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朕没有!”
“你敢说六年前诓骗退之沈家老宅埋有猛火雷,迫使他不得不从城防关隘处撤出,回城探查的假情报,不是你命三更堂的死士散布出去的?退之何辜?他的妻子儿女何辜?落凤城满城的百姓又何辜?你身为大乾皇帝,他们的天子,难道就不会感到丝毫羞愧吗!”
天禧帝一下哑了声,霎动着睫毛,生硬地低下头去。
颂祈年磨了磨槽牙,转身朝着落凤城方向,拱手遥敬一礼,扭头又斥,眼神锐利如刀,“还有忌浮的解药,也是陛下毁去的吧?”
天禧帝抖了抖,腰背越发佝偻,浑浊的眼珠左转右转,半天说不出来话。
颂祈年看在眼里,嘴角挂起冷笑,“臣虽与先帝不和,但也清楚他的为人。无论他当时多么气恼忌浮的选择,终归是虎毒不食子,不会当真对他痛下杀手。想必最开始,他也不过是想吓唬忌浮一下,哪怕忌浮始终不肯服软,他也一定会将解药平安送到忌浮手中。可偏偏,这解药交到了你手中……”
他垮下双肩,摇着脑袋,长声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先帝妒恨自己的同胞亲弟,却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同气连枝,互相帮衬。却不料你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私下劫走了那味救命的解药,还把宫里存着的唯一配药方子也付之一炬。论歹毒,你才是真的冷血无情,残酷至极啊。忌浮好歹也是你弟弟,与你无冤无仇,纵然心中有恨,那恨的也是你父亲,从不曾迁怒你半分,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他?”
“啪——”
狼毫在他手里生生拗断,熊熊怒火焚尽眸底深黑,溢到眼角,几要夺眶而出。
天禧帝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颊边肌肉如蛆虫般猛烈抽搐,似是有话要说,却还是哼声扭过头去,不为自己辩驳一个字。
守在颂祈年身后的两位黑甲卫由不得攥紧手里的长/枪,拔足要上,看了眼颂祈年的脸色,才勉强忍下心头怒气。
“所以陛下手里当真再没有七情谶的解药,是也不是?”颂祈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天禧帝只咧开嘴,笑得怨毒而猖狂,“没有,自然没有。早在父皇驾崩前,将药托付给朕的时候,朕就已经把它们全部销毁,什么也没了。萧忌浮就给朕等死吧!哪怕他北伐成功,夺了朕的江山,他也活不过而立。这便是他这个下贱的奸生子应该有的下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名黑甲卫手背暴起青筋,横起长/枪,怒要上前。
颂祈年以目光拦下,凛然睥睨着他,“既然陛下没打算给忌浮活路,那臣也只好让陛下也尝尝这剧毒钻心的滋味。”说完,他转头朝屏风处抬了抬下巴。
一个身着绛紫色宦者服饰的内侍从屏风后头绕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摆着一只做工精巧的白玉碗。
正是天禧帝一向最为器重的心腹,宫廷中的内侍总管,曹惟安。
天禧帝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再看那碗里液体一圈圈荡漾出的金色涟漪,他双眸更是圆瞪如鼓。拼命摇着脑袋,向床榻内侧扭躲,玄朱二色相间的锦被都被他挤到榻下。
“陛下莫怕。”曹惟安停在榻前,笑容可掬“这不是真正的七情谶,不过是混了点广陵王殿下血液的安神汤,只要陛下服下,因食散而落下的头风便可缓解。奴婢是您最贴心的左膀右臂,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您的起居,让您后半辈子都舒舒服服度过。”
“不!不——”
……
“所以曹惟安是你的人?!”
沈盈缺眼睛又圆了一圈,难以置信地问,“你何时收服他的?要知道当初,荀皇后威逼利诱,都快把半座正阳宫搬给他,也没能叫他听命于荀家,你是怎么做到的?”
萧妄笑了笑,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得意洋洋道:“很简单,我拿住了他最大的把柄。”
“什么把柄?杀人放火,还是圈地侵田?不应该啊,若是这些,荀皇后不至于查不到。曹惟安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沈盈缺捧着鼻尖,巴巴望着他。
萧妄觉得她这副好奇模样甚是可爱,扬了扬眉,故意不说,跟她卖关子。
直到她被磨得起了脾气,推开食案不肯再好好吃饭,他才笑着过来讨饶,轻声细语地解释起来。
“其实很简单。荀皇后把他的过往亲眷都查了一遍,知道他乃是一个孤儿,自幼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就以为他没有亲人软肋,放弃了以人质威胁的途径,却偏偏漏掉一个细节,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曹惟安幼时在外乞讨,虽是满大街漫无目的地乱转,却有一处陋巷,他无论刮风下雨,霜雪冰雹,每天都会过去看看。”
“我派人仔细问询一番,才知那里住着一户许姓人家,家中亲长在战乱中伤了脖脊,瘫痪在床,靠着小女儿许杏的面摊生意,勉强度日。曹惟安每天便会过去看她,碍于身份不敢大大方方站出来帮忙,但总会用自己的法子,给她一些帮衬,譬如偷偷帮她濯洗菜tຊ叶,敢走那些闹事的地痞什么的。许杏一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后来曹惟安为生活所迫,进宫为奴,没办法再帮衬她,两人这才彻底断了联系。”
“所以你就把许杏绑了,威胁曹惟安?”沈盈缺大惊,怒道,“这如何使的?这般卑劣,岂不是和荀皇后他们一样了。”
“所以我没有绑架她。”萧妄捏着她鼻子扭了扭,无奈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沈盈缺面露讪色,奶猫一般乖巧地挨过去,抱住他胳膊,讨好地摇晃着。
萧妄被她摇得心里一阵飘飘然,虽不愿这么快就缴枪投降,还是忍不住自嘲地轻嗤一声,将她抱到腿上坐好,拿起汤匙亲自喂她吃粥,“我派人找到许杏的时候,她已嫁为人妇,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奈何夫婿甚是混账,整天游手好闲,不懂得挣钱养家也就罢了,还整天拿许杏卖面挣来的钱去赌坊一掷千金。许杏不给钱,他便拳打脚踢,儿子女儿也不放过。”
“我便以曹惟安的名义,替她收拾了她夫婿,帮她换了个地方安置家业,开了家新的面馆,日子过得也算有模有样。曹惟安出于感激,便心甘情愿做我的内应,帮我盯着太极殿的一举一动。”
沈盈缺听完一阵哑然,许久,才叹息道:“靠威逼利诱达成的同盟,终归比不上心悦诚服的折腰供驱,也难怪前两世都是你笑到最后。”
萧妄挑了下眉梢,不置可否,只放下手里舀满粟米粥的汤匙,改捏她的下巴,饶有深意地说:“真要这么说,那笑到最后的,不应该是阿珩才对吗?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而我独独拜倒在阿珩裙下,只做阿珩一人的裙下臣。”
边说,边低头含住她被热粥煨得红润饱满的唇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软糯的粟米在唇齿间融化,漫开无尽春日的甜香,又偏偏不只是在尝一口粥。
沈盈缺面颊一阵滚烫,拍着他的肩膀,推开他,“不要闹了,你身上的毒可还没清干净呢。可不能再让它跟前世一样,把你毁了。”
说着就扭动身子,要从他腿上下来,衣裳掩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被歹人欺负了小媳妇。
萧妄郁闷地咬紧牙根,心里一阵后悔,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之前她懵懂的时候,他尚还能抱在怀里偷两口香,现在却是连亲都不让亲,真是……
“你变了。”他恨道,语气怨愤得像一个在深宅大院里关了几十年的十足怨妇,“之前在黟县,我不愿意同你亲近,你还会主动宽衣解过来勾引我,现在人被你勾到手里,竟就这样冷落在旁边,看都不看一眼。果然女人心最易变,竟是半点也相信不得。”
沈盈缺想起两人一道在黟县庄子里泡药浴的事,脸上一红,拍了他一下,嗔道:“胡说什么呢?那能一样吗?那回我是为了帮你缓解体内的毒,英勇献身,怎么就成勾引了,你要点脸吧!”
“我就不要脸,你能拿我怎样?”萧妄圈着她的腰,将她摁回自己腿上。
沈盈缺越挣扎,他搂得越紧,最后就着她手肘顶到他胸膛的力道,顺势一倒,精准地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哎呦哎呦”地开始嚷疼:“我近来又难受了,吃不好,睡不香,夜里还总是冒虚汗。大约是毒又在血脉里积攒久了,闹腾起来,必须赶紧排出去。阿珩不打算帮一帮我吗?”
至于怎么帮,上回在黟县两人已经磨合得很纯熟了。
想起当时浴桶中鸳鸯交颈的画面,和事后药汤上漂浮着的可疑白色液体,沈盈缺这下连耳朵都红了,越发用力地推他,“你少胡说!早上你去地牢里审问萧意卿,亲自对他用刑的时候,可生龙活虎呢。白露可都告诉我了,你休想骗我!”
萧妄恨恨地磨了磨槽牙,沉下脸道:“你这婢女话实在太多,不如我们把她……”
沈盈缺板脸,“你敢把白露送走,我就敢亲手把你送走,要不要留一口气在这好好说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萧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沈盈缺也面无表情地瞪回去,毫不惧怕。
僵持良久,终是萧妄松下力气,叹息道:“好好好,都听你的。果然我在你心里半点分量也没有,居然还不如一个婢女。”
茸茸的大脑袋在她颈窝里一顿磨蹭,俨然一只受了沉重心伤、“嗷嗷”撒娇等她安慰的狼犬。
沈盈缺忍俊不禁,戳着他额角嗤道:“德行!”
萧妄脑袋被她戳弹开去,片刻,又自己弹回来,不偏不倚落回到她颈窝中,“呼呼”又是一顿狂蹭,比刚才还要用力。
沈盈缺被他闹得“咯咯”直笑,推着他脑袋道:“好了,我答应,我答应就是了,真是的……”
萧妄亮着眼睛,抬头惊喜道:“真的?”
沈盈缺瞪他,“假的!”
萧妄哈哈一笑,重新将脑袋埋入她颈窝,跟癞皮狗一样又要开蹭。
沈盈缺嫌弃地推开他,他又顺势往下,将脸埋入两座柔软香嫩的玉山之间,隔着单薄的春衫,轻嗅那若隐若现的少女馨香,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衣料底下微微昂起的小珍珠,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沈盈缺本能地向后弓起腰身,嘤咛出声,两颗心都春日初绽的韶光中悠悠发颤。
“阿珩真好。”萧妄从她胸前绣着的凤凰花里抬眸看着她喟叹,视线流连,眼底轻狂。
沈盈缺脸颊红晕更甚,搡了搡他,正要自谦一句:“哪有。”
就听他仰起脑袋,满脸自豪地道:“果然阿珩还是惦记我的本事的,今晚我定洗身以待,好好侍奉,不叫阿珩有半点失望!”
沈盈缺:“……”
你还是先把自己脑子洗干净吧!
第107章 十二因缘莲
药浴自然是需要的。
毕竟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若还不疏解一下,沈盈缺也要担心萧妄的身子是否吃得消。
可药浴到底不是根治的法子,要想彻底把毒素拔除干净,不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是不行的。
但那朵花到底在哪儿?长什么模样?
她翻遍百草堂积攒了百余年的医书典籍,居然没有任何线索。堂内几位以医术见长的老医士,对此也是毫无头绪。
也就她母亲生前留下的那本手札上,有一句记载——十二因缘莲,乃佛家圣物。
没了。
就没了。
所以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是没有任何答案。
沈盈缺咬着唇思忖良久,罢,她这样的红尘俗人,注定是参悟不了这等佛门深意,于是趁着萧妄还在准备药浴所需的东西的当口,她溜出门,去找一位门内之人帮她参悟——海粟大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打上回沈盈缺在落凤城的酒馆门前撞见他,将他接到沈家老宅一块住,他便再没离开,平日不是去城南的饭馆吃肘子,就是去城北的酒馆吃酒,落凤城当地的寺庙就在他眼前,他都能三过庙门而不入,还拐走几个新入门的小沙弥一块去吃酒,气得庙里的老和尚跳着脚在,骂,每天都去找郭子铭吐苦水。
要不是亲眼见识过那枚金铃的威力,沈盈缺都想把他逐出落凤城,禁止他再来误人子弟。
这天,沈盈缺也是从酒馆的一堆空酒坛子里把他挖出来的。
当时,他整个人都已经叫酒气浸透,脸红得像新涂了一层胭脂。双目紧紧闭着,完全不省人事。街上那么吵闹的喧阗声,都没能将他唤醒。掌柜的蹲在他旁边,哆哆嗦嗦地拿手指探他鼻息,唯恐他在自己的馆子里喝死过去。
直到沈盈缺在他耳边阎王低语:“通泰寺的智能禅师来找你讨要木鱼了。现在不光是都城,连北边的羯人皇帝都知道,那佛门镇派圣物是你砸坏的了。”
“老子再说第两百零六遍,那木鱼不是老子砸坏的!智能小儿卑鄙无耻,敢作不敢当,把这事栽到老子头上,还到处散布谣言,诋毁老子,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于是适才还半死不活的人,就这么一个鲤鱼打挺,“噌”地从酒坛子堆里惊坐而起,疯狂大吼,嘴巴张得可以直接看到胃。
待看清楚周围并没有智能禅师的时候,他又“呃”的一声饱嗝,摁着额角,百般娇弱地倒了回去,“我还没有睡醒。适才梦游西天极乐,佛祖找我参禅悟道,要点化我来着,我可不能耽误他老人家正事……”边说边欣然阖上了眼。
沈盈缺面无表情道:“酒钱我已经帮你结了,别装了。”
他又一个大喘气,瞬间起死回生,揉着后颈肥肉“哎哎”叫唤:“早说嘛,tຊ害我这一番瞌睡,脖子都快膈断了。掌柜的,昨儿你不是说你们馆子里新酿的桃夭酒出窖了吗?拿两坛过来,我帮你尝尝咸淡,哎哟——谁拿酒坛子扣老子脑门……诶诶诶,别拽,别拽,老子看不见路,哎哟——谁在门槛上摆花盆,绊到人怎么办?有没有道德?!”
一番折腾完,等沈盈缺重新在酒馆开出一间厢房,真正开始正常问话,日头已然偏西。
看着面前浑身酒气、“咯咯”还在打醉嗝的老和尚,沈盈缺一阵头疼,忍了许久,才勉强找到自己最平静的声线:“所以大师当真不知,那朵十二因缘莲究竟是什么?”
海粟大师刚要点头。
沈盈缺又抢先打断道:“大师想清楚以后再回答。我母亲留下的这本手札,上面这行关于十二因缘莲的批注,可不是她的笔迹。若我没认错,昨日海粟大师托人送到郭伯伯家请求帮忙结酒钱的赊据,上面的签字,可跟这手札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海粟大师被自己噎了一下,幽怨地瞪了她一眼,抱臂撇过脸去,哼道:“老子的确听说过这朵花的传闻,怎么样?你以为你就能找出来吗?忌浮找了两辈子,都没有一个结果,你觉得你一个连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小女娃,能比他还厉害吗?”
沈盈缺放下手札,冷声道:“那是我的事。大师只管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告诉我就成,其余的,我自会去想办法。若是不大答应,我保证大师从今天开始,就再也别想在落凤城喝到一口酒。”
“你!”
海粟大师气了个倒仰,抖着指头戳了她半天,末了终是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得得得,我争不过你,说还不行吗。不过在听故事之前,我还是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他是不会同意你为了他去冒险的。哪怕你真的知道那朵莲花究竟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