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殿试这一日,内阁大臣也是要在场的。不过白阁老为避嫌疑,圣人也允了他殿试后再回去供职。
日头渐渐西移,所有人面上都浮现一两丝焦虑,尚仁是白家目前年青一代中读书最有天赋的人,殿试的结果也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出白家还能不能把这份家业平稳地传承下去。
不多时,院外传来一丝躁动,这份躁动不断扩大,徐管家面带喜色直奔明德堂,“回老太爷、老夫人,差官报喜,咱们家大少爷让圣人亲自点了榜眼!”
白阁老轰然直起身子,泪流满面,哽咽道,“皇恩……浩荡!”白家一门三榜眼,祖孙五进士,本朝尚且找不出第二家来。
顾老夫人也是一脸喜色,陆氏终于露出笑颜,这下尘埃落定,儿子的进士名头再也不会出差池。
一家子就没有不高兴的,白阁老和白成文想着后继有人,陆氏想着儿子进学多年,总算有所得,这下也可以准备起来和张家姑娘完婚。儿媳再一过门,就只用操心几个女儿的婚事了。彭氏想着侄子高中,以后必是要拉拔同宗兄弟,就好像现在的大老爷和三老爷一样。
有一个榜眼兄长,就连女儿们的婚事也都要好议一些。
白成文、白成理俩兄弟携手去见差官,红封总是要发的。
顾老夫人缓过神来,拍拍陆氏的手,“全府上下,多发一年的份例。”老太太心里高兴,做起散财老母来。
陆氏含笑应了,“儿媳这就让人去放。”不止份例,还有赏钱。因尚仁成了榜眼,府里各处挂起了红绸。
陆氏早年添置的一些产业在离京时交给婆婆,顾老夫人并未算到公中,只当是儿媳的私产。等陆氏回来一瞧,婆婆竟还单列了出来。这些本就是陆氏用公中的银子添置的产业,进项也都花在了主子们身上。
而把这些算进公中后,银子顿时多了起来,陆氏会赚银子,自然也会花银子。不然前些日子给姑娘们裁衣裳,添份例,单凭以前公中的例银,是远远不够的。
“到时候咱们去看兄长打马游街,如何?”亦宁兴奋道。
殿试后还不算完,过三日还要举行传胪大典。一甲进士除唱名外,还有一项其余进士所不能拥有的“殊荣”,那就是由皇城正门骑马而出,插花披红,沿途百姓争相竞阅,这便是所谓的打马游街。
亦安目光望向陆氏,陆氏也有几分意动。
顾老夫人拍板,“想去看得都去,把帷帽带好了,不许在街上疯玩儿。”亦柔病还未愈,是一定去不了的。
这件事便定下来。
等晚间尚仁回府,亦安等姐妹兄弟都向她贺喜,尚仁依旧一脸温润,笑着还弟妹们的礼。
白阁老这才问起殿试的细节来,尚仁便答了殿试考究的题目来。
尚仁提到,其中一道策论是圣人特意添进去的,问的是,“治天下,以正耶,以奇耶?”白阁老听着眉心就打了一个突。
后半句出自孙子兵法的兵势篇,白阁老虽是文臣,没有做过武职,但熟读经典,孙子兵法这样的名篇还是烂熟于心的,这分明是讲用兵的,又怎么会和治天下扯上关系?
再说治天下,谁治天下?君治?臣治?还是君臣共治?是一君独治?还是垂拱而治?
为臣四十年,白阁老这会子额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祖父,天意究竟在何?”尚仁虽是新科进士,但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如今圣人年迈,往年殿试一概是几位主官出题,圣人只选题而已。今年却一反常态,额外亲出一题。
至于尚仁为什么知道这是圣人出的题目,那是因为这是圣人身边的焦清亲自交到参与殿试的每个进士手中的条子。
联想到之前夏御史请立东宫被外放出京,尚仁不觉得这是空穴来风,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很显然,为官多年的白阁老也想到此事,且白阁老想得比尚仁更深一层。
在圣人心里,养在深宫的那位殿下是正?还是在宫外的三王是正?这天下到底是正统传承,还是只要有后人继承便可?
再往前拨,是已逝的文惠太子是正?还是尚在人世的三王是正?事后知道考题的多位老臣,无不心惊胆战。
天威难测,圣意不可捉摸。圣人是想借这道策论,择中他认为交出满意答卷的新科进士?那尚仁是算正,还是奇呢?
一道策论,几乎把天下所有的可能都囊括进去。
然而要在新科进士中择人,圣人真能等到他们官居要职的时候吗?圣寿已近八旬,只怕眨眼间就是改弦更张。与其用新人,更加忠心的老臣岂不更加趁手?别的不说,京中五卫将领,俱是圣人早年提拔,满城精锐尽在手中,即使圣人垂暮,天下依旧平静。
白阁老徐徐叹出一口气,“惟明,此事已过,不必再提。”白阁老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又似乎没想明白。
惟明是尚仁的字,他今年正是加冠之年,白阁老亲自为他取的字。
“是,祖父。”尚仁恭声应是。
太极宫中
圣人还在看今日新科进士呈上的策论,不过神色却显寥寥。
忽而抽出一份条目来,对身边的焦清笑道,“若是端儿还在,必是喜欢这份策论的。”先太子自理政后,便替圣人主持过几次殿试。这是三王不曾有过的待遇,也只有先太子,品评过那几届进士的文章。
对于儿子的喜好,圣人一直记得很清楚。
甚么时候进的学,甚么时候作出好文章,甚么时候娶的妻,圣人愈老,这些记忆反倒愈发清晰起来。
本朝旧例,宦官不得干预朝政,可焦清似乎不受这个限制,陪着圣人一道忆起文惠太子来。
尚仁得中榜眼后,府中是要往各处派人报喜的。于亦安而言,兄长得中自是喜事,又回到京城,而且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写许多书信,只唤小厮去传话就是。
临到传胪大典那日,亦安姐妹几人早早就坐马车到街旁等候,不止亦安姐妹坐马车来看,道路两旁几乎都是马车和来围观一甲进士风采的百姓。
不多时仪仗先行过场,鼓乐声起,三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
亦安姐妹几人已带好帷帽,身边有护院守卫,远远就看见自家兄长位居中间,身穿礼服,面上满是少年飞扬。
新科状元今年二十九岁,因文章老练稳重,颇受圣人看重,殿试不出意外被点了状元。这会子正是打马游街的头名。
新科榜眼自然是亦安兄长尚仁,是一甲进士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
而探花郎年纪二十五六,在三人中排在中间。
说起来今年的一甲进士俱已婚配,状元公的长子已有六岁,探花郎的长女已有三岁,只有尚仁虽已定亲,却未曾完婚。
无论是尚仁还是状元、探花,俱是一副好样貌,围观的女郎中自然有芳心暗动之人,抛了荷包去丢,不多时荷包、香袋把今科一甲进士轮流砸了个遍,都是不知道这三人已经婚配的闺中少女。能打听到消息的早就约束了自家女儿,不许凑这个热闹。旁的不说,那榜眼可是和户部侍郎家定的亲,哪个敢抢?
尚仁三人打马游街后,又去曲池坊,与二甲、三甲进士同领闻喜宴,照例是圣人亲自主持,与宴进士深感皇恩浩荡。
闻喜宴后,便是各级进士授官。一甲进士不必参加之后的庶吉士考试。
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俱授正七品编修,一同入翰林院。
领了官服,过得些日子,尚仁便要去翰林院供职。张家得了喜信,也要准备自家姑娘的嫁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能让他跑了。
张夫人心中十分快慰,幸好自己眼疾手快,家风又清正,这才得了亲家母的青睐,女儿这才能有一个好归宿。嫁过去便是七品孺人,等过些年女婿再往上升一升,说不得女儿也是诰命夫人了。
而白家这边,自尚仁殿试授官之后,白阁老这才回到内阁理事,而白成文也终于去礼部就职。
顾老夫人也和大儿媳商议办宴的事。
“尚仁有出息,咱们也该为他贺一贺才是。”先前因为弹劾案的缘故,白家一直很低调。顾老夫人自觉亏待孙子,便想这一回给长孙补上。
陆氏含笑回道,“娘说的是,家里也该乐一乐。”然后亦安就被叫去写帖子了。
宴会是要下帖子请的,即使再近也要有帖子,不然就是不合礼数。
亦安不意还是没有躲过,在书房待了一下午。
说是办宴,其实也就是请相熟、亲近人家来聚一聚。
不过白阁老为官多年,又有陆太傅在,满朝官员和白家不熟的实在不多。
“端午那日又要进宫领宴,日子便定在四月最末一天。”顾老夫人沉吟着敲定日子,陆氏自无不应。
定好日子,陆氏又告诉亦安该怎么写,随后就放亦安去书房,自己又和婆婆商议起另外一件事来。
“安姐儿及笄礼正在五月里,巧在仁哥儿新中榜眼,媳妇便想着也替安姐儿大办一下,近来家里也需热闹些,娘看如何?”陆氏问道。
顾老夫人眉毛微抬,大儿媳妇一向说话极有分寸,说是大办,便是真的想大办了。
“想怎么给安丫头过?”顾老夫人笑容不变。
“媳妇想请康常做安姐儿及笄礼的正宾,再请娘家嫂子做赞礼。”顾老夫人听着眉头一跳。
陆氏娘家嫂子,就是陆氏兄长之妻,能请娘家嫂子来做赞礼,可见对安姐儿不是一般的重视。陆氏之兄陆临江,如今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清贵中的清贵,还兼着中书舍人的差事,替圣人起草诏令。
至于康常?这是陆氏闺中密友的表字,如今的令国公夫人。
令国公夫人有意和好友再续一段缘,一意想撮合次子和陆氏所生的亦宁。要不是先前陆氏随父外放,亦宁的及笄礼,令国公夫人怎么说也要争一争正宾的位置。
让顾老夫人挑眉的是,这两位一个是勋贵中的勋贵,一位是清贵中的清贵,这两位怎么看也凑不到一堆里去。
不过大儿媳妇提了,顾老夫人也不驳她,只笑道,“你安排就好。”
陆氏便又提起了亦安的身子,“安姐儿身上原有些不好,媳妇想多留她在身边两年,等调理好身子再出嫁。请康常做正宾,也是想替安姐儿壮壮场面,好让外人知道,咱们家里是看重姑娘的。”有了亦安在前,之后的姑娘怎么也不会简薄了。就算是亦安之前,几位姑娘的及笄礼也不差,最低的正宾都是正三品官的夫人。
顾老夫人了然,原来根由是在这里,纵是圣人赞过安丫头的字,可请国公夫人来做正宾,也确实过于抬举。若非令国公夫人和陆氏是多年知交,只怕也不会应下这个事。
喟叹一声,“既这样,便请大夫好好为安丫头瞧瞧。要不就用我的牌子去请个好太医来,可别耽误了。”顾老夫人琢磨若是亦安早有此病,大儿媳妇早该请过良医看诊,不是近来才有的病症的话,那就是先前大夫开的方子不见效。
陆氏便道,“不劳娘费心,媳妇早已去信,请父亲之前的一位故交前来。”太医院虽然有医术精湛的太医,可这些太医和各路高官勋戚都有来往,万一向哪家夫人透露安姐儿的事,别到时候调理好身子,反而找不到婆家了。
亦安的身份说高也算高,阁老的孙女,侍郎的女儿,可偏生是庶出。有些人家自是不挑拣,可有些门第,却是看这个的。除非这家只有庶女没有嫡女,又想结亲的话,便是庶女也当嫡女教养的。比如令国公夫人,她膝下三个儿子,可从没来说过都要给陆氏做女婿的话。因为令国公夫人清楚,陆氏亲生女只有亦宁一个,再无多的。而且令国公幼子自幼长在太夫人那里,他的婚事,令国公夫人许也插不上手。
若是这样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那些夫人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娶一个不能有助于子嗣的媳妇回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
亦或者不禁止丈夫纳妾,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只是长子终非正房所出,到底不美。再说白侍郎有那么多女儿,又不是非要讨这个字好的做儿媳。
陆氏一想到亦安以后可能要面临的种种情况,心里就先窒息上了。亦安虽不是她亲生的,可也是她眼看着长得这般大,又体贴周到,又极富才情,让她流落到泥潭般的后宅里,这让陆氏怎么忍心。
一旦丈夫有了纳妾的口实,那后宅便会永无宁日。远的不看,近的看看宗室里的安王就知道,为了生一个孩子,人都快魔怔了。妾两个月纳一个,王府都快塞满了。偏圣人还不好说他,这位确实是没有子嗣的。就连百官也不好说,这是安王的家事,就算以纳妾多弹劾他,也不过是罚点俸禄了事,又不能革除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