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婢女吓得不轻,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沈盈缺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扯过竹榻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莫怕,我们不是歹人,也不是纵海王府上的人,此番前来只是有事想找你家公子询问一二,问完就走,绝不耽误。”
余光扫了眼随后进来的周时予、邱成二人。
周时予会意,拎起桌上的茶壶,笑容可掬地上前,给那位婢女斟茶,安抚她的情绪。邱成绕去外间院子里,查看有什么线索。沈盈缺则趁这机会,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先是弯腰在那药箱前面看了片刻,又起身去到书架边查索,除了医书还是医书。书案上散乱摆放着几张白宣,洋洋洒洒写满各种病案和药方。大约是太忙,没多余的时间整理,蘸着浓墨的狼毫就这样胡乱插在笔洗里,一圈一圈荡开墨迹。纸张被风吹得乱飞,就随手扯来旁边吃了一半的糕点盒压着。
倒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医师,为了研究病案,都不拘小节、废寝忘食到了这般地步。
不过吃食上还是挑剔的,这盒糕点出自留仙居的大厨,汇聚了留仙居最受欢迎的十种糕点,有些在楼里还是不单卖的,只能在这一盒里头吃到。而留仙居每日也只售十盒,千金难求。富贵人家要想吃到,都得提前派家丁去门口排队。沈盈缺到洛阳两个多月,都没能成功品尝到,似孟撄宁这样的寻常布衣,为这一盒糕点还不知要起多早。
沈盈缺连连咋舌,又仔细端详了眼那雕琢得巧夺天工的糕点盒子,恋恋不舍地放下来,继续tຊ查看屋内其他地方。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书房绕去庖厨。
槐序和夷则一直没有回来,她和邱成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反倒心里有个古怪的疙瘩,说不清,道不明,更无从解开。
直到看见庖厨内的几套茶具都整整齐齐,都只动过一只。泡在木桶中的、刚用完还未来得及清洗的碗筷,也都只有一副,沈盈缺脑海里不由蹿出一个离奇的念头,随即牵扯出一个适才并未留意的细节——
那个吓得瘫坐在地的婢女,虽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但那条破窬裙下遮掩的双足,却套着一双医师才穿的白革翘头履……
糟糕,那个孟撄宁是个女子!就是那个婢女!
因行医之人多为男子,百草堂内的医师也甚少有女眷,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医师必是男性。事实上,自前朝起就有不少女子出门从医,在家坐诊,自她母亲成名后,追随她的脚步迈入医道的女子人数更是增加,只是很少抛头露面罢了。
再想到拓跋滋往日好色的性子,会征召女医为自己看病,根本半点不稀奇。
也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卧房里传来周时予惊骇的叫声:“你……你……做什么?快把剪子放下!把剪子放下!啊——”
沈盈缺立时冲出门去,但见一道纤细的白影如风一般,飞快奔出卧房大门,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正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孟撄宁。
而适才负责照顾她的周时予正斜倚在门框旁边,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内里肌肤鲜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药剪,将奴婢给刺伤了!她才是孟撄宁!”周时予捂着伤口,苍白着脸喊道。
沈盈缺心里狠狠吃了一惊。
这女子着实了不得!
从夷则在门外谎报身份开始,她便窥破他们的来意,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脱下外衫,露出亵衣,弄散了发髻,造成一个云雨未散的假象。寻常人见到这番旖旎场景,下意识便会心生怜惜,警惕性也会跟着降低。等槐序和夷则被她故意推开的后窗引走,沈盈缺和邱成也各自从卧房分散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药剪刺伤周时予,夺门逃走。
一连串动作目标明确,误导精准,应变之快,许多朝堂中人都未必能够做得到,她却做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真令人叹服。
“站住!”沈盈缺大喊,拔足追去。
孟撄宁恍若未闻,越发快速地拨动双脚,朝大门飞奔。
眼见就要推开门扉,冲入坊巷,没入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邱成从旁边晾晒草药的木板上飞扑而来,将孟撄宁拦腰抱住,用力往回拽。
孟撄宁忘了院子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尖叫一声,扬起手里尚还滴血的剪子,猛地向腰上那双手刺去。
邱成下意识松开手,趔趄着向后跌了几跤,待反应过来又再次向前飞奔,一个大步先孟撄宁一步站到门前,背门而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孟撄宁气恨地顿了下足,眼底露出寒光,再次举起剪子,朝他心口猛扎而去。
却听“咻——”的一声。
夏风吹起她裙摆,孟撄宁才刚往前迈进一步,就被一股来自地面的强劲力道牵扯住下半身,一个惯性,人竟在邱成面前径直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剪子也顺势滑脱在地。“叮啷”溅出一串大大小小的血珠,被邱成飞起一脚,踢飞到远处的杜鹃花丛之下,“簌簌”荡起一阵摇叶声。
孟撄宁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片裙裾被一根短小的弩/箭射中,直挺挺地扎进黄土地之中。她尝试着扽了扽,竟还扽拽不动,心一横,正想撕了裙裾起身再逃。
沈盈缺已拿着一根粗绳,来到她面前,冷声道:“别挣扎了,我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一个人,怎么都逃不脱的。与其再想幺蛾子,招来皮肉之苦,不如先考虑一下,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边说边和邱成一道,拿绳索将孟撄宁捆好,带回卧房中。
*
屋子里,周时予见外面情势稳定,便打开药箱,翻找止血的金创药。
邱成将孟撄宁绑在屋里的一张高脚胡椅上,来不及把气喘匀,便又马不停蹄地过去帮周时予处理伤口。
沈盈缺则径直绕到那扇敞开的后窗前,向空中发射了一枚百草堂的信号弹,通知槐序和夷则回来,回身再去找孟撄宁。
她大约也已经认清现实,坐在胡椅上,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后背脖颈仍旧挺得笔直,以此彰显自己“士可杀不可辱”的高尚气节。
沈盈缺忍俊不禁,伸手拽来另外一张胡椅,摆在她对面,坐下,“你跑什么?我不是都说了,我们不是歹人,也不是纵海王的人,只是过来问你几个问题,你何必如此激动?”
孟撄宁扯了扯嘴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讥笑,“你说你们没有恶意,我就要相信?世上会有杀人犯主动承认自己罪行的吗?”
沈盈缺挑眉,“所以你承认拓跋滋是你杀的了?”
孟撄宁一噎,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套,心中一阵懊悔气恼,又无可奈何,只能扭过头去,冷哼道:“还说你们不是拓跋老贼的人,绕这么一大圈,还不是过来给他讨公道的?我告诉你,事情就是我做的,怎么样?那个不知廉耻的老色胚,一把年纪,都能给我当阿父了,竟还妄想讨我做小妾,我不答应,他就想对我用强的,我想反抗,这也有错吗?难道我阿父阿母把我带到这人世上,就是为了让他这畜生糟蹋的吗?!”
她眼底隐有泪光,却咬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在七月盛夏的阳光下忽闪忽闪,说到最后,才有一滴不胜睫颤,“啪嗒”滑过她薄如蝉翼的苍白脸颊,在素色夏衫上泅出一点深色。
周时予和邱成都折起眉心,目露不忍。
沈盈缺却冷眼看着,半点不为所动,“你撒谎。”
“拓跋滋的确贪恋女色不假,但他是在从长安回来,患上面疽,四处寻医无果之后,才来找的你。那时他已叫这怪病折磨得身心俱疲,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招幸过后院任何女子,又岂会对唯一能缓解自己病灶的医师下手,还不顾她的意愿?万一那医师不肯再给他看病该怎么办?又或者更严重些,直接在他的药里给他下毒该怎么办?拓跋滋不是傻子,知道轻重缓急,在病症了结之前,他绝对不会对你怎样。”
“再说了,能想出用查头鳊鱼杀人的人,又岂会当真这般软弱无能,在几个刚见面不到一盏茶工夫的陌生人面前流泪示弱?你很会钻营别人的弱点,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给自己创造机会,但可惜,这一招不是无往不利,百试百灵的。”
孟撄宁再次结舌,瞪着眼,越发怨毒地盯着沈盈缺,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倔强可怜之状?
周时予和邱成大呼上当,气恼地剜了孟撄宁一眼,埋头做自己的事,再不搭理她。
沈盈缺无视面前杀人的模样,继续打量这间屋子,来回踱步,适才那股怪异的感觉虽解开了一些,但还未完全烟消云散。
“如何?可愿意同我们说实话?你为何要去找拓跋滋,又为何要打探那座宝库,又为何想要那宝库里的莲花?”
停顿片刻,沈盈缺深吸一口,又问:“你要的那朵莲花,可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十二因缘莲?”
孟撄宁眼神有一瞬僵愣,很快又恢复平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沈盈缺又怎会再被她这句明显带着遮掩的话误导?心里小小松了口气,又生出难以掩饰的喜悦——找了两个多月,总算有点眉目了!
她迫不及待追问:“说,你为何要找那朵莲花?又是从什么地方听说莲花的事?拓跋滋的宝库在哪里,你可知道?”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比死还要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
周时予心里一阵焦急,顾不上手上还未包扎好的伤,冲到孟撄宁面前叫嚷:“你知道什么倒是快说啊!我们不会为难你,也不会去外头告你杀人的状,我们只要那朵莲花,回去救人!只要有了它,我家少主公就能、就能……”
他恨恨一跺脚,憋红着脸,啐道:“再不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让你一辈子都不用再说话!”
孟撄宁哂然一笑,仰头看着他,挑衅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让他拔去。
周时予气到两只耳朵都要tຊ冒烟,却又不能真的动手,只能同她互相瞪着眼睛,干生气。
但也是孟撄宁这一仰头,沈盈缺瞥见她衣裳底下露出的一小片疙里疙瘩的红疹,贯穿着几道明显的挠痕。还抹着深褐色的膏药,几番剧烈运动下,膏药蹭到了衣襟上。
她几可不见地挑了下眉梢,没怎么在意,再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试图找出一些破绽,逼孟撄宁乖乖说出实话。余光扫过书案上那盒吃了一半的糕点盒,她一愣,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再次划过脑海。她忍不住过去,打开盒盖,仔细查看。
的确都是留仙居里的点心,没有任何异样,拿银针试了一下,也没有发黑中毒的迹象,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真是自己的错觉?
沈盈缺心有不甘,再次清点起盒内的点心,枣泥糕、梅花饼、干酥酪、榛子酥、杏仁糕……其他几样都已吃完,或者只剩一两块,唯有这杏仁糕只动了一块,且还是咬了一小口就丢了回去,像是不合口味,不想再吃,又仿佛……
一个念头猝然闪过脑海。
沈盈缺丢下糕点盒,转身奔回孟撄宁面前,在她的激烈反抗尖叫声中,扯开她衣襟,确认了一遍她身上抹着膏药的怪异红疹,又回头看了眼书案上的糕点盒,了然而难以置信地呢喃出声:“你该不会……是成泠公主和了尘禅师的后人吧?”
第110章 洛阳行(三)
这话说完,连周时予都忘记生气,错愕地看了沈盈缺片刻,又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审视胡椅上的孟撄宁,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邱成也惊讶地跌跌冲冲跑过来,打眼瞧见孟撄宁皮肤上的红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哎呀,这是敏症,得赶紧擦药,否则要危及性命的!”说着就回去“丁玲咣啷”地翻找药箱。
孟撄宁扭身挣脱开沈盈缺的手,抬起下巴反唇相讥道:“什么敏症,什么公主,我只是吃多了烧鹅,身子上火,睡一觉就好了。”
沈盈缺没听她狡辩,转身回到书案前,从糕点盒内拿了块杏仁糕回来,递到孟撄宁嘴边,“倘若不是敏症,你敢不敢再吃一块?”
孟撄宁本能地抿紧嘴巴,几次张口,想硬气地把糕点吃下去,到底架不住死亡的威胁,气恼又憋屈地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着一字。
显然是打算装死到底。
周时予气得直跳脚,地面都被他跺出两个深坑。邱成也叹息着直摇头,“孟娘子这又是何苦呢……”
沈盈缺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倒也不慌,重新在对面的高脚胡椅上坐下来,不紧不慢道:“孟娘子的决心和手段,在下已经领教。在下也没打算让孟娘子白白泄露自己的秘密,实不相瞒,我等就是南朝而来之人,我的未婚夫婿,便出自萧室皇族。我此番冒险来洛阳,就是希望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为他治病,救他性命。”
此言一出,周时予和邱成俱都吃了一惊。
孟撄宁也猛地转回头,震惊而狐疑地打量她。
沈盈缺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知晓了你的一个秘密,且还是一个与你性命攸关的大秘密,若再不跟你坦白我的秘密,还一味逼问,岂不成了居高临下的命令,显得很没诚意?我这样做也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当真没有任何敌意,只是想同你合作。眼下我们互相都有了对方的把柄,你总算可以放下防备,跟我好好说话了吧?”
孟撄宁垂首沉默下来,抬眸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做一场极其艰难的内心搏斗。
沈盈缺也颇为耐心,老神在在地坐在胡椅上等她,闲了,还询问她可否借一本医书打发时间。
孟撄宁终是耗不过,攥了攥手,沉出一口气,“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是……他二人的后人的?”
沈盈缺扬了下眉梢,道:“很简单。你对杏仁生敏,而这正是萧室皇族中一直留有的病史,我的未婚夫婿和他兄长都有这毛病。就像我适才说过的,他来自萧室皇族。”边说边看向周时予。
周时予不愿承认,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我家少主公的确一直为这敏症所困扰,误食一点都有可能全身起红疹。”
孟撄宁仍旧怀疑,“这世上有敏症隐疾之人千千万,对杏仁生敏的人也不在少数,你是如何就能肯定,我就是那两人的后人?”
“对杏仁生敏之人的确不少,但既生敏,又知道那藏有前朝遗珍的宝库,且宁可伤人性命也要从里头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的人,当今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沈盈缺解释道。
“还有你架上那些书,医书虽占了大半,但也藏有几卷手抄佛经,纸张泛黄严重,装线也松散不堪,显然已有些年头,扉页上还留有梵文写成的“泠”字。里头的经文也都是佛门珍品,自胡乱发生以后,便许久不曾出现在中原之地过。恰好这段时日,我为了找到那朵莲花,将伽蓝寺的一切查了个底朝天,知道了尘禅师和成泠公主定情之时,曾赠予她几卷自己手抄的经文,做定情信物。后来这些经文并未在伽蓝寺,或者宫廷之中被人发现,应是随成泠公主一道去了室韦。而眼下,它们却又出现在了你手里?”
“虽说了尘禅师有后之事很不可思议,但除了这个结果,我是当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同时满足这样三个条件,你说是不是,孟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