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韵仪抬头,是奚瞳和紫虚,她迅速换上一张笑脸:“你们怎么来了?”
“想你了呀,来看你。”
奚瞳笑眼弯弯,周韵仪的心情因此疏阔不少。
“陆忧还好吗?听说他还是不能下床,他这身子骨也太弱了吧,能不能行!”
“好歹是你曾经的主人家,你盼他点好不行吗?”
“行行行。不过你还好吗?我瞧着你脸蛋都小了,是不是照顾陆忧很辛苦,都累瘦了。”
周韵仪看着奚瞳关切的眼神,突然就有点想哭,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关心她辛不辛苦。
见周韵仪不说话,奚瞳便当她默认了:“昨日我和紫虚做了许多点心,都给你带来了。有甜点也有咸点,都是你爱吃的。”
紫虚也补充:“如今天还不热,都能放一阵子,但也不要一味放着,舍不得吃,吃完了我们再给你做。”
周韵仪鼻根酸了酸,点了点头。
几人还在亲热着。
远处突然窜出一阵嬉笑声。
“哈哈哈哈,公子!公子你在哪啊?!”一个批头散发的女人一边跑一边叫喊:“哈哈,公子,我又学了一支新舞,跳给你看好不好?哈哈哈公子你快看啊,看我好不好看!”
“绿绮!绿绮你别跑那么快!”若妍在她身后追着:“不能去那边!绿绮!”
第58章
奚瞳凝神望去, 跑过来的是一个身着粉衣、头发凌乱的女子。她恣意地笑着、跑跳着,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她的手臂,右手的水袖滑落, 露出的是一条残肢, 断面已经在漫长岁月中全然愈合, 看不出曾经血腥的模样,只剩一个诡异光滑的肉团。
承桑绿绮……奚瞳默念这个名字。
区区一年, 她竟成了这样的模样。
绿绮似乎认出了奚瞳, 她扑进奚瞳的怀里, 险些将奚瞳撞倒。
“奚瞳,奚瞳……”绿绮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喊着喊着, 双眼就生了泪:“我再也不讨厌你了, 你帮我求求公子,他不能不要我,他把我变成今天这样, 他不能不要我啊……”
奚瞳心里一阵难受, 可很快, 绿绮又大笑起来:“我新学了舞, 特别好看,公子一定喜欢, 以前公子最喜欢看我跳舞了, 哈哈哈哈公子最喜欢我了哈哈哈哈……”
“绿绮!”
若妍气喘吁吁追了过来, 绿绮害怕地躲到了奚瞳身后,只偶尔探出脑袋, 看一看若妍,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紧随若妍而来的还有两个体格健硕的嬷嬷, 两人要伸手拉绿绮,奚瞳阻止了她们。
奚瞳轻轻扯着身后绿绮的手,她有些怯怯地走了出来。
周韵仪已经以准主母的身份在陆府呆了许久,下人们基本都同她相熟了,她同两个嬷嬷使了眼色,嬷嬷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奚瞳和周韵仪、若妍一道坐到了花园的石桌旁,绿绮在偏院里被拘禁着,如今得了这片刻自由,见百花竞放,蝴蝶飞舞,她便在花丛里扑蝴蝶玩儿,花园里有几处水潭,怕她失足,紫虚在一旁护着她。
若妍有些伤感地看着绿绮的身影,对奚瞳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毕竟绿绮……害过你。”
奚瞳没有说话,她并非大度,只是她知道承桑绿绮已经足够苦,再报复些什么,也不会让她自己快活上几分。
“我和绿绮是一起被公子所救的,我们七岁便被家人卖到了青楼,逃过几次,每次都被毒打,最后一次逃跑的时候,遇到了年少的公子,公子可怜我们,便将我们两个赎了身,养在了陆家。伎子同妓子,写法不同,可实际上没什么区别。可公子,竟真的护住了我们的清白。”若妍苦笑着说:“所以……很难不倾心吧,除了你和紫虚,陆家妆房的姑娘们,都是对公子上了心的,别说是妾,就是通房、暖床的奴婢,我们也愿意。”
若妍的这番话,换来的是奚瞳和周韵仪的沉默。
她们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但终究无法完全共情。奚瞳前世为公主,周韵仪出身差些,但也生在世家,对于若妍和绿绮这种深陷泥淖的经历,到底是欠了一层理解。
若妍看出了两人的无言,安抚似地笑了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很没出息?”
奚瞳回看若妍,坦诚道:“有一点。女子活着,不只依附男子这一条路。”
若妍没有反驳,只深深盯住看着奚瞳的眼睛:“奚瞳,其实你不是乞丐,对不对?”
奚瞳:“……”
“我后来想明白了,就凭你在敬酒时威胁太傅大人的那份胆魄,怎么会是街头饥一顿饱一顿的乞儿呢?”若妍叹了一口气:“你见过世面,人又聪明,可妆房的姑娘跟你不一样。我们都是九死一生的苦出身,从烂泥里被公子拽出来,便花草一样扎根在陆家。陆家院子里的天空,就是我们见过的唯一一片天空。公子,是我们见过的唯一的温良的男子。爱上、依附这样的人,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或者说,是唯一的出路。”
奚瞳和周韵仪在若妍的这番剖白之下久久没有说话。
若妍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绿绮很坏,很愚蠢,很贪婪。她当然错了,错得离谱。自从她陷害你,被太傅大人下令断了手,她便彻底迷失了自己。她陷入了想要成为芳夫人的狂热的梦想,以及对你的嫉妒里。她收受官员们的贿赂,跟老爷和大公子不清不楚……她犯禁、枉法、不贞,落得今天的下场,在任何一个人看来,或许都是罪有应得。可是……她爱了公子十几年,她也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想让公子多看看她而已。”
“芳夫人……”周韵仪讽笑:“你说的可是那位出身风尘,嫁与侯爵为妻的女子?”
若妍看向周韵仪。
“你可知她的结局?”周韵仪问。
若妍有些懵懂,摇了摇头。
周韵仪深吸一口气:“她成为侯夫人后,内宅生活很是辛苦,公婆十分瞧不起她,成婚不到两年,侯爵就纳了一位出身世家的贵妾,就连中匮之权,也交到了这妾室手里。宠妾灭妻,自古以来就是不正之风,可京中豪门对这件事的态度却出奇一致,没有人责备这位侯爷。芳夫人在院子里头谨小慎微,侍奉公婆,伺候夫君,稍有不慎,换来的便是辱骂甚至责打。后来她生下一个儿子,因为她的出身,儿子明明是嫡子,却不能继承爵位。久而久之,儿子也对亲生母亲心生怨恨。没过几年,芳夫人郁郁而终,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若妍听完,眸子里有讶然之色。
周韵仪没有因此停止叙述:“那位侯爷,你猜他后来如何?”
若妍轻咬下唇,不敢说话。
周韵仪冷笑:“芳夫人死后不过两月,他便娶了续弦,正是我的表姐。当年被他纳来执掌中匮的贵妾,也很快被我表姐料理了。当年侯爷同芳夫人何等缠绵,不惜违背宗族,也要为芳夫人赎身。可端看后来这种种,他真的爱芳夫人?他只是享受可以轻易操纵女子命运的感觉,享受女子对他死心塌地的爱与崇拜,享受女子们在后宅里用尽手段、恶相尽显,只是为了争夺他一点点宠爱,至于这些女子是谁,你觉得重要吗?”
若妍方才只是讶然,可此刻,却满脸震撼,还有……信仰破碎后颓败。
奚瞳知道周韵仪的这番话对若妍来说太过残忍,她轻轻拍了拍若妍的肩膀:“女子立世,若只做藤萝,不长久的。若妍,我明白你和绿绮的感情,你们相识于微时,自幼一起长大,我也相信,绿绮爱陆忧。但爱亦有道,若陷在自己的一片痴里,心盲无明,妒恨燃天,害人害己,是不会善终的。”
“我……”若妍讷讷开口:“我……知道的。我只是想,绿绮已经这样了,活着未必比死了舒服。听闻周二小姐不日将与公子成婚,坊间传闻,二小姐是有决断之人,我只是想求你们,能不能放绿绮一条生路,我们会老老实实呆在偏院,不会……”
“若妍。”奚瞳打断她:“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陆府。”
“什……什么?”
“离开陆府,去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奚瞳道:“苍穹无垠,不只陆府头顶这方寸之大。”
“我……”
“你不用着急答复我,待你考虑清楚不迟。”
……
若妍同绿绮被嬷嬷带回偏院,周韵仪含笑看着奚瞳:“怎么,你怕我嫁进来之后,杀了她们?”
奚瞳挑眉:“老实说,若绿绮再有什么出格之举,你会如何做?”
周韵仪坦诚道:“你料得不错,她若安分守己还则罢了,若再整什么幺蛾子,我绝不留她性命。我可没你这么好性子。我有时候都在想,观音大士玉净瓶里的水是不是都撒你身上了,让你这么心慈手软。”
奚瞳笑了:“我只是觉得,不至于此。就像世家后宅里的那些妻妾,她们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让男子蒙了心罢了。”
“这话我倒是赞同。”周韵仪道:“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她们若愿意离府,我便给她们一些银两做安置费,若她们执意留下来,只要她们不太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了吧?”
奚瞳满意:“我就知道周二小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少给我上眼药!”
奚瞳笑笑。
从陆府回来后,接连几天,奚瞳都有些睡不踏实。
赵臻近来公务繁忙,回府时往往已经夜深,吃饭都来不及,更别提跟奚瞳云雨。
这天赵臻终于在天黑之前回了家,用过晚饭,他便凑到奚瞳身上,他实在想她了。
奚瞳没有心情,将他推开来。
赵臻早早就对奚瞳走了心,自然分得清她是欲拒还迎还是真的抵触,他收起自己的欲念,轻轻将奚瞳揽到怀里:“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最近听了一个故事,有些难过。”
“什么故事?”
“芳夫人。”
芳夫人的夫君是周家的姻亲,这位夫人是什么经历,赵臻自然知道。
“你怕我负你?”赵臻问。
奚瞳摇了摇头:“赵臻,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以后你做了皇帝,我不想进宫。”奚瞳道。
赵臻蹙眉:“你不想嫁给我?”
“也不是。”奚瞳坦诚:“我只是不想后半生都困在宫里,同别的女子分享一个你,还要装作大度。那座宫城对你们男子来说或许是一方宝箱,但对女子来说,是一口棺材。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躺在棺材里。”
赵臻胸口发闷,有他在的地方,怎么会是她的棺材,这小丫头一天天胡思乱想些什么?
奚瞳见赵臻的脸越来越黑,知道他生气了,她抬头看他,撒娇道:“哎呀,我不是要离开你。我会住在离皇宫很近的地方,你想我了,就来看我,好不好?”
“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野男人吗?!”赵臻冷嗤。
“不是,我只是想……”
“不准想!”赵臻一把将她抱起来。
奚瞳无奈:“赵臻,我今天真的累了,能不能改天……”
“我知道。”赵臻赌气道:“我就想抱着你睡觉,只睡觉!什么都不做还不行吗?”
奚瞳笑:“行。”
春意深深,可早晚还有凉气。一方薄衾,加一个怀抱,温度刚好。
两人都有些辗转反侧。
“赵臻。”奚瞳睡不着,低声开口:“答应我吧,让我安心些。”
赵臻将她狠狠抱在怀里,他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你不是芳夫人,我更不是一介庸侯。奚瞳,你太低看我了。”
奚瞳听着赵臻雄劲的心跳,在他温热的体温里渐渐生了睡意,她没有强求,来日方长。
……
次日,伤势初好的陆忧终于重新回了朝堂。
人群散后,赵臻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陆忧身子还虚着,差点没摔个狗啃屎。
“赵臻你有毛病啊?!”陆忧也不忍。
赵臻指着陆忧的鼻子:“让你未婚妻管好自己的嘴,少跟奚瞳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啊?”陆忧云山雾罩。
赵臻还不解气:“最近我不想见你,你再去周潮那登记十天病休,十天后再滚回来上朝。”
说完赵臻就气冲冲走了。
林载满脸同情看一眼陆忧,摇了摇头也走了。
陆忧:???我没惹任何人!!!
第59章
陆忧和周韵仪在盛夏六月里成婚。
最近这几月间, 朝廷发生了不少事。陆忧已然保住了官位,那么当初想借着陆家的糟烂事置他于死地的那些乱党,当然就会受到清算。朝堂是没有温情的, 输了就要付出代价。
赵臻一边推行自己的政令, 一边剪除朝中那些给他使绊子的臣子, 夙兴夜寐,不得休息。
政事繁忙, 赵臻同奚瞳自然是没时间亲热。他回家时奚瞳已经睡了, 他离开时奚瞳还未起。大多时候, 抱着她睡两三个时辰,便是他们一天之中唯一的交流。
所以偶尔得了休沐,赵臻便会有些发邪发狠, 非要在奚瞳身上尽兴了才行。有时候奚瞳被折腾得大睡一天都不止, 身子也消瘦了些。
周韵仪见她清减,又时常窥得她颈子上有吻痕,不免唠叨她几句:“你也太纵着赵臻了。床笫之上, 男女都快活才是正道, 你们这算什么?”
“我只是累一些。”奚瞳红着脸笑笑:“快活还是快活的。”
奚瞳没有说谎, 赵臻野欲一起, 会有些失度,但他动作是温柔的, 奚瞳除了体力不支, 没在这上头吃别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