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
“可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在隐瞒我!你从不是不是虹州的乞儿,这世上也根本没有一座名为长秦的国度抑或城池!奚瞳,你到底是谁?!”
“赵臻,我从不曾骗你,我确是长秦人。”奚瞳认真望着赵臻。
“根本没有长秦!否则以我的势力,怎可能一点线索都查不到?!”
“你当然查不到!”
赵臻步步紧逼的诘问和肩膀被他擒着产生的疼痛,让奚瞳也有些失去了理智。
“为什么?!”
“因为长秦五百年前就已经亡国!”终于,奚瞳说了出来。
赵臻愣了,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的含义,五百年前已经亡国……五百年……前……
那……赵臻握住奚瞳肩膀的手有些泄了气:“什……什么意思……”
奚瞳低头,眼角滑落的泪水被掩去,再抬起头,她缓缓道:“赵臻,我从未骗过你。我是长秦人,是长秦的……亡国公主。”
赵臻的脸上闪过震惊于惶惑,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后退了几步。
赵臻的眼睛仍因泪水的洇湿而泛红,可此刻他居然笑了。五百年前的亡国公主?这是什么狗屁身份大揭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奚瞳平静下来,深深看着他:“五百年前,纸张还未被创造,列国的文字也未被统一,天灾频频,战争不断,人们专注眼前的生存,顾不得记录属于他们与时代的史书。赵臻,你当然查不到长秦,我的故国,已经是岁月长河里的沙尘,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赵臻颤抖的声音:“你是鬼魂?不……不可能,我抱过你、吻过你、与你灵肉交缠过,你的体温是暖的。你不是鬼魂!”
奚瞳有些伤感地笑了:“我当然不是鬼魂,我不是告诉过你许多次吗?我是仙女。”
“仙女……”
“长秦亡国那日,我于城墙刎颈,以身殉国,身死之后,魂魄凌空,望见仙门大开,自此跻身天庭。”
奚瞳的话如闷雷一般一声声炸在赵臻耳畔,他很想怒斥奚瞳妖言惑众,可他忽得就想起了他自年少时就一遍遍做着的那个梦。
梦中高耸的城墙之上,一个白衣女子不知疲倦地旋转舞动,他拼了命的朝她跑,却无论如何也近不了她的身。
思及此处,赵臻突感一阵眩晕,这迫使他闭上了眼睛。
那个梦以幻境的形式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熟悉的圆月高悬,熟悉的石砖高墙,熟悉的白色身影,只是这一次,周围出现了嘈杂之声,那是马蹄、刀剑、厮杀、求饶交织在一起的嘲哳。
幻境里的赵臻奋力朝城墙跑去,他劈杀了所有阻拦他的人,用尽所有的力气朝她飞奔着。
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城墙,他同她之间,不过两丈之距。
可女子已然将长剑横在了她的颈上。
“不要!公主!!!”梦中的赵臻急吼。
可还是晚了,鲜血从女子颈子上奔涌而出,如注的血流那般强劲,甚至有一滴飞溅在他的眼角。
下一刻,她的身子已经完全脱力,从高墙坠落下去。
赵臻伸出手,企图拉住她,可只看到她粉身碎骨前,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丝笑容。
“轰!”
赵臻听到她骨骼碎裂、血肉模糊的声响,幻境也在这惨烈的声音里就此消散。
赵臻睁开眼睛,他额头上早已满是大汗,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向屏风之后。
这里虽是书房,但他时常同奚瞳在此同眠,所以他也为她准备了妆龛。
他走向铜镜之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他颤抖着抬起手,触摸自己在幻境之中被奚瞳之血所溅到的眼角,那里现在,是一颗泪痣。
赵臻笑了,眼泪也流出来,所以,是真的。
奚瞳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微微转头,便看见铜镜之前放着的铃兰发簪,那个斑驳的、满是锈痕,乃至已经毫无美感的簪子,永恒地安然地放在那里。
他满目苍凉地将簪子拿起来。
“送你簪子的是你的情郎?”
“不,是我的仇人。”
“你对你仇人挺好啊?”
“他对我也不错。”
初相识时锦城城郊河畔的对话言犹在耳,赵臻突然就生出一种预感。
奚瞳已然走到了他的身后:“赵臻……”
赵臻没有看奚瞳,只看着眼前的铃兰发簪,他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同他很像,是吗?”
“谁?”奚瞳茫然。
“那个送你簪子的……仇人。”
奚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有些慌了:“不是你想的那样,赵臻,你们并不是像,而是……你就是他,是轮回之后的……”
“我不是!”赵臻霍然起身,他痛苦地看着奚瞳:“所以,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我是他的所谓转世,对吗?”
“赵臻,你……”奚瞳没有想到赵臻对这件事的反应如此剧烈,一时有些失了方寸。
“奚瞳,我只是我。我是大盈的赵臻,不是长秦的赵臻。所以,你从未爱过大盈的赵臻,对吗?”
“当然不是。”
奚瞳伸手攀上赵臻的小臂,却被赵臻一把甩开。
“少爷。”裴鸣此时走进书房,听到二人似在争执,一时生了犹疑。
赵臻整理了情绪,清了清嗓子:“何事?”
“黄门侍郎来报,宫中有事,希望您尽快进宫一趟。”
“好。”
赵臻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奚瞳颓然一人。
她从天明站到天黑,五百年前和这一年多的种种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演。她不明白为什么赵臻将此事看得那般重要,两个赵臻明明是同一个人。
可想的久了,她的内心竟也有个声音在问她:“若两个时空的赵臻同时站在你面前,你会选哪个?”
奚瞳抬眸,昏暗的书房里竟真的有了两个身影。
长秦的赵臻头戴帽冕手执拂尘,容貌俊美的仿似妖孽,一双眸子看着她,深邃莫测,让她看不透,猜不明。
大盈的赵臻则玉冠束发腰别长剑,一样的玉树临风,可脸上没有了阴鸷之色,有的是独属于王者的威严,望向她的眼睛里尽是柔情。
两人同时朝她伸出手。
“殿下。”
“奚瞳。”
两人又一齐开口唤她。
奚瞳反复看着她眼前伸来的两只手,她尝试着握住其中一只,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最后只能逃也似地离开了书房。
院子里,鹤发童颜的道宗已经等在那里。
奚瞳顿住了脚步。
白鹭山人含笑望着她:“玄度半年前给我写信求我下山,但我彼时正在闭关。”
奚瞳走出廊下,来到院中,站在了白鹭山人的身边。
山人接着道:“十年前,当他决意从天机山回京之时,我便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夺高家的天下。临别前,我告诉他,宗门不侍皇权,我帮不上他。但多年师徒,我可许他一个愿望。”
奚瞳颔首:“我虽不知当今世道江湖门派的地位,但我听林载说过,九州之上各有道宗,其他人羽化的羽化,藏身的藏身,只有您尚未避世,主持着江湖的公道。若您愿意帮赵臻,他改朝换日、逐鹿天下,应该会容易很多。”
“江湖之所以是江湖,在于其侠义和自由。若折腰走进权力的漩涡里,我这老道怕是会为四海游侠所鄙弃。玄度走下天机山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师徒一场,终须一别。”
“可您还是来到了太傅府。”奚瞳道。
“因为他许下了愿望。不过这愿望实在让我意外,我本以为他会求些别的,更实际一些的,去助力他的宏图大业。”白鹭山人笑了,眉眼之间无限慈爱:“他说他心悦一个姑娘,想要娶她为妻,可这姑娘出身寒微,他想让我收这姑娘为义女,让整个江湖给她做靠山。”
为……妻……
白鹭山人的话让奚瞳先是大感震惊,继而便是汹涌的感动,赵臻嘴上说着因她身份低微不会给她名分,但实际上,却早已为她做起了打算。
奚瞳的鼻根不由酸楚起来。
“我这徒儿啊,是个执拗的,认准的路,就一定要走到底。复仇是,夺权是,娶他所爱……亦是。”白鹭山人盯住奚瞳:“所以仙君,我虽不知你因何下凡,也不知你因何看上我这徒儿。但你若不能陪他一生一世,就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了吧。老道言尽于此,还望仙君好生思量。”
奚瞳独自在月光下站了良久。
方才内心的那个问题,仿佛有了答案。
第61章
奚瞳站在太傅府门口来回踱步, 可直到深夜,也没等到赵臻的车辇。
奚瞳等不到,只好回了书房。书案上还有一些奏书没看, 赵臻从不拖延政事, 他若回府, 一定会先来这儿将奏书批阅了。奚瞳希望他能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可奚瞳接连在书房宿了三日, 依旧没有等到赵臻回来。
起初她以为是赵臻恼了她, 不愿回府见她。可这一日她去街上采买食材, 想给赵臻做些他爱吃的点心,路上遇见一个疯妇,才知道宫里或许真的出了事。
那疯妇衣衫褴褛, 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出身, 她在街头发了疯的奔跑,边跑边呼喊:“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官厚禄!我只要我儿子!把儿子还给我!陛下如此不仁!大盈就要亡了!他们高家就是一些疯子,是祖上就造了孽的!大盈就该亡啊!可亡就亡, 为什么要来害我儿子!儿啊!儿啊!!!”
妇人声声泣血, 字字句句都是对皇帝和王朝的诅咒, 来往行人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她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波及到路过的自己, 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墙根儿下的老乞丐见奚瞳驻足, 又见她衣着虽素, 但料子上好,料想她是富贵人家的, 便江湖义气作祟,开了口, 想替这疯妇人解释一番。
“可怜啊,不久之前他儿子说是去读书,可再从宫里出来,已经是棺材里的枯骨。这世道,哪里有穷苦人的活路哟~”
奚瞳却将这些话听到了心里,她去陆府找周韵仪,才知道陆忧也已经两日不曾回府了。
“究竟怎么回事?陆忧同你说了吗?”奚瞳问道。
周韵仪点了头:“我只知道大概。”
宫中的确出事了,这次造孽的是当今的小皇帝高澈,还有他的表哥伴读,周正的孙子周麟。
赵臻从去年年关上开始,便有心改变朝廷选拔官员的制度,由举荐和定品改为奚瞳所说的出题考校。但这是桩大事,不是一蹴而就的。赵臻便想着,现在京中试试看。
宫中有宫学,民间有书院,但无论哪里,都是是世家子弟或者家境比较殷实的百姓才能读书,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求学无门的。
为了广纳贤才,赵臻便在宫中又办了一间学塾,名为青云书院。自打过了年关,他便派苏木和京城中正官一同去民间选拔了一些穷人家的有志子弟,算是给他们一个读书的机会,也为他们将来考试做官铺一铺路。
苏木他们共计选拔了十数人,年龄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九,让内廷的掌事在宫里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平日里读书,学塾休课时,他们可以回家,也可以留在宫里,帮着宫人们做些活计,挣些细软,补贴家用。
前几个月相安无事,可半月前,原本应在宫学读书的陛下不知为何起了兴致,想去这所寒门学塾看一看,于是便同他的伴读、也是他的表哥周麟一起,到了青云书院。
就这一眼,他们便相中了两个书生,一个叫江甲,年十四,一个叫齐刚,年十五。看上的理由,是因为此二人容貌姣好,秀丽如女子。
不顾学塾教书翰林的阻拦,陛下和周麟当场将这二人掳了去。
孩童之恶是天底下最为纯粹也最为极致的恶,这一点早就在小皇帝高澈身上得到印证。
先帝曾经养了一只东海大龟,求的是福寿,先帝不曾长命百岁,但这乌龟却是个长寿的祥瑞。陛下殡天时,那大龟的年纪已百岁有余,高澈小小的眼睛盯着池塘里浑浊的龟目,他笑着问他身边的内侍:“你们说大龟若是没了壳会如何?”
后来,那只大鬼便被巨斧劈开了背壳,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高澈三四岁时,曾经养过一只白色小狗,平日里是宫女们照顾,若高澈远远听到一声狗叫,便会觉得是宫女没有照顾好他的灵宠,等待宫女的只有酷刑。可在一年前,吃着鹿肉羊肉的小皇帝突然说了一句“不知狗肉是何香味”,当天夜里,那只小白狗就成了他的盘中餐。
高澈对待动物是这般残忍,对待人更是。
高澈如今已经八岁了,可仍喝母乳,十数位奶娘在小皇帝的寝殿里,一概不许穿衣,只为随时能哺育这位陛下。
陛下喜欢看动物,太监宫女就要夏天穿兽皮,冬日披鳞甲,为的是扮作各种珍兽让陛下骑坐,有时候还要如野兽般相互缠斗啃咬,直至一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