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一算时间,对得上,便让邱成将治疗脚伤的时间往后推了推,让他多来几趟,自己好从他口中多打探一些消息,没准真能找到十二因缘莲的线索。
而这,也tຊ是她在城郊摆摊两个多月来,两条白嫩的小腿被田间的虫蚁咬成豚蹄,十指全都磨出水泡,能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
大家都高兴不已。
周时予还背着人,偷偷上白马寺上了两炷香,捐了一大袋香火钱,就盼着老天爷开眼,让这消息给他们带来一些希望。
那老媪却摆手道:“孩子,别听他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真要有这么一座宝库,为何左黎王的侄子为父报仇之后,将整个洛阳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总不能是藏到天上去了吧?”
老爷爷哂笑,“你一个鼠目寸光的老婆子,自然看不明白。那宝库当然存在,不仅当时存在,现在也存在,就被那纵海王拓跋滋霸占着呢。前段时日他脸上生疮,夜里痒得睡不着觉,还让府里的下人去宝库里头找什么莲花,给他熬止痒的汤药。那莲花就是前朝宫里头留下来的,可厉害着呢!”
“哐啷——”
沈盈缺一个没留神,切药的刀子从手里滑脱,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小朵水花。
摊上其他人也跟着回头看来。
“看我,毛手毛脚,竟连个药都切不好。”
沈盈缺若无其事地笑,弯腰捡起刀,去旁边的水盆里清洗,指尖却因心头澎湃的热血而颤抖不已。简单一个擦拭刀面的动作,她做得荒腔走板,险些划伤自己的手。
好在两个老人家吵得正上头,倒也没发现这里的异样。
槐序机敏地过来接她的班,帮她洗刀,努嘴示意她继续去和那两个老人家聊天。邱成也很有眼力见地端来一壶新沏好的热茶,坐在老人边上,边劝架边哄他们润嗓儿。
沈盈缺暗道一声“谢”,深吸一口气走回去,正听见老媪扯着嗓子喊:“你又不是那纵海王肚子里的虫,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让人去那劳什子宝库,翻什么花?自个儿夜里都还睡得跟死豚一样,打雷都叫不醒呢。”
老爷爷红着脸,叉腰嚷嚷:“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虫,但架不住咱家隔壁小虎子的七舅姥爷在王府里头当差,亲眼瞧见了这件事啊。他还说那天折腾了一晚上,没找到莲花,气得那老小子拿棍棒罚了好多人,还亲自拿刀将宝库管事的脑袋给剁了下来。要不是底下人聪明,溜出去将那位孟神医请来,几针下去,帮他把脸上的痒意压住,说不定那天晚上,他府上所有人就要被他自己个儿给屠光咯!”
沈盈缺眼皮一跳,扭头看向邱成。
邱成也在看她,却是皱眉摇了摇头——显然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位孟神医。
有意思,百草堂遍布南北,连蜀地山坳里头都有自己的分舵,居然在洛阳城会有没听说过的“神医”?
沈盈缺便故意道:“听起来,那位孟神医倒是个人物,几针下去,居然就把那痒疾给治好了?有机会,咱们真该去拜访一下。”
老爷爷却摇头,“诶,一个江湖术士,见钱眼开,跟你们没得比。”
老媪白他一眼,道:“神医其实算不上,但本事还是有的。偶尔庄子上有人闹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他看看。就是诊金收得极高,大家都消受不起,所以名声不怎么样。你们要想去看他,我待会儿给你们指条路。”
“指什么指。”老爷爷嗤之以鼻,“一个江湖骗子……要不是他跟那纵海王说什么,他宝库里的莲花对他脸上的脓疮有奇效,会闹出这么多事?小虎子的七舅姥爷现在还躺在榻上起不来呢!我看他就是想拿看病做借口,套拓跋滋的话,自个儿去找那劳什子宝库。”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沈盈缺赶紧上去劝架,等他们情绪都稳定下来,又问:“那那位纵海王的府邸在何处?若是他脸疾未愈,我等倒是可以去府上拜访一下,帮他看看。”
见老爷爷面露厌恶,她赶紧打补丁道:“我们不是去帮他,就是为了救他府中那些仆役。他们应当都是汉人吧?胡人王族最爱欺侮汉人,我们赎不出来人,若是能用医术解了纵海王的顽疾,他手底下奴役的汉人也能好过一些,不是吗?”
老爷爷脸色这才好转回来,却仍是不屑地撇嘴道:“便宜那老小子了。不过你们也没必要再操这个心,就在前天,那纵海王脸上疮爆,疼死在自个儿榻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俱都惊呆。
邱成扑上前问:“死了?怎么死的?生个疮而已,何至于这般严重?”
老爷爷皱着脸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是去了趟长安,水土有碍,回来脸上就生了疽,痒得不行,出门都得戴个面纱。多少名医都看不好,只有那孟撄宁,就是那个孟神医,能把他脸上的痒症给止住。”
邱成又问了一些那位纵海王平日的吃穿习惯,说是出于医道上的好奇,两位老人不疑有他,知道的也就都说了。
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下。
沈盈缺忙把今日份的药膏和汤药包好,塞给他们,亲自送他们走到庄子口,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同大家商量今天听到的这些情报。
“你们觉得,这两位老人家的话,有几分可信?”沈盈缺问。
夷则道:“其他不敢保证,但拓跋滋脸上生疽之事的确为真,要不是他信不过百草堂,说我们都是南朝的细作,从不让我们的人进他王府半步,这些消息,我们自己就能打听出来。”
槐序仍旧迟疑,“拓跋滋的病应当是真,但那位孟撄宁就不好说了。且不说他提到的那朵莲花,究竟是不是我们正在找的十二因缘莲,单凭他相信那座宝库真实存在,并且知道它就藏在拓跋滋的王府里头,还想借看病之机套拓跋滋的话,足以断定他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即便与我们无害,我们也要万分小心。”
“也许他只是觊觎宝库里的宝贝,想偷几样东西出去卖钱呢?别忘了,他给人治个头疼脑热,都敢狮子大开口要一颗银瓜子,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夷则道。
“不会。”
邱成摇头,“若只是想要钱财,他完全可以借着这看病的幌子,直接跟拓跋滋要。拓跋滋虽不喜我们百草堂,但对别的医者都挺大方的,尤其是这种真能给他排解病灶的人。而且若我没猜错,拓跋滋应该就是死在孟撄宁手上。”
“他不是暴病而亡,而是被人设计,蓄意谋杀的!”
众人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第109章 洛阳行(二)
“此话怎讲?”沈盈缺惊诧地问。
邱成解释道:“适才我问过那对老夫妇有关拓跋滋平日习惯之事,所得虽少,但有一点,那拓跋滋去了长安后,很喜欢吃那里的李记烧鹅。每天都会叫老板单熬一小锅鲜卤汁,专门为他烧制鹅肉,回洛阳后还从李记聘了一位庖厨到自己府上,让他继续为自己做烧鹅。”
“因着应天军马上就要攻打洛阳,为了有备无患,我刻意命门下弟子将这边所有拓跋氏的王公贵族都监视起来。虽探查不到纵海王府邸内部,但却知晓,他们府上的庖厨每天都会去采买一种查头鳊鱼。”
沈盈缺:“查头鳊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一种长于沔水的河鱼。”周时予替她解惑道,“肉质极其鲜嫩,都城也有许多士族偏爱这口,为了吃到一口新鲜的鱼肉,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能跨越国境送到洛阳,又不知要花费多少?”
周时予一阵咋舌感慨。
但沈盈缺仍旧不懂,“这么多人爱吃,说明它无毒,那为何还要提这个?”
邱成摇摇头,面色沉重,“郡主有所不知,世间之物相生相克,有些东西味道虽美,却不可搭配着乱食。譬如这鳊鱼,鱼肉本身的确无毒,可它的肝脏却是大发之物。前两年就有一个诗人,因贪食查头鳊,背疽发作而亡。拓跋滋从前并无食这种鱼的偏好,近来却大量采购,属实奇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他近来所食鹅肉本身也是发物,烧鹅卤料更是容易发毒助火。若是再投以查头鳊肝,三火齐攻,不出半月,他脸上便会生满痈疽,痛痒难耐。寻常医士诊病很容易就忽略这些口腹之欲,一味只会用当归、桔梗、皂角刺去败毒消火,治标不治本。而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之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给拓跋滋设套的人。”
“而那孟撄宁还有意向拓跋滋套取宝库线索之事……”沈盈缺tຊ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倘若这些推论都成立,他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宝库里那朵他曾提到过的莲花,故意给拓跋滋下钓饵,那些什么烧鹅、鳊鱼肝,都是他买通人,拐着弯儿地喂进拓跋滋的嘴巴。目的就是想借拓跋滋的手,帮他把花找出来。后来因实在找不到,才选择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邱成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叹了口气,“如此手段,只怕日后仵作验尸,也验不出个所以然。即便觉出不对劲,至多也只会埋怨拓跋滋管不住自己的嘴,根本不会往谋杀方面想。这般好的本领,这般缜密的心思,竟是用来……唉,可惜,当真可惜啊!”
其他人也唏嘘不已,想不到一碗小小的食物,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学问;更想不到有人会为了杀人,居然会费尽心思到这般田地。
“可我还是有一点没想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夷则挠着腮,困扰道,“我虽不通医术,但这些年在堂内耳濡目染,也知道点皮毛,见过患有痈疽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且都是能根治的病,还从没听过有谁治不好,更没见过被生生痒死的。孟撄宁是怎么把拓跋滋身上的疽控制得如此炉火纯青,想发作便发作,想致死就致死?拓跋滋还一点没有察觉?”
“这事其实并不难。”
邱成解释道,“痈疽这种病症,分为两种。外疽有头,多发于肌肤,虽痛痒但不会致死。病人常患的一般都是这种,你在堂中见到的,应该也多是这些。而另一种内疽则不同,它无头,且多发于腠理之间,一旦发作,药石罔效。”
“那对老夫妇不也说了,孟撄宁给拓跋滋看病用药,效果还不错。问题应该就出在那药上。查头鳊肝只会让拓跋滋罹患外疽,若这时候给他加一些特制的药,以藜芦、生龟板、全虫为主料,表面上看似有奇效,但不过是只是将疽毒强行压于筋骨之内,慢慢抑阳为阴,最终变成无头内疽。且随之时日长久,毒素积攒过盛,只消一点点刺激,譬如大喜,或是大怒,都能随时引得疽发身亡,神仙难救。”
“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来一服药,让你自个儿感受一下其中的差别。”
夷则赶紧摇头如拨浪鼓,“算了,这种宝贝我无福消受,你还是换个人试验吧。”转头又看向沈盈缺,“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直接去找那个孟撄宁,还是……”
沈盈缺低头沉吟片刻,决定道:“走一趟吧。无论那位孟神医是否当真杀了拓跋滋,既然他曾提到过宝库里的莲花,那我们就应该过去问上一问,横竖也没有其他线索了,不是吗?”
*
依照老媪的指示,孟撄宁住的地方,在景行坊。
这里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门面轩敞,院进很深。走在坊巷里头,两侧的乌檐墙头上爬满牵牛、素馨和杜鹃花,露出一片翠绿与绯红,如果个头足够高,还能看到院内的银杏树和龙爪槐。
他们很快找到一处夹在两处庭园之间的衬宅——
这种宅子是借两侧邻居的山墙为壁,独屋独院,不甚宽敞,却占得“幽静”二字,最受来洛阳读书的外地士子欢迎。
槐序和夷则下得马来,在门前站定,沈盈缺、周时予、邱成都在其后。夷则上前敲了敲门,过不多时,门内便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谁?”
几人对视一眼,原来宅子里还有别人,也不知是孟撄宁的妻子还是婢女。
话肯定是不能照实了回的。
槐序朝夷则睇了个眼神,夷则颔首,按照原先的计划,嗓音洪亮道:“鄙人姓孙,乃是北市一鱼贩,因家中亲眷染病,特来求见孟撄宁,孟大夫。”说完又补了一句,“贵人可否帮忙通传一声,直接跟孟大夫报鄙人的名字,他认识的。”
——“孙”就是那位一直给纵海王府供货的鱼贩之姓。
原本他们是打算借纵海王府的名义上门,谎称要调查拓跋滋的死因,请孟撄宁配合。毕竟孟撄宁就是拓跋滋的主治大夫,有义务帮助官府调查真相。
但转念一想,倘若孟撄宁当真是杀害拓跋滋的凶手,他们此举很可能会打草惊蛇,连人都见不到。可这位孙姓鱼贩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卖出的查头鳊鱼意味着什么,只当孟撄宁是自己的普通客人。又知他以行医为生,自己家中有人患病,跑来找他帮忙也实属正常。
可那女声却道:“我家公子近日不接外诊,请回吧。”
“人命关天,孟大夫若能听一听症状,给些建议,也是好的。“夷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焦虑,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赚开这道门,他们此行来洛阳的目的才能迎来希望。
里面沉默半晌,才又响起声音:“你把病人症状写在纸上,塞过门来,我家公子闲时自然会去看。”
夷则坚持希望当面一晤,里面便没了回应。
台阶下的沈盈缺却变了脸色,“不对。”
“怎么了?”周时予压低声音问。
沈盈缺也小声回答:“倘若里头这医师真与拓跋滋之死有牵连,就该知道,此刻官府已经将拓跋滋的死定为意外。这时候孙姓鱼贩再上门,无异于在给孟撄宁敲警钟,案情很可能还会有变,他仍旧不安全。”
几人如梦初醒。
槐序当下也不再犹豫,抬手照着大门就是一掌,发现里头插着一根门闩,根本推不开。他立刻回身上马,借助马背的高度,跃至墙头,跳入院内,抬起门闩,放沈盈缺几人进来。
这座院子只有十几步方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土、一片残叶。院中是一座单间屋舍,舍角种看几丛剑兰与剪红罗,窗下还搁着一盆雁来红。水缸、陶炉、铁釜、碾子等物在院中井然有序地排列开,空气中散着一股淡淡的煎药余苦,确实是一位医师的宅邸。
屋舍里轩门响动,一个女子探头出来看,她云鬓散乱、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槐序上前一步,道:“得罪了。”
伸手抓住门边,一脚踹开。
女子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槐序没有管她,和夷则一块飞速冲进屋里,却发现里间空无一人。只一张竹榻上搭着件青布罩衫,扶钩上垂着一条长长的皂绦。衣衫底下露出一个药箱,锁孔搭扣旁边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秀气地用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字——孟撄宁。
竹榻后头的轩窗则正好对外敞开着。
显然这孟撄宁反应极快,一觉外头动静不对,立刻逾窗而逃,半点拖沓也无。
沈盈缺此时也追了进来,看明白里头的情况,二话不说,直接命槐序和夷则一块翻窗追出去,自己则带着周时予和邱成留下来搜翻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