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随意,萧妄听得也无心。却也是因为这份无心,他身子猛然一僵。
沈盈缺在他怀里半睁开眼。
他又迅速恢复到平时泰然自若的模样,含笑抚着她脑袋,若无其事道:“阿珩放宽心,为一个小人伤怀不值当。等我查明所有真相,就把他们都抓来,任由阿珩处置,直到撒气如何?”
沈盈缺从他怀里仰起脑袋,看了他半晌,也笑,“忌浮说得对。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下去用晚膳吧,别让他们久等。”
说完便拉起萧妄的手,tຊ蹦蹦跳跳下山去,转身背对他时,眼里的明光倏尔冷淡大半。
当天夜里,沈盈缺回到“是昔流芳”,便将身边几个得力的暗卫统统唤来,悄悄嘱咐一番。待人都散去,月上中天,她仍倚靠着曲木抱腰,捏拳不能入眠。
密信之事真假难辨,整整两世,她也只在荀皇后口中听到些许风声,连天禧帝都不知道。她故意将信这事坐实,无关人士听完,第一反应应该都是吃惊,甚至质疑这封信的存在,可萧妄这么个多疑之人,却是接受得十分坦然,一点怀疑的意向也无。
要么他和荀皇后一样,是事后查到了这些,要么他就当真见过这封信。
若是前者倒也没什么,若是后者……
沈盈缺猛地吹了灯,爬上床榻,深深钻入被窝,不敢往下想。夜风撞得门牖“呼啦”作响,她的心似也被长风贯透,疼得“滋滋”发麻。
梦境袭来,光怪陆离,时而是六年前落凤城那场大火,烧得阖城凄惨如炼狱,时而是萧妄欺在她身上,蛮横张牙撕咬,言辞随他起伏的动作和飘拂的红帐阵阵剐过她耳畔,每一个字都狠戾如刀:“沈盈缺,你当真以为朕非你不可吗?”
她挣扎着推开他,奋力往帐子外头跑,却被黑暗中幽幽伸出来的铁索,霍然锁住她双手双脚。周围的旖旎红帐也随之化作四堵高大围墙,将她牢牢困住。
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一日一日在里头挣扎,枯萎。
一个穿绛色衣裳的陌生内侍甩着拂尘从暗处走来,将一盏白瓷杯放在她面前铺满腐臭稻草的地面上,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沈小主在宫里行厌胜之术,谋害颂娘子,陛下震怒非常,特赐小主鸩酒一杯,命小主以死谢罪。”
“颂娘子是陛下的嫡亲表妹,与陛下自幼一块长大,又曾多次舍身护驾,陛下待她便如天上明月,半点磕碰不得。若不是小主这一年来伴驾有功,陛下定是要将小主凌迟处死,哪里还能留一个全尸?眼下如此宽宏大量,小主可千万要记得陛下的好,去了那边,也别忘了为陛下多多祈福,还陛下这份恩情。”
“明日就是颂娘子的封后大典,宫里宫外且有得忙呢。奴婢就不耽误彼此时间,这就送小主上路。”
烈酒“哗哗”灌入她口鼻,宛如火龙顺着喉咙一路烧至肺腑。
沈盈缺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抽搐,头脚缩在一起,在满是虫鼠爬绕的腐草败稻中,痛苦地扭成一张牵机,直到最后咽气,都没能喊出一声“冤枉”。
沈盈缺霍然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第50章 颂家
五日过后,大军开拔。
天禧帝在宣阳门外点将,萧妄御马在军前聆听,三军齐默,旌旗招展。正午的阳光透过云翳烈烈照下,映得寒甲粼粼生光,放眼望去,宛如一片玄黑的海洋,根本望不到边。
白露揉着后颈从车窗外缩回脑袋,兴奋地比手画脚,“乖乖,这人可真多啊,陛下、宫里的娘娘,还有满朝文武,不管世家还是寒门,几乎都来了。把道两边围得跟铁桶一样,长亭茶肆里头都快站不下,树上都挂了好几个。”
秋姜被她这奇妙的形容无语到,摇摇头,一面给沈盈缺沏茶,一面替她解释:“是大家没地方站,爬到树上瞧热闹。这次点兵礼,陛下特许城中普通百姓一道观看,大家抢不到好位置,又不想就这么错过,便都爬到树顶上瞧,把长亭外那棵百年老榕都压矮一截。不是有人想不开,挑这时候到树上上吊。”
边说边斜了白露一眼。
白露讪讪吐了下舌,摆手道:“嗐,都一个意思,一个意思,何必计较这么细?小心以后嫁人,把你夫家计较成呆子,连吃饭喝水都不敢张口,要你亲自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姜面无表情地举起茶壶,壶嘴怼到她额前,“信不信我现在就喂你一脑门热汤,把你先烫成呆子。”
白露连忙抱拳讨饶,挽着她的手嘻嘻笑笑,和她闹成一片。
沈盈缺也忍不住抿唇低笑,跟着一道转目望向窗外。
为了不影响点将礼,她特地让槐序将马车停在离城门最远的墙根底下,透过车帘缝隙,只能勉强看到萧妄立马横槊的深色剪影,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听车外那些小女娘们压抑不住的阵阵惊呼声,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立马横槊、意气风发的英武模样。
白露凑过来挤眉弄眼,“郡主要不要去前头看看?鸣雨就在这附近,奴婢去同他说一声,他保证能给郡主找一个最佳位置,让郡主看得清清楚楚。”
——自打从信安郡回来,她和萧妄之间的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莫说秋姜白露这些近身之人,连天禧帝都觉察出猫腻,时不时派人上山,旁敲侧击地打听她要不要赐婚。要不是有萧妄在前头挡着,眼下都城里头谈论最厉害的,就不是北伐羯人之事,而是她和萧妄的各种风月流言,以及各世家贵女对她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暗杀手段……
这时候堂而皇之让她去找鸣雨开后门,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沈盈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况且现在她也没这心情。
那日从宫里回来,言语上简单试探过萧妄,她内心便再也没办法平静下来。即便清楚在没有拿到实证之前,一切说法都只能是无端构陷,但她确实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和萧妄亲密无间。
加之还有那个诡异的梦……
她明明没有经历过,可梦中关在牢房里的痛苦无助,吃下毒酒时的愤恨绝望,就像刀子刻在她骨血里一般深刻,光是回想,就叫她心头酸涩,痛不欲生。
仿佛根本不是梦,而是一段时光掩埋在她身体深处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
她和萧妄何时这般亲热过,萧妄又何时成了皇帝?还有那位生面孔内侍,看衣制,怎么也是个一等宦臣,能在御前说得上话,可凭她两世入宫的经验,御前从来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到底是谁?还有什么颂娘子,那又是谁,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何又要行厌胜之术害她?
种种疑惑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最后生了根,发了芽,哪怕她不刻意去想,那个真实到令她窒息的梦,也会如鬼魅一般不断纠缠在她心头,以至于现在,她连萧妄都不想见。
好在这五日,萧妄因忙于北伐之事,暂时抽不开身来找她,不会发现她的异样,她也能稍稍松一口气,不用为夹在他和落凤旧事之间为难。
但有些事不是她想躲,就能永远躲得开的。
未时初刻,大军正式出发,直奔京口。
萧妄在前面领头,沈盈缺则以军属之身,坐马车在右路跟着,嘲风和鸣雨一道为她保驾护航。
因此番出征乃是北伐大业的开端,首战能否告捷,于关乎军心民心的稳定都有重大作用,萧妄需快马加鞭,提前赶到京口,与前线驻守的将士会合,先排兵布阵。
沈盈缺不便跟随,和大军一道照正常行路北上,同行了一天,两人便要按计划在渡口处分别。
萧妄几日都见不到佳人,早已经心痒难耐,分别前如何都想和沈盈缺好好独处一会儿,便借口有事要商议,将分军之日推迟到翌日天亮之后。当夜寻人来自个儿帐中说了两句话,便提前结束议事,避开众人,悄悄来到沈盈缺帐前。
孰料才开口,就听她隔着帐门,有气无力地道:“我今早染了风寒,眼下咳嗽得厉害,未免将病气传染给王爷,还是请王爷回去吧。”
萧妄心中自然失落,但考虑到她的身子,还是强忍下思念,优先关切她的情况,还特特招来军医,为她诊脉,听她说“身子困乏,不想见人”,才勉强作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翌日一早,嘲风来请示他分军的时间,他以练兵为由,再次推迟行程,亲自领着军医到沈盈缺帐前,却被百草堂配给沈盈缺的专属医师高进拦在门外。
高进结结巴巴道:“启禀王爷,郡、郡主昨晚服了药,发了汗,眼下还在里头睡着,不知何时会醒。王爷若无什么大事,就、就请……呃……就请先回去。”
萧妄面露愠色。
秋姜忙硬着头皮,跟着补充:“这也是郡主的意思,还望王爷见谅。”
萧妄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帐门,回想昨晚她说话时的虚弱语气,到底没忍心打扰。
分军之tຊ日于是又往后推迟了三天,萧妄也跟着吃了三天的闭门羹,饶是再迟钝的人,经过这几遭,也该觉察出猫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第三日夜里,分军的最后期限,他便踩着夜露风霜,直接翻窗进了沈盈缺的帐子。
沈盈缺似乎也料到他今晚一定会来,特特将跟前的婢女全都打发走,自己独自一人歪在行军榻上看书。灯火幽幽,圈出她周身绒绒金边,仿佛琥珀凝住的美人像,明媚又古朴。
萧妄微微有些怔忡,恍惚像是回到了第一世——
他御驾亲征回来,她在宫里等他,明面上虽从来没有过他好脸色,却总是会旁敲侧击地跟他打听,这次战事有没有哪里受伤。知道他肩头中了一箭,漂亮的大眼睛一下红成兔子,湿润得不行,却还是咬牙别开脸,哼声刺他:“该!像你这样的混蛋,就该乱箭直接射死!”
说完又嘟着嘴,骂骂咧咧去给他寻御医,嫌御医下手没轻重,又忍不住亲自动手帮他包扎。
可爱得不得了。
害他后来总想在自己身上弄出点伤,让她担心,让她急,可看她难受得双眼通红,吃不好睡不香,他又心疼得不行,后来哪怕真伤己要害,危在旦夕,也严令不许让她知道。
“啪”一道合书声,将他的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世。
沈盈缺随手将书卷丢在案上,捻起一根铜针,起身去到灯架边,将蜡上凝成一团的灯花挑开,嘴里淡淡道:“王爷怎的这会子还来阿珩这里,就不怕明早起不来,再次误了行军的时辰?底下将士已经有怨言了,若王爷明日还不出发,怕是不等与羯人开战,军心就要先乱了。王爷不怕底下人议论,我可是怕的。”
萧妄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捻了她肩头一绺长发,绕在指尖把玩,“我为何迟迟不肯走,阿珩难道不知道?阿珩若是肯早些见我,我又何必拖延到现在。”
沈盈缺拍开他的手,蹙眉瞪道:“合着都是我的不是?行,那就请王爷现在就为阿珩备车回京,省得阿珩再在王爷身边逗留,叫王爷分心,耽误王爷的北伐大业。”说着便提着裙子,转身要去叫人收拾东西。
萧妄笑着将人揽回来,抱着一道歪回卧榻上,“你这是吃炮仗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有这么多话来堵我。”
沈盈缺推开他贴蹭过来的脸,嫌弃地瞪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咬牙闭回去,犹豫半天,只闷闷道:“此番去京口,颂家那位娘子颂惜君也会在那里,帮王爷一道排兵布阵,是吧?”
颂家是萧妄的母族。
十三年前,颂氏一族还未从朝堂隐退,萧妄的舅父颂祈年还在中枢担任司空,和荀勉之分庭抗礼之时,颂姓也是和荀姓一样威震大乾的一等大姓,秋氏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哪怕现在,颂祈年带着颂家迁去广陵,朝堂上再无任何颂氏子弟,颂氏一门依旧是大乾赫赫有名的望族。
而她口中的颂惜君,正是颂祈年的独女,萧妄的表妹。
自打那日梦见所谓的颂家娘子,她便暗地里到处打听,的确是如梦里所言,她和萧妄自幼一块长大,感情甚笃,还曾有过婚约,若不是当年豫章王出了那样的事,他二人现在怕是连孩子都已经有了。
沈盈缺虽不曾见过她,但从这几日听来的事迹看,那应当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女子,美丽,温柔,善良,还特别擅长岐黄之术,经常不计报酬地帮那些穷苦人家治病,无论在都城还是京口,名声都颇佳。当年萧妄在广陵一役中受伤,也是她帮忙医治的。
便是现在,那位颂娘子也一直未曾婚配,至于理由,还用猜吗?
沈盈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本她打听这些,是想寻出一些和梦境相反的蛛丝马迹,好证明那当真只是一场梦,不必如此深陷自耗,可偏偏每打听出一件,就让她多不安一分。
会是真的吗?
那位颂家表妹,就是萧妄一直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而将来他也会为了她,对自己痛下杀手?
沈盈缺不由颤抖问出声:“倘若我说我不喜欢那位颂家娘子,王爷会怎么做?”
第51章 爆发
萧妄一愣,奇怪地攒眉看着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有人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沈盈缺垂眸扣着他衣襟口的织锦,闷闷道:“没人嚼舌根,我就是忽然想起来,问一嘴罢了。你这不是同她还有婚约吗?我好奇心便上来了,随口问一问,你要不想说就算了,快走吧,我乏了,这就睡了……”
边说边抬手推推胸膛,给他下逐客令。
萧妄被她这别别扭扭的小模样逗笑,捉了她言不由衷的小手,放在嘴边轻咬,眼睛亮亮的,“阿珩这是醋了?”
沈盈缺果断道:“没有。”
萧妄挑眉,“没醋,那你现在是在干吗?嘴巴噘得都能挂两斤油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我把你啃肿的呢。”
沈盈缺怒而瞪之,也懒得管他了,自己挣开他的手往屏风后头去。
萧妄笑着将人抱回来,拍拍揉揉一顿讨饶,待她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才蹭着她绵软的脸颊温声道:“我和她没什么的。不过是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不在家,我阿母又……父亲怕我独自在家,没人照顾,时常将我托养在舅父那,我这才和惜君有了点交集,但也仅是兄妹之情,再无其他。真要论兄妹,咱们还当过兄妹呢。”
沈盈缺捶着床榻,“那能一样吗?!”
萧妄坦然,“确实不一样,咱们都彼此坦诚相见了,哪家兄妹有咱们亲?”
沈盈缺不捶床榻改捶他了,“萧忌浮!”
萧妄忙蹭过来讨好,揉着她的小手边吹气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同她的确有过婚约,但那只是两家长辈间的口头戏言,做不得数,你真要因为这个跟我闹,那你可有得折腾了。我父亲生前最爱满嘴跑马车,遇到个意气相投的好兄弟,就爱跟人家拜把子,结儿女亲,打我还在娘胎里、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给我指腹指了不下十段亲,等我落地,就更是变本加厉,光一场满月宴许下的‘未婚妻’,就能绕秦淮河半圈,阿珩当真计较得过来?”
沈盈缺斜眼睨他,“真不愧是广陵王殿下,话都还不会说,就有这么多女娘排着队等着嫁给你。想吹嘘自个儿受欢迎就直接说,何必扯上你父亲,他哪里就是这样嘴上没把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