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女娘排着队等着嫁给我,可我只向阿珩求过亲啊!”萧妄接话接得毫无负担。
“我阿父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你若是不信,等到了京口,自可去寻我舅父求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扯谎。再说了,你说我与惜君有婚约,我们俩就没有?论交情,我阿父与令尊,才是真正过命的交情,若他们还在世,你早进我家门了,哪里还用我大半夜辛辛苦苦翻窗过来哄人,人家还不领情。”
他这么一说,沈盈缺很快便想起刚重生那会儿,桂媪在她跟前提过的父辈旧事,里头还当真有婚约一说。
所以素来以“少年老成”闻名遐迩的豫章王,其实也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天呐,这可太折损抗胡英雄在她心中光辉高大的形象了,她完全没办法接受。
不过想想也是,就她阿父那不着四六的咋呼模样,能跟他打一架再做一辈子好兄弟的人,能正经到哪里去?
是她阅历太浅,不懂江湖水深。
她有罪。
她忏悔。
她赶紧闭上眼,在心底暗暗啐了个“呸”。
萧妄忍俊不禁,捏着她脸颊道:“小东西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这几日一直跟我闹别扭,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平时一有什么不痛快,就直接当面挤兑,不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不算完,怎么这种最需要当面澄清的时候,就开始玩‘隐忍’了?真要气死我是吧?唉,你放心,无论哪一辈子,我萧忌浮都只在你一个人身上栽过跟头,别人想都别想。”
虽然很没出息,不过他也栽得心甘情愿,乐在其中罢了。
沈盈缺嘟了嘟嘴,低头又开始扣他衣服上金银丝缠绕的绣纹,哼哼唧唧道:“也不全是我想多了吧,人家为了你,可是到现在都还不曾婚配呢。当年你在广陵一役中受了重伤,也是人家衣不解带地在你身边照顾,才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这么深的情,你当真舍得斩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tຊ学城
一咬牙,她抬眸直视他的眼,语气透着点不确定,偏又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所以我要是不喜欢她,你会怎么办?”
萧妄凝目看着她,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却也有些闹不明白,自己都已经说得这般清楚,她为何突然这般执着。
论感情,他和颂惜君的确要比其他毫无关系的女娘要深一些,毕竟血缘亲疏在那摆着。但要说感情有多深?除了表兄妹,再多也没有了。
这些事他身边的人都知道,颂惜君自己也清楚,故而这么多年,大家明知他们都未曾婚配,但也从来没有人撮合过他们。便是疼爱惜君如命的舅父,也不曾为惜君求过自己什么。小妮子真要有心打听,应该都会知道,为何这般不依不饶?哪怕是第一世,她也不曾如此在意过,到底发生什么了?
萧妄神色严肃起来,“可是发生什么令你不痛快的事了?告诉我,不计何事,我都能帮你解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张了张嘴,下意识就要把心里所有惶恐都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她又咬紧牙,生生咽下。
怎么说?如何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己没有任何依据,就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他会为了颂惜君,会对她痛下杀手,所以才这般患得患失,给他吃了好几天闭门羹,甚至还希望他能为了自己,将颂惜君赶走,至少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凭什么啊?
那只是一个梦,会不会成真都未可知。他少时历经磨难,亲缘凋零,如今身边只剩下颂家这对舅妹,对他又是掏心掏肺地照顾,毫无保留。十年前若没有颂家给他做后盾,萧妄哪怕再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法以罪臣之身,统率三军,在广陵一战中一鸣惊人,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更不会有后来,萧妄助她退婚之事。她凭什么让他为了自己这么一丝虚无缥缈的忧虑,去断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缘?
做人不可以这么无耻。
况且就算那梦境真的会实现,她告诉萧妄,萧妄就会为了她,舍弃颂惜君吗?
不会的吧。
他可是已经两次回避她的问题了。
哪怕他再怎么不肯承认,对他来说,颂惜君终归是和其他女子不一样的而今的一切,不过是他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心,等哪天突然醒悟,颂惜君就成了他眼里那抹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永远照耀他心上,而她便要从心头那点朱砂痣,沦为墙上一摊蚊子血。
除了碍眼,什么也留不下。
沈盈缺缓缓闭上眼,摇摇头,从他怀里钻出来,起身背对他,“我无事,就是病得太久一些乏累,休息一下就好。”
萧妄折眉正要关切,她又张口抢白:“我真的无事。倒是王爷您,明日一早就要分军提前去往京口,再在这耗下去委实不妥,好些早些回帐的好。”
萧妄从榻上坐起来,沉面睨着烛光中那道纤弱如竹的背影,声线泛寒:“你在撵我走?”
沈盈缺叹气:“不是撵,是劝。王爷七窍玲珑心,难道不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为王爷好吗?”仍旧没有回头看他。
萧妄不由冷笑出声,“是不是为我好,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是换成别人,譬如拓跋夔,或者你的前未婚夫婿,我的亲亲好侄儿,晏清郡主未必会这般不讲情面吧?”
沈盈缺霍然震袖回头,眉眼愠然,“你胡说八道什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萧妄怒喝。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且脾气还很大。平日谁敢惹他不快,不管那人什么身份,他都是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也不留。也就在沈盈缺面前,他才会收敛起所有尖利爪牙,捧出十二分耐心,好声好气地哄。
这几日接连吃着闭门羹,他本就攒了一肚子火,若不是心疼她舟车劳顿,他早冲进来质问她什么意思。能低声下气地哄这么久,已经是他的极限,谁知人家还不领情,嫌他碍眼,一个劲儿只想把他往外赶,再泥性的人,也得爆发一回。
可一番发泄完,他又忍不住开始后悔。
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好端端的扯他们做什么,自己给自己火上浇油吗?真是气昏头了。
看着她眼里的愠色和逐渐湿润的眼尾,他本能地就要上前哄,可转念一想这几日被无端拒之门外的委屈,他又强握紧拳,停下脚,不肯就这么服软,一言不发地从榻上站起来道:“你还病着,我不想跟你吵。明日分军,我带人从山道上走,你就按原计划继续走水路官道。我把右路兵马都派去跟着你,以防万一。他们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无论遇上什么事,只要不是羯人举国杀过来,都能护你无恙。让周时予也在你身边跟着,他会照顾人,对京口一带也十分熟悉,你路上无论遇上什么繁难,都可寻他帮忙。”
这一番安排,从最基本的护卫安全,到衣食住行上的照顾,不可谓不细致妥帖,尤其在当下两人吵成这样的情况下。
然沈盈缺暴脾气上来,就是不领他这份情:“多谢王爷好意,阿珩实在无福消受,还是请王爷留到京口,送给自己真正想送的人吧!”
说完就直接把人推出门去,连鞋都不让穿好。
第52章 白石村(一)
翌日一早,萧妄终于带着大军,加速向京口行军。
临行前,萧妄都没有再来看过沈盈缺,沈盈缺也没有出去给他饯行,两人就跟从来不认识一般。原本预备分出来陪沈盈缺一道走水路,护她平安的兵马,也因昨夜那一顿大吵,被彻底“吵”没,只剩周时予领着一队黑甲卫,灰头土脸地到沈盈缺帐子里报道。
沈盈缺板起面孔不想收,让他怎么带着人来的,就怎么带着人走,她身边都是百草堂内的高手,足以自保,不需要萧妄这些多余的关心。
周时予似也料到她会如此说,倒也不着急劝,只甩甩手里的拂尘,抬起宽大的袍袖,挡在面前“嘤嘤”啜泣,跟她一块愤慨起萧妄的无耻行径。
“奴婢虽无甚本事,但好歹也在少主公跟前伺候了十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昨儿不过在少主公面前委婉地提了嘴他的身子,心里放不下,想一路跟随左右亲自照顾,请他另派别人来照顾郡主,还贴心地举荐了好些可靠的人。谁知少主公竟这般心狠,不答应也就罢了,还以渎职为名,罚了奴婢半年俸禄。奴婢冤啊!郡主您给奴婢评评理,有少主公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沈盈缺听完:“呃……”
原本酝酿好要撵人的恶言,当即便没好意思再说出口。
可要她为这样的事主动去找萧妄说话也是万万不可能,咳嗽一声,正想改口安慰两句,让他放心回去跟着萧妄,出了事,她担着。
周时予又换了另一只宽袖,“呜呜”哭得更凶:“郡主有所不知,少主公在军中待惯了,一向信奉军令如山,话出不改。适才他命奴婢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领人出发,依他神骏的速度,这会子人都要翻过两座山了,奴婢便是想追,也追不上。”
沈盈缺想想也有道理,但仍旧不想接受,张嘴还要拒绝。
周时予又“噗通”跪下来,两只宽袖如蝴蝶般一起铺在地上,嚎得惊天动地:“奴婢命苦,见恶于少主公,又不得郡主喜欢,注定是个没人要的贱命,与其留在这世上讨人嫌,不如就在这荒郊野外死了干脆!”
沈盈缺被他哭得脑仁疼,头一回发现,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啊,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周时予竟还有这本事?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行行行,我应了我应了,一道走,行了吧。”
*
一行人重新整顿一二便出发,于晌午时分抵达渡口,登船北行。
因不需要赶路,他们走得格外惬意,沈盈缺还特特命船只沿途多加停靠一些村庄坞堡,她想趁这机会多看看都城外的世界,了解一下,揭了江左贵族们那层纸醉金迷的薄纱,真正的大乾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结果可谓非常不容乐观。
因着幼年在落凤边城生活的经历,和月前南下的见闻,她自以为已经窥见了民生百态,可这一路行来,她才忽然发觉,自个儿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
就说眼下这座他们今晚预备落脚的“白石村”。
若不tຊ是村子外头还竖着石碑,她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贫民窟,或是座刚遭了灾的村子。
一路行来坑坑洼洼,车轮都叫烂泥糊得黏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自个儿下来走。沿路的屋子不是少了门扉,就是漏了顶棚,破烂得不成样。没有封窗的纸扎,就只能用糨糊和着黄泥糊弄了事。浆洗得发白的衣裳从院子里伸晒出来,一排排,密密麻麻,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边甚至还有腐烂生蛆的残尸,躯体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头颅手足半埋在泥土中,惹来蝇虫,“嗡嗡”鸣响不已。风一吹,全是刺鼻的腥臭味。
连槐序这些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暗卫,都忍不住胃里犯呕。
在沈盈缺的印象里,三吴一带毫无疑问是大乾最为富庶的地方,鱼米金银享之不尽,连曾经的洛阳长安也比之不上。其他地方虽不及那里富饶,但也应当如东阳郡一般衣食无忧,百姓安居乐业。最差,也不过似落凤边城那样粗布麻衣、风沙佐酒,食不果腹什么的,只是书卷上的妄谈。
可现在……
沈盈缺抿唇沉默下来。
周时予侧眸瞧她一眼,虽早已知晓此地的不堪,还是忍不住感叹:“郡主莫要难过,乱世便是这般,天道死,人命贱。早年奴婢的家乡也是这般,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肥胖之人还不如一只狗值钱。总会有这么一个过程,谁也躲不掉。待少主公收复中原失地,除了此地的胡人之乱,日子就能好过起来了。”
沈盈缺低头垂下长睫,以指绕着裙绦,怅然道:“我知道,就是心里难受。这才刚出京畿啊,跟建康至多也就三日脚程,风貌就却已然变成这副模样,士庶之别未免也太真实了,我都不敢想再往下走会是什么样。”
周时予笑着安慰:“郡主莫担忧,白石村一带看着虽荒废,但这两年,颂相公一直在努力帮各家村户迁移,如今大多数都已搬去京口,由颂家庇佑着,再有一段时日,应该就能全部搬离。哪怕北伐大业这一两年都暂时无法落停,也不会再有‘人相食’之类的惨事了。”
沈盈缺睫尖一颤,有些欣慰南朝还是有心怀苍生的士族,愿意舍下家业,为庶民谋福,可听说是“颂家”,心里又莫名生出些难以名状的复杂之绪。
正踟蹰间,适才进村打探有没有人家愿意提供住宿地的秋姜和白露回来了。两人都全须全尾,没有受伤,可白露身上的钗环首饰却都没了个干净,连香囊都没留下,活像被打了劫一般。
周时予当即警觉起来:“可是遇上匪贼了?这一带常有羯人骑队出没,专抢过路的商贩,白露娘子若是遇上他们,可千万不能马虎,快快报出地方,我这就命黑甲卫过去将他们铲除。倘若就此放过,今晚咱们谁也别想睡踏实。”
白露忙摆手道:“不是贼匪,不是贼匪,是我自个儿送出去的。方才我和秋姜去打听住处,走到河边,想顺便取些水,就见一个乞儿踉踉跄跄栽倒在河边,面黄肌瘦的,一看就好几天没吃东西,马上就要饿死了。我和秋姜看不过去,就把身上的糕点和银锞子都给了他。我怕不够,还摘了身上的首饰,这才成了这副模样,并非是遇了匪。”
秋姜点头表示这些都是真的,又叹息着补充道:“那孩子着实可怜,瞧着也就十二三岁,整个人瘦得都只剩一把骨头。大约是苦日子过惯了,亲手接了东西他还不敢相信,抱着银锞子咬了又咬,唯恐是自个儿在做梦。”
沈盈缺蹙眉,“抱着银锞子咬了又咬?”
“对啊。”白露点头,摸了摸自己空无一饰的发髻,皱眉懊恼道,“可惜方才我们不知会遇上他,身上没带多少银钱,否则也不至于要淘自个儿的首饰。里头有支杏花玉簪,是我进宫得头一份月俸的时候,给自个儿添置的,可好看了!就这么给出去,我还挺舍不得……”
秋姜笑着打趣,“你要是舍不得,现在回去讨回来还来得及,人应当还没走远。就怕你回去见了那孩子,心一软,簪子不敢讨了,还要再绕他一身衣裳!”
……
两人插科打诨,怼得好不热闹。
沈盈缺和周时予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却是不约而同沉下了脸。
白露忐忑问:“郡主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那些银锞子都是奴婢自己攒的私房钱,没有动用公中的,郡主放心吧。”
沈盈缺笑了下,无奈地摇摇头,勾了下她鼻尖,“小傻子,你做的是好事,哪怕真用了公中的,我也不会说你什么。只不过这回,咱们可能要惹上麻烦了。”
*
白石村已近半荒,客栈驿馆什么的自是没有,村里的人家也都自顾不暇,没法收留他们,他们只能去村外一座荒废的寺庙暂住一晚。
秋冬之交,白昼偏短,酉时一过,天色就已然黑透。
一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便依照周时予的吩咐,在破庙周围布设哨人守卫。秋姜和白露伺候沈盈缺,在破庙最里侧的大雄宝殿歇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