的文人。
这一风气在太傅赵臻掌权之后有所收敛, 因这是位只相信自己眼睛的主儿, 想要在他手底下平步青云,总得过一过他设定的关卡。
赵臻的这一处事做派有人支持,但也得到了更多人的怨怼, 坊间一直都议论, 说他是个刚愎自用之人, 不堪效忠。
这次的大朝晖殿清谈, 消息甫一传出,震惊四野。赵臻竟也有牵头清谈宴会的时候, 而且还是在宫里上朝的地方。不过联想到近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伎子风波, 倒是也不难理解, 赵臻也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桃色绯闻缠身, 恐怕也是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于是世家尚未入仕的公子们都有些跃跃欲试,这次清谈若是出了风头, 岂不是后半生仕途就稳了?
想看热闹的可不止这些世家公子,大司徒周正一早便召集党羽,光议事就有六七次,赵臻为了一个伎子得罪天幕山鸿儒、越权诛杀太后婢女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一定要借这次清谈咬死他,朝野之内他赵臻有本事控制,但他管得了天下人的喉舌吗?
腊月二十这天,浩浩荡荡的人群从京城四面八方赶来,涌入宫城。
大朝晖殿威严高广,被特许进宫的寒门士子们抬头看向檐下的巨匾,不由心生向往。可当他们走进这所华丽而又肃穆的宫殿时,便有些惊异了。
他们一直听家中的族老说,当朝太傅大人为人冷峻,与太后之间又有男女瓜葛,所以赵臻的形象在他们想象当中,一直是谄媚与阴鸷交织的丑陋模样。
可如今坐于高台之上,龙座旁边的大人,面容英俊,眸色深沉,大朝晖殿梁柱上的盘龙威风凛凛,夜明珠的龙眼熠熠生辉,但都掩盖不了太傅大人的风华。
他……实在不像是传言之中的奸佞之辈。
他们再一转头,太傅大人身侧立着一个素衣女子,女子妆容极淡,钗环也少,只隐约可见她脑袋后头垂着一根发簪。很奇怪,她相貌无甚出挑,打扮更是平平,可站在丰神俊朗的太傅身边,竟也不觉突兀,反倒有些清冷出尘的意思。
“那是谁?清谈素来没有女子参加,她是太傅大人的侍女吗?”
“诶诶诶,她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伎子吧。”
“不可能!太傅大人一身腥臊本就是因她而起,太傅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带她来这儿啊。再说了,太傅长这样,太后是咱们大盈第一美人儿,人俩人干柴烈火了这么多年,结果那横刀夺爱的伎子就长这样?合理吗?”
年轻人七嘴八舌低声议论着。
可很快谜底就被当朝大司徒周正揭晓,他看一眼高台上的赵臻,不无讽刺:“太傅大人真是好心胸,事到如今,竟还敢将这贱婢带到堂上。”
赵臻居高临下地看了周正一眼,没有说话,奚瞳也安静站着,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倒让周正觉得有些无趣了。
不久,朝堂百官到齐,太后在高台后头搭起帘幕,中秋夜宴后一直称病找朝廷要说法的越阳王也拖着笨重的身躯来了,就连一向不问世事的昭阳王也走了进来。
不等众人对今日的清谈阵容发出感叹,赵臻便抬了抬手:“开始吧。”
下令的是赵臻,但先发制人的是周党,以周正为首,朝中他的朋僚一拥而上。先说赵臻不尊重读书人,又说他不把太后陛下放在眼里,又翻旧账说他是如何在先帝跟前奴颜婢膝、魅惑君心,才得以入仕为官,再提起昔年赵家的种种罪名……说到最后,就一句话,赵臻大逆,真是该死。
天幕山清谈的老学究们一会儿摸胡子一会儿点头,也附庸起来,当中有一人说得口干舌燥,甚至满面涨红要背过气去。他们要求赵臻将自己的错处昭告天下,对他们这些文坛耆老公开道歉。
众人慷慨激昂,帘幕之后的太后每每听到伎子奚瞳和被诛杀的婢女银铃,都要擦一擦泪,更惹得众人怜惜。
奚瞳瞥见周怀淑的眼泪,觉得自己之前对她和赵臻有很大误会。
她之前一直以为周怀淑同赵臻分开,或多或少是时也命也的缘故,若赵家平安,他们两个未必不是眷侣。可今日看去,她却可怜赵臻。周怀淑明知今日她的亲眷和朝廷的许多官员是要在舆论场上压死赵臻的,若她心里真的有赵臻,应当竭力为他开脱才是。可她仍然在听到“奚瞳”二字时奋力做戏。
奚瞳想,周怀淑因为爱慕赵臻才嫉恨自己,可她却将这份恨意凌驾在对赵臻的爱意之上。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太傅大人怎么不说话啊,这样下去……他官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他说什么?他本就不在理。”
高澜听着不远处两个年轻书生的议论,又看一眼赵臻,心中也泛起嘀咕,他是在打什么主意……
可在此时,他发觉有人看着他,是奚瞳,高澜同她对视片刻,她很快就将目光收回去了。
奚瞳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可高澜觉得,那目光最后的余韵,是失望。
高澜的心,因察觉到这一点而发紧。
“太傅大人何故一直沉默?怎么,是自知理亏,无言以对了吗?”
说话的是周正的儿子,周演,他的面容因畅快而扭曲,他已经许久没有在朝堂之上这般出过风头了,今天可算让他说了个痛快。
赵臻看了奚瞳一眼,奚瞳点头,上前一步。
“我是赵臻的门客,奚瞳。”她不卑不亢。
“大胆贱婢!清谈之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奚瞳看了看他,前几日她问赵臻要了朝臣们的画像,眼前这人她识得,是周正手下的一个小官,北市令。
奚瞳看向他:“北市令大人真是好笑。若你们说的是真的,赵臻为了我连太后的人都敢杀,你却当堂叫我‘贱婢’,不要命了吗?”
短短一句话,殿内便议论声四起。
高澜灼灼看向奚瞳,这丫头,是有几分口舌之能的。
北市令额头上有些出汗,他很想梗着脖子说,自己心怀正义,不畏死。但想起被灭了九族的严家,大朝晖殿外那一个个滚落的人头,他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奚瞳也不同他计较,她款款走下高台,游走在方才侃侃而谈的官员之间。
“我作为赵臻的门客,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诸位。”奚瞳的声音清朗温润,此时,她走到了方才叫得最欢的周演跟前:“月余前的雪灾,波及多少州府,诸位可知?”
周演讷讷不能言,他身边倒是有个官员回答:“十三州府。”
奚瞳挑眉看向答话的人:“受灾良田多少亩?”
那人想了想,回答:“六千万亩。”
奚瞳点头:“那成灾良田多少亩?”
那人愣住了,受灾和成灾是不一样的,但他看公文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个问题。
奚瞳嘴角弯起来,从他身边略过,走向别处,那人的脸因羞惭而发红。
奚瞳没有停止,继续问:“那绝收良田又有多少亩呢?”
受灾、成灾、绝收……众人纷纷沉默下来。
“损坏房屋多少间?倒塌房屋多少间?因灾死亡多少人?失踪多少人?新增多少流民?”奚瞳转了一圈,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无人应答。
奚瞳回到了高台之下,直面群臣:“大人们最近为赈灾操碎了心,奏章一本接一本,章程一个接一个,无非就是让朝廷拨款。恕我愚钝,你们连受灾的情况都不了解,又凭什么制定赈灾的计划,凭什么问朝廷索要钱款?”
“朝中之事,岂容你这无知女流置喙?你不要转移视线,我们如今所谈论者,正是你这贱人是否祸乱……”一个老学究说道。
“祸乱朝纲?呵……”奚瞳笑出了声:“老头儿,你活了一辈子,只能在天幕山高谈阔论,走不进这浩荡宫城,是因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你!”
“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赵臻就是为了保我,才中断清谈,诛杀宫婢,那又如何?他当然可以这么做。”奚瞳的目光天真无邪,不等众人反应,她便又道:“因为我比你们有用。比起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人,我有用太多了。”
“你……你你你……”
朝堂之上,愤懑之声四起,可奚瞳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她朗声道:“此次雪灾,波及十三州府。截至三天前,由各地州府呈报笺疏汇总可得,大盈境内,受灾良田六千万亩,成灾良田两千七百万亩,绝收良田八百万亩。损坏房屋十六万间,倒塌房屋五万七千间。因灾死亡三百七十九人,失踪三十七人,新增流民十七万人。家畜、林地、疫病、山匪之祸,尚不在列。这是大盈开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天灾。赵臻和张逑、陆忧、苏木几位大人,近日均在为此事奔波,日夜不休。今日清谈,我本也以为,诸位大人会为赈灾献计献策。可没想到,你们谈的就是这些狗屁东西。太可笑了。”
“大胆伎子!朝廷大事岂容你……”
周正指着奚瞳的鼻子怒斥,奚瞳却笑着上前,抬手将他的食指压了下去:“赵臻是否有心谋逆,我是否祸乱朝纲,都还有待商榷。但周大人和您的同僚贪墨渎职却是板上钉钉。问罪的诏书不久就会送到各位府上,大人还有心情在这里同我周旋,不赶紧回去想想办法吗?”
周正的气焰渐渐弱了下去。
周遭许多人看奚瞳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方才还觉无甚亮点的一张脸,如今随着她一颦一笑,竟有些惊才绝艳之感了……
“真不愧是太傅的女人……”人群中有人发出这样一句喟叹。
高澜在一旁听了,长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第49章
人群从大朝晖殿散去, 奚瞳远远看着这个场面,觉得他们像是一群丧家之犬,内心泛起冷笑。
她转头仰视坐于高台的赵臻, 想问他回不回家。
可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内侍走到他跟前:“大人, 太后有请。”
赵臻的眼神迟疑了一会儿, 最终对奚瞳道:“你回家等我。”
奚瞳的心沉下去,但也点头道一句:“好。”
奚瞳朝宫外走, 她注意到, 有禁军远远跟着她, 应当是林载的人。上次她在宫里出了事,林载应当是知会过部下了。
奚瞳的步子放得缓慢,她有些期待赵臻追上来。
太后找他会说什么?会说多久?他会不会也不是很想去栖梧宫, 而是更想跟自己一起回家。奚瞳这样想着。
可奚瞳走了很久, 身后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这皇宫空荡荡的,似乎除了权利和欲望, 再也装不下别的。
奚瞳走到群殿之前的广场, 宫门伫立在尽头。她回头看一眼一座又一座的殿宇楼阁, 长秦的王宫没有这里大, 但形制同这里很像。看起来都像是一处……墓穴。
脑海里迸出这个词的时候,奚瞳突然打了个激灵, 她近来竟真的想过, 要不要在不远的将来, 成为赵臻的……妃子。但此刻她猛然清醒,她已经被困住过一次了, 难道要再被困住第二次吗?不要……她不想……
她的脚步加快了一些。
宫门咫尺之遥,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奚瞳。”
距离有些远, 让人有些听不真切。奚瞳以为是赵臻,满腔酸涩里挤出一点点甜,她回头,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是昭阳王高澜。
高澜走近,面容肃然,不同于以往的温润。奚瞳面露不解。
高澜开门见山:“方才,为什么那样看我?”
“什么?”奚瞳黛眉微蹙。
“大朝晖殿的对视,你似乎对我很失望?”
奚瞳恍然,眉头纾解,平静道:“是,我对你失望。”
“为什么?”
奚瞳微微垂首,其实她知道,这件事情本无关高澜。她同高澜相识不久,而且身份云泥之别,作为亲王的高澜,能出手救她已经是给足了脸面,若还要求他将她的苦难恒久放在心上,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可高澜生就一张和云序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曾经的主人,在长秦王宫公主殿内与她朝夕相处了五年,是她在人世唯一的挚友。她代入这份情谊,便觉得这张脸变得太过陌生了。
“昭阳王曾亲眼见过太后如何磋磨我,亲耳听到了那个监刑宦官倚仗的是谁的势力。身为亲王,你对朝堂的形势应有基本的判断,到底是谁治理江山,谁祸乱江山,你应当清楚。可在群臣攻讦赵臻,意图将我诛杀时,你选择了沉默。”奚瞳字字诛心:“民间都说昭阳王是大盈最为光风霁月的君子,今日一见,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