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她舍不下私情,实是前世和至亲相处的时间太短。且不说小姨母,就说她亲弟蹊儿。
他不喜都城里的声色犬马,六年前同她一道进京后不久,就随月如是去了吴郡,北伐正式开始后,又追随萧妄从戎灭虏,四处征战。除却偶尔的庆功宴,他们姊弟俩几乎不曾相见,后来又经历了那样痛彻心扉的死别,她越发不舍,自是想好好陪他过个中秋。
月如是道:“嗐,这有什么好愁的,过完中秋再出发也不迟。横竖这荀家的田也得度一段时间,百草堂内部也需要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番。等所有事都忙活差不多了,中秋也就过去了,到时候你无债一身轻地出门,还能多玩会儿。那烂柯山可是咱大乾有名的佛山,你阿母还在那里给你求过姻缘呢。”
“就是老宅凤凰树上那枚金铃铛吧?”沈盈缺一下就想起阿父曾跟她提过的“金铃良人”,撇嘴道,“都是唬小孩的玩意儿,没什么好信的。”
上辈子她就被这破铃铛坑过,可不会再被坑
第2回 。这趟去信安郡,要是还能再碰见那个诓骗阿母的臭和尚,她非狠狠削他一顿不可!
月如是对这些佛法之说也不是很信,但还是劝道:“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当个故事听也行,可千万别出言不逊,万一真触怒了佛祖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又朝萧妄歉然一笑,“阿珩这孩子就是这样,让王爷见笑了。适才的提议,王爷觉得如何?若是不方便也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让槐序他们几个跟着也是一样的。”
萧妄微笑颔首,“小月夫人客气了,区区……”
“区区小事,就不麻烦广陵王殿下了,我自己带几个人跑一趟就是了。”沈盈缺打断道。
开玩笑,她好不容易能摆脱这家伙,干嘛还上赶着羊入虎口?皮痒了吗?
萧妄幽幽睨她,目光冷晦如刀。
饶是久经风浪如月如是,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盈缺却梗着脖子,生生挺了过来。
萧妄由不得冷笑,“拦是拦不住的,晏清郡主请便。”
说罢便震袖离去,还真没再多阴阳怪气什么。
反倒叫沈盈缺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tຊ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月如是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问:“你不追上去再问问?仔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沈盈缺却是咬牙坚决道:“我才不要!”
*
于是日子又有条不紊地继续往前过着。
沈盈缺每日照旧是度田,和百草堂内部清查两头转,眼下又多了中秋宴和筹备下月去信安郡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那日萧妄为何会如此反常。
萧妄也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甚至都很少再出现在沈盈缺面前,不是去石头城阅兵,就是泡在娑罗树下的汤泉池里养病,要么就去演武场看沈蹊习武,偶尔来兴致了,也会亲自下场指导两下。沈蹊壮着胆子喊他“师父”,他也一笑了之。
师徒两人相处,竟是比沈盈缺这个亲阿姊还亲,反倒叫沈盈缺有些吃味。
月如是笑着打趣她:“你究竟是为蹊儿更亲近王爷掐酸,还是为蹊儿比你陪在王爷身边的时间更多了?”
沈盈缺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可说完,心里却莫名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吵嚷,不是这样的。
可不是这样,又能是哪样?她自己也茫然。
大约老天也看出她这段时日有些魂不守舍,特特给她捎来了一封请帖,让她出门散散心——秋贵妃生辰在即,欲在城外白鹭洲上的白鹭山庄设宴,邀一众亲朋好友庆贺五天,沈盈缺也在受邀之列。
论交集,沈盈缺从前是萧意卿内定的太子妃,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秋派的敌人,这些年别说作为秋贵妃的“亲朋好友”受邀去赴生辰宴,她连话都不曾和秋贵妃多说两句。这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出,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看来这位见自己和荀派离心,也开始坐不住,想要拉拢关系,从百草堂里头分一杯羹了。
呵。
想得倒是挺美。
若是平常,沈盈缺自然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辅佐吴兴王那人头猪脑上位,真还不如将这天下拱手赠给萧意卿。然眼下,送帖子过来的人并非秋贵妃身边的宫嬷内侍,而是天禧帝跟前的内监总管曹惟安。这道帖子上的字迹也并非出自秋贵妃,而是天禧帝。
秋贵妃的面子她可以不给,天禧帝的颜面她却不能不顾。
毕竟是一手将她带大的养父啊……
就是不知道她这位养父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总不会真要将储位转给吴兴王吧?再是宠爱秋贵妃,也不该拿自个儿的江山开玩笑,前朝宣帝的例子可还血淋淋摆在眼前呢。
沈盈缺无奈一叹。
可埋怨归埋怨,七月二十一,秋贵妃生辰前一日,她还是如约登上了白鹭洲。
——那是一座位于都城西面江渚上的岛屿,因每年春日,洲上都会飞来一群白鹭鸟,在芦苇荡里栖息繁衍,故而得名如此。
岛上的白鹭山庄则是皇家的御用别院,前两年秋贵妃第一次提议来此处办生辰宴时,就被天禧帝作为贺礼之一,转送给她,成了她的私人别院。每年的白鹭宴也成了她生辰宴的标配,规模不比荀皇后在华林园办得小,甚至因着山庄不在宫苑内,不必受宫规束缚,里头的金银珍宝更是填进去不知多少,说一句“天上人间”也不为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到渡口坐船的时候,正赶上江面起风,船只行在江上颇为摇晃。
秋姜和白露都被晃到头晕胃逆,一下船便趴在渡口的木桩上呕吐不止。
也是赶巧,同一个渡口,同一根木桩,同样登岛过来赴宴的秋雯君也正煞白着脸蛋,靠在她阿姊秋素商的肩膀上,缓解头昏之症。
自那日华林园宫宴一别,沈盈缺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到过这对姊妹,只听说那日宫宴上的红粉局传出去后,这位宣城市主乐得险些一头栽进秦淮河,若不是自家阿姊拦着,只怕当晚就要来寻她看笑话。
可翌日听说萧妄在太极殿上助她退亲,还为她捞了度田的差事,这位县主殿下又气成了河豚,在家里摔盆砸碗,差点把秋家百年老宅给拆咯。七夕那日午后,萧妄去石头城阅兵,她还悄悄追了过去,也不知道萧妄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回去后,她就跟丢了魂一样,吃不下,睡不着。几个玩得来的小姊妹邀她出门看灯,她都打不起精神,着实在家做了一番“淑女”。
细算起来,这大约是七夕之后,这位县主殿下头一回踏出秋家大门。
多年和这位死对头斗嘴的经历,让沈盈缺第一时间打起精神,以备接下来的口舌之战。
秋雯君也的确在瞧见沈盈缺的那一刻,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唰”地从自家阿姊的肩膀上弹起,龇牙瞪目地恨恨盯着她。
但也仅是盯着片刻,秋雯君便冷哼一声,招呼婢女扶她上抬舆,什么挑衅的话都没说,就默默消失在了渡口。
沈盈缺诧异地看着那卷尘而去的背影,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对着秋素商道:“她……是不是把自个儿的胆子给吐没了?”
否则怎会这么好脾气?
秋素商抿唇一笑,意味深长道:“这还得多亏郡主殿下?”边说边屈膝向沈盈缺行了个礼。
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正郑重其事的一礼。
闹得沈盈缺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扶她起来,问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秋素商兴味地打量了一番默默跟在暗处的黑甲卫,莞尔笑得暧昧,仍旧什么也没解释,只亲昵地挽起沈盈缺的手道:“郡主头一回来白鹭洲,岛上的景致想来都没逛过。素商不才,正好能为郡主引路,待去山庄见过贵妃娘娘,素商就陪郡主四下走走看看,如何?”
沈盈缺听出她是在转移话题,想着此事可能牵涉到一些秋家阴私,她也便没再深究,从善如流地随她一块上舆前往白鹭山庄。
*
因着筹备生辰宴,山庄上下俱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秋贵妃正在山庄正堂云霞轩,和此番一道随她出宫赴宴的贤妃和祥嫔说话。吴兴王和秋氏主家长子,也就是秋素商和秋雯君的亲兄秋从心,也在旁作陪。
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还会额外偏袒美人,这三位就是很好的例子,不仅美得不惧岁月蹉跎,还美得各有千秋。
秋贵妃偏丰腴,圆脸大气端庄,一看便是盛世富贵之象,宛如春日枝头灼灼盛开的牡丹。
贤妃则生得偏纤瘦,小脸削肩,楚腰一袅,光坐着便有种弱柳扶风之美,让人满心怜惜,浑然瞧不出她三个月前刚刚诞下一位皇子。
祥嫔较之她二人,颜色算不得出众,却也是小家碧玉,温婉宜人,多看几眼就会被她眼尾的钩子给钓了去。想来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就是叫这一把似有若无的小钩给钓出来的。
沈盈缺行完礼,和秋素商一块退至一旁,暗暗思忖祥嫔这孕肚是不是已经有四个月了。
吴兴王近来几次上奏,想从沈盈缺手里拿走度田的权利,都被天禧帝驳回,昨儿还狠狠挨了一顿训,加之从小就跟沈盈缺不对付,这会子忽然撞见,大少爷的脾气便控制不住:“听说晏清郡主离宫的这段时日,都宿在汤泉行宫?九皇叔一向清冷孤僻,不近女色,倒是和郡主合得来,连咱们这些血脉相连的侄儿都比不了。”
也不怪他这般八卦。
时下民风虽开放,但也还没开放到能这般宽容两个未成婚的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段时日,都城里的流言就没停过。若不是萧妄实在不好惹,只怕御史台弹劾的奏章已经堆满太极殿。
沈盈缺哼笑,“不敢当。广陵王殿下看着不好亲近,实则最规矩守礼不过,若是他的侄儿们能少给他添麻烦,他应当也不会如此拒人千里。王爷您说,是吗?”
——这是在暗讽吴兴王从前狂妄自大过了头,连萧妄都不放在眼里,时不时就要到太岁头上动土,险些叫萧妄直接打回娘胎里重新投胎。
吴兴王眉梢抽了抽,咳嗽一声道:“那都是本王从前不懂事,现而今都已经改了,再也不会似小时候那般胡闹。倒是晏清郡主你,还未出阁就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毫无规矩礼数可言,简直枉费了父皇这些年的教导。”
沈盈缺道:“我是陛下亲手收养的养女,和广陵王殿下自然也是叔侄关系,何来‘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之说。再说,陛下教导我要孝敬尊长,还说这天底下有良心可比有规矩要紧多了,只要良心未泯,规矩与否都是小节,我自然要好好遵tຊ守。”
吴兴王怒斥:“你在说我没良心?”
沈盈缺睁大眼睛,“哪有?我只是觉得吴兴王殿下您没规矩。”
吴兴王:“……”
“你在说什么?!”他大怒。
沈盈缺还在不紧不慢,“我今日登岛,是受陛下邀请,来为贵妃娘娘贺寿,也便是这白鹭山庄的客人。眼下三位贵人都在,吴兴王殿下越过她们不停挑我的刺,难不成还要我夸你一句‘君子端方’吗?”
吴兴王呼吸一窒,喝道:“本王如何就没规矩?!前两日本王给父皇进献祥瑞,父皇还夸本王孝顺呢!”
“非也非呀。”沈盈缺淡淡地说,“殿下自己也说,当时你在进献祥瑞。这么要紧的时候,陛下哪怕知道你未曾受诏就贸贸然进宫,打扰他处理政务,也不好指摘什么,只能跟你客气一下。你若真把陛下的客气当补药吃了,那才真是又没良心又没规矩,属实丢陛下颜面,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委实有碍观瞻。”
“你、你你……”
吴兴王叫她这歪理气得七窍冒烟,捂着胸口,险些撅过去。
秋贵妃笑道:“都说晏清郡主口舌灵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咱们几个儿女加在一块,都不是她的个儿,难怪陛下和广陵王都喜欢。”
说着目光瞟向祥嫔,语气也变得幽幽:“听说孩儿在母亲腹中就会不自觉开始模仿他人,你久居深宫,身边除了几个宫人内侍,都接触不到旁的人,这对皇嗣的成长可不好。趁着郡主这几日都在山庄里,你不如多跟着她,好好熏陶熏陶。”
祥嫔立马垂首诺诺应是,素手紧紧捧着小腹,大气都不敢出。
沈盈缺在心里不由叹息。
她对天禧帝的后宫不是很关心,对这位祥嫔更加不了解,只听说她曾经是秋贵妃宫里的婢女,一日意外服侍了酒醉后的天禧帝,有了身孕,这才母凭子贵,晋了位份。因为这个,秋贵妃还和天禧帝闹了好一顿,得了天禧帝一句“孩子生下来就将人赶去冷宫,再不搭理”,才总算消停。
这么看不上眼的人,还邀来自个儿的生辰宴,这位贵妃娘娘果然不好相与啊。
“承蒙贵妃娘娘看重,盈缺铭感五内。怎奈盈缺前段时日偶感风寒,这会子才将将好转,恐把病气过给皇嗣,还是莫要同祥嫔娘娘走得太近的好。”沈盈缺一口回绝,边说边垂下八字眉,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假装真病了。
废话,当然得拒绝啊,这可是皇嗣!万一日日跟在自己身边出点什么事,她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秋贵妃闻言,娟丽的柳眉不禁微微蹙起。
她如今正得圣宠,唯一的劲敌荀皇后近来还因东宫退婚和度田双重打击,无力与她斗法,她可谓春风得意,这会子突然听别人的拒绝,心里自然不舒服。
贤妃出来打圆场:“说起广陵王,上回乐游苑的选妃宴不了了之,陛下还颇为惋惜,这两天老是挂在嘴边,仿佛还想再办一场,就是不知何时着手。广陵王如今也快而立,陛下在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儿女成双,哪里像他,不纳王妃也就罢了,连个侍妾也无,像个什么话。”
沈盈缺心尖一蹦,仰头看向贤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贤妃似乎早有所料,说完这番话,便一直盯着她瞧,眼神似笑非笑,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沈盈缺心底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快。
秋贵妃被这话提醒,怅然一叹:“咱们这位九皇弟啊,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让他娶妻也是为他好,偏他分不清好歹,非要跟陛下对着干。他又是个武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好歹,灵前一个给他举哀的都没有。”
秋素商看出沈盈缺的不虞,出来圆话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广陵王殿下一向视霍嫖姚将军为心中神圣,想来也跟他有同样的志向,并非对自个儿终身大事毫无主张,如今北伐在即,咱们应当庆幸有这样的将军的才是。”
秋从心也跟着帮腔:“二妹妹所言极是,广陵王殿下一向极有主见,定不会胡乱耽误自己终身大事,姑母就把心好好放肚里去吧!”
秋贵妃却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若再不娶妻,陛下不找他,那些言官就要先拿唾沫星子喷死他,哪里还有机会等到北伐?”
说着又是一叹,“陛下也是心急,可惜就是劝不动,如今郡主既和老九走得这般近,不如帮陛下多劝劝,让他早点娶妻,早点生子,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不枉费陛下教养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