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采薇垂头,手指“啪嗒”一声打开匣子,里头是如今宫里才有的绢花,陶采薇曾在云华公主的头上看到过,她手上的这些,比公主头上的还要华贵。
看啊,这便是嫁给他最微不足道的好处了,更别提其他的。
或许在全修杰为她爹向上举荐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什么报酬。
就算如此,她也不亏。
“母亲,女儿想好了的。”
接下来便是持续一年的三书六礼环节,静等全家派媒人上门送聘书。
符秀兰想起在溪川时老爷子拿出来的那份婚书,目前来看,全修杰的进程还没超过崔鸿雪呢。
说起那孩子,符秀兰只有无尽的叹息,现在想想,从一开始他的反应就是必然有一天要走的,他不愿意留在这儿,陶家也不好强求,那样一个人,就算强求也是留不下的。
符秀兰只觉得,一定要把那件事烂在心里,陶采薇能放下崔鸿雪,就能放下崔波,若她知道崔波就是崔鸿雪,只怕这辈子也从他身上过不去了。
客人走了,府里寂静下来,陶采薇独自走回鸠无院,经过今天的事,她莫名又想起崔波来。
对于全家人上门提亲这件事,她的举措很不像她自己。
她可以答应,也可以拒绝,他们都认为她的反应是答应了,但不是的,她只是学着崔波那样,顺着命运走罢了。
陶采薇的答应,应该是用力地点头加上满脸溢出来的兴奋,以及不断地赞叹与欢呼。
她真的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呢,学会不用力地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真的轻松多了。
她与全夷的那番顾头不顾尾地谈话,大概是她做出的唯一拒绝了,只要他们继续谈下去,全夷就会发现与她谈论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就是一个虚无的壳子,一个肤浅又庸俗的女人。
安青看着她回来,府上如今已无人不知陶采薇和全修杰的事,或者说,整个县、整个省都无人不知。
陶采薇看到安青打算收走桌上那幅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的崔波留下的画卷。
“安青。”
“小,小姐。”
主仆俩对峙了一会儿,陶采薇叹了声气,道:“给我吧。”
安青将画给她,她刚刚之所以想收走,是觉得这幅画如今摆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
若是小姐想看了,那便看吧。
陶采薇接过画,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三日后媒人会来下聘,到那时再看吧。”
她怕她看了以后撑不到那一天了。
在那之前,陶采薇和蒋青妍、祁凌雪又见了一面,约在蒋家。
如今蒋家是最自由的了。
蒋青妍这段时间琴学得不错,在祁凌雪的教导下,已经有模有样了,至少能唬住像陶采薇这样的人。
祁凌雪朝陶采薇笑道:“恭喜你啊,薇薇。”
的确不能说,这不是一件喜事。
但她们是朋友,朋友应该懂她的。
“祁姐姐,我……”
祁凌雪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声气:“还记得咱们到凤瑶山顶时往下看的感受吗?”
她记得,站在山顶,一览众山,俯瞰世人。
但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她想在这个地方,站在云端里,和崔波接吻。
“祁姐姐,你知不知道,站到山顶以后,人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蒋青妍皱眉,她这次听懂了,她们说的山顶是指的那个山顶,可是都站到山顶了,还能有什么遗憾?
祁凌雪凝视着陶采薇,并未开口,等着她说出下一句。
“站到山顶以后,俯瞰人世间,可是眼前那波澜壮阔的一切,”她摇了摇头,“又与何人说呢。”
祁凌雪道:“薇薇,人生总要有遗憾的,相比起来,还是根本就爬不到山顶去的遗憾更大。”
陶采薇钻了牛角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当不得多大的事。
她明年就能到京城去了,全修杰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天子近臣,除了两个年迈的首辅和次辅以外,无人压在他头上,全太太的身份水涨船高,自然也能成为京城里顶尖儿的人物。
道一声恭喜,是应该的。
陶采薇深吸了一口气:“祁姐姐,我明白了。”
祁凌雪心里却清楚,让陶采薇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是那人的愿望。
那人连陶采薇都可以放弃,此生应是,绝不会再做回崔鸿雪的了吧。
陶采薇逐渐笑起来,蒋青妍便也道了声:“薇薇,恭喜你啊。”
“你竟然要成我们当中第一个嫁出去的了。”
陶采薇轻轻哼着,听了会儿蒋青妍弹的琴:“妍妍如今琴棋书画学得这么刻苦,将来必定能嫁一个好郎君。”
第081章 庄时
蒋青妍垂下头面露羞涩, 并不言语。
祁凌雪道:“那是当然,不然现在学这些不是白学了嘛,咱们妍妍将来的夫君必定不同凡响。”
蒋青妍不敢想那么远的事情, 她只希望自己能尽量跳出平凡女孩儿的壳,为婚事做出那么一点点努力。
三个人并没能聊太久, 后来安青过来告诉陶采薇:“小姐,有人递了消息过来, 北方卖香料的那位时老板来了,要跟你见面。”
生意上的事为重, 听到这,陶采薇站起身:“今日便先到这里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安青给她披上斗篷, 她如今行走坐卧间皆是风风火火的气势。
祁凌雪端坐在原地看她起身抖簌簌落下满身花瓣,朝她俩稍微点了下头,便算作道别,随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她看陶采薇,如同在看一件已经被雕琢打磨得十分完美的作品,从她刚认识陶采薇的时候,对她的好感皆是来自于她身上那股鲜活明媚的气质, 再加上她真的是一个很会讨人喜欢的女子。
没人能拒绝她倒在自己的怀里撒娇。
祁凌雪很难想象, 现在的陶采薇再倒在什么人的怀里撒着娇。
她不需要撒娇了,也不需要讨好人了, 也许现在与她接触的人都会发现, 她不会再对每个人扬着笑意, 不会像之前笼络讨好云华公主那样做一个团体里带动所有人情绪的那个人。
当然了,她不喜欢的人, 也从来不会去讨好,但若是她喜欢的人,是深深感受过她的讨好的。
祁凌雪也是受益者之一,但她想,今后再不必看到薇薇讨好人的模样,第一时间得到旁人的喜爱,不再是她需要做的事情。
陶采薇走出蒋府,任由小夏将她带到时老板所在的地方去。
“咱们的香料生意不是一直做得好好的吗,时老板这时候又来找我做什么?”
庄时如今姿态比上次又尊贵了许多,举手投足也十分从容,像是对一切都胸有成竹、尽在掌控的人。
陶采薇适时说了句恭维的话:“时老板看起来,最近生意做得不错嘛,除了在我这座小庙,还在何处发财了?”
庄时立在茶楼的床边,并未落座,他抬起折扇指了指座位:“陶老板请坐。”
陶采薇也不推辞,解下披风坐下,垂眸摆弄桌上的茶具。
她没等到庄时对她问题的回答,庄时自顾自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
“我从东边来,那边还在开着漫山遍野的海棠,河首府竟已下起雪来了。”
河首府地势高,自然要比温暖的东边冷得多。
陶采薇端起茶杯,水汽氤氲盖住她的眉眼,她挑了挑眉:“时老板不是在北方吗?怎么会从东边来。”
庄时先是侧眼打量了她几下,状若无意说道:“到东边儿去见了个老友。
”
“能让时老板远跨大半个金朝去见的老友,应是极深的交情了。”
庄时望向窗外:“是啊,莫逆之交。”
陶采薇眼睫微微往下压得低了些:“死生存亡为一体者,莫逆于心。”
庄时道:“只可惜他现在一心只做他的渔夫,不再把我放在心上了,但我还当他是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陶采薇心道,她的莫逆之交,也不再将她放在心上。
她抬眼看他:“渔夫?”
这位时老板通身上下,可不像是会有一个渔夫朋友的人。
庄时嘴角抿着笑:“我到江东去看他的时候,他披着一身蓑衣,坐在一叶扁舟上垂钓,那小舟被江水荡得晃晃悠悠,他却坐得稳极了。”
他当时问他,你不做你的男仆了,现在改行做渔夫了?那人笑着回他,他只是钓几条鱼上来维持温饱而已,谈不上改不改行的。
“那你以后便要一直在这条江上飘来飘去吗?”
“也许吧。”
后来天上飘起细雨,庄时躲进船舱里,崔鸿雪仍盘腿坐在船头,一动不动,他告诉他:“你动作轻些,别惊了我的鱼儿。”
庄时形容狼狈,一连几天的赶路奔波让他的面色看起来并不好。
“喂,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帮不帮我。”
那人坐在船头垂钓,背着身子一言不发。
庄时心想,他不拒绝,那就是有戏。
“京里传来消息,皇上一月前在朝堂上晕过去一次,太子之位至今空悬,崔鸿雪,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入不入局。”
那人仍不说话,庄时也不着急,缓缓利诱道:“只要我坐上皇位,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你就算是要河首府,我也照样给你。”
至于他为什么提起河首府这个地名,两人都心知肚明。
庄时这个朋友做得是真爽快,他做了皇帝,竟还能想着把河首府给崔鸿雪。
庄时终于崔鸿雪张口了,崔鸿雪沉沉笑了两声,道:“我要河首府做什么?”
“做你的土皇帝啊,兄弟我这诚意还不够?到时候别说是一个陶采薇,河首府所有女人都是你的。”
崔鸿雪道:“你搞错了,要做土皇帝的人不是我,并且怎么这么多年,你的情报网一点也没长进,你没听说全修杰已经上陶家提亲了吗?并且,皇上不只是一月前在朝堂上晕倒了一次,他现在已经卧床三日起不了身了,大皇子他们正没日没夜在床前侍候着,三皇子,你现在跟我盘算这些,实在是太不孝了。”
庄时怔了怔,随后爽朗笑起来,若不是外头有雨隔绝着,他现在已经拍上崔鸿雪的肩了。
“要不人家怎么说,我没了你,就什么都不是呢。”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说道:“我在北方盘桓了那么久,又搭上了陶家的商路,我现在有兵也有钱,还比我那些京城里的兄弟要自由,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你一个了。”
崔鸿雪手指捏紧了鱼竿,年少时他曾答应过,要扶持三皇子上皇位,他们的目标和抱负一致,年少时就写出大篇诗句和策论,倡导以仁义治国,虽说都是站队罢了,但谁又知道那里头没有一点真心呢?
庄时坚信崔鸿雪当时选了他而不是别人,必然心中还怀抱着那么一丝对天下的嘱愿。
“你就真忍心让天下落到那四处挑起战争的庄坚身上?还是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五皇弟身上?”
春峡这个地方极好,比河首府的冬天更温暖,饮食比溪川的更柔和,景色也好,有山有水有田。
崔鸿雪到这里的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里,不出意外的话,他想在这条江上飘一辈子,看天上白云飞鸟,看远处袅袅炊烟,闻青石白瓦里传出来的柴火香气。
“我就不入局了,庄时,陶采薇手里有我祖父的虎头私印,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拿了那个东西,登上皇位,记得善待陶家,永远别动河首府。”
庄时脸色瞬时变了,他站直身体,也不顾船舱外细雨霏霏,径直走到崔鸿雪跟前,也不顾是否惊扰了他的鱼。
“那东西在她手上?崔鸿雪你就这么告诉我,你疯了?”
崔鸿雪直视他:“庄时,你会拿她想要的东西去交换的对吗?你不是庄坚,你有你的仁义道德,也是出于这一点,我愿意帮你这最后一次。”
往事如烟从眼前渐渐散开,那人直视他的双眼,至今也令他胆寒。
“我到江东去看他的时候,他披着一身蓑衣,坐在一叶扁舟上垂钓,那小舟被江水荡得晃晃悠悠,他却坐得稳极了。”
庄时回过神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手上的东西,足以引人不惜代价地得到,哪怕是屠尽陶家满门。
他见她怔了好一会儿,最后轻道了声:“时老板的朋友,像是话本里写的隐居世外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