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忍俊不禁,却也没多埋怨。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酸,她比谁都清楚。前世不被萧意卿接纳,她也是这般,即便当上了太子妃,名正言顺,依旧满心惴惴,毫无安全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被偏爱的,都是最怕失去爱的人。
只是她不懂,似萧妄这种位高权重,又兼肤白貌美的天之骄子,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从来只有别人为他患得患失的份,何来他为别人这般踌躇的可能?
瞧着模样,仿佛真的曾经被谁深深伤害过似的。
到底是谁呢?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他不说,她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去揭他的伤疤,展臂回抱了他一会儿,从他怀抱里探出脑袋,微笑道:“你放心,这辈子,我只嫁给你。哪怕最后你没有收复失地,北定中原,我也照样嫁你为妻。”
萧妄心头一紧,也不知是叫哪句话刺到,长睫不受控地轻颤,圈在她身上的手臂也微微发抖。
沈盈缺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萧妄只摇摇头,蹭着她柔软的脸颊,将她搂得更紧,“这话我放在心里了,你可不能再反悔。若是再敢背弃我,我一定不会再去找你。”
沈盈缺叫他这接连三个“再”字弄得一头雾水,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跟他说吗?怎么闹得跟她之前已经背弃过他许多次一样?
但见他情绪果然好转,她也就没将这点异样放在心上,乖乖应了一声好,便从他怀里钻出来,继续吃他剥好的柑橘。
想着马上就要离开建康,再回来,有些人怕是永远都没办法再见到,有些话再不问也是永远都没机会再问出口,她抿唇思忖片刻,转头问萧妄:“忌浮可有法子送我进宫,见一见废皇后?”
第47章 再见荀皇后
自从天禧帝下了废后招数,荀皇后就从正阳宫迁到了北苑——沈盈缺前世染上疫病后,被荀皇后勒令搬出正阳宫,单独养病的地方。
天禧帝一向不喜这位被荀家强塞过来的皇后,荀家得势的时候,他就不怎么与人家亲近,眼下撕破脸,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不仅不许外人与她接触,连侍奉她的人也都换成了他的心腹,除了每日定时往屋里送饭递水,便不再与她有任何接触。
甚至连送去的饭菜,也都是馊的,还不如天牢里的囚犯。
为了能见上一面,沈盈缺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平白答应萧妄下个月药浴再多加三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想这厮会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沈盈缺便恨得牙根痒痒,只盼今日这趟能有所收获,不至于叫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荀皇后并不知道她会来,犹自坐在那面百鸟朝凤的绣屏前,边哼歌边擦拭鎏金鸟笼,乍然听见开门声,还颇为讥讽地哼了声:“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没到晚膳时间,就急着过来本宫送饭?可是我荀家东山再起,叫你们这群鼠辈吓破了胆,急着过来给本宫献殷勤,想求个宽大处理?呵,告诉你们,别做梦!本宫不吃那一套,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等本宫从这出去,就是你们的死期!”
仰头瞧见沈盈缺,她又是一愣,侧眸飞快扫了眼她身后,见的确再没有别人,她握着帕子的手不禁收紧,手背都暴起青筋。
沈盈缺低声一笑,掸了掸枰座上的灰,端端跪坐下来,“别看了,只有我一人。陛下没有过来认错,荀家也不曾东山再起,娘娘还是少做白日梦,专心养鹦哥的好。”
睇了眼那空空如也的鸟笼,又长“哦”一声:“差点忘了,娘娘养的那只鹦哥早就在您被废的那天,就已经被陛下收走,改赐给宣昭仪,如今每天锦衣玉食,过得比娘娘还舒坦。”
荀皇后双肩隐隐发颤,眉梢都跟着抽搐,显是在忍气,以致头疾都就要发作。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迅速调整好情绪,低头继续擦拭鸟笼,不紧不慢地反问:“无事不登三宝殿,郡主这节骨眼突然造访,只怕不是专门为了来看本宫笑话的吧?让本宫猜猜,如今还有什么事,值得晏清郡主这般兴师动众?”
话落,她还当真放下手里的帕子,右手托腮,左手支右肘,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但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盈缺,半点认真琢磨的意思也无。
直到沈盈缺眉心浮起淡淡的褶痕,她才恍然大悟般地拊掌“啊”了声,皮笑肉不笑地接上自己的话:“而今郡主有度田之功加身,深得圣心,又有广陵王撑腰,更是无往不利,除了六年前的那桩落凤城之案,还有什么值得郡主这般奔走?”
沈盈缺拳头在膝上缓缓攥紧,“所以我并没有猜错,当年之事,的确是你们荀家的手笔?为了不叫我阿父的军功压你们一头,你们竟不惜与羯人勾结,还有没有半点羞耻之心?荀家的祖训,你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祖训?”荀皇后捂着小腹,掩面长笑,眼角都笑出泪花,“先祖要是知道,我们荀氏为了他萧家流血又流泪,最后还落了现在这么个下场,怕是都要后悔当初帮萧氏在江左立足了!”
沈盈缺:“那是你们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的分明是你阿父和阿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荀皇后蓄足力气大喝,额角若隐若现的青筋渗出丝丝怨毒,“你当真以为,我们荀家会瞧得上你父亲手里那点兵权?”
沈盈缺蹙眉,“你什么意思?”
荀皇后冷笑,“你父亲那些年积攒的军功确然不菲,都有赶超我荀氏之势,的确是我们心头一块大患,但早在萧妄那竖子在广陵一战成名,你父亲将手里大部分应天军的节制权,都移交给萧妄的时候,我们的目标就已经跟着发生变化。且不说羯人当年杀得我荀氏祖上几近灭门,我们便是再不择手段,也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便是真堕落到有那么一天,也当是引导他们来夹击广陵,除掉萧妄,作何还要跟你一个快要‘日薄西山’的落凤小城过不去?”
沈盈缺不悦,“落凤城地处两国要塞,何时日薄西山了?你莫要为了转移视线,胡乱编排我阿父的功绩。”
荀皇后哂然,“本宫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去贪那点死人的功绩。落凤城位置的确险要,但较之仅和建康只一江之隔的京口相比,孰轻孰重,郡主难道不清楚吗?”
沈盈缺沉默下来。
荀皇后又哂道:“早前京口一带有豫章王在,羯人自然不敢去那里惹事,只能在义阳附近捞点油水,所以才有了你父亲从豫章王手下领出一支兵tຊ,在义阳一带建城自守之事。后来豫章王过世,你父亲彻底统领应天军,也是将主力都布置在京口,甚至连他自己也去那里戍边,留副将在落凤城看守,羯人依旧只能没办法攻破京口,只能拿落凤城撒气。你当时也有三岁多了,应该对你父亲常年不着家的事,有点印象吧?”
沈盈缺依旧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荀皇后笑了笑,继续道:“再后来萧妄那竖子一战成名,你父亲将应天军和京口都交予他,才终于能好好守着落凤城,守着你们小家。那些年,落凤城受到的侵扰虽然不少,但跟京口比起来,的确是不值一提。甚至因着萧妄将应天军的战力又提上一层楼,羯人越发忌惮,对京口的碰撞也越发激烈,以至于都没精力再调派主力,去袭扰落凤城。哪怕你父亲就此告老致仕,落凤城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任由羯人鱼肉。说一句‘日薄西山’,又有何错之有?你若不信,大可去寻萧妄问问,看看究竟是本宫在刻意贬低,还是事实当真如此。”
沈盈缺抿了抿唇,到底说不出反驳的话,仔细琢磨她的话,又心生疑窦,“既然那时候,羯人的全部精力都已经集中在京口,那为何六年前,他们还要纠集那么多人马,围攻落凤?”
荀皇后扬了下眉梢,“那你便要去问羯人了,本宫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虫,怎会知道他们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见沈盈缺仍旧皱着眉,提防地打量自己,她由不得嗤笑出声,“我知你还在怀疑太子,毕竟当年,他那样的身份,出现在落凤城实在太离奇了。更离奇的是,他到落凤城不久,羯人便打了过来。再然后他就因为守卫落凤城有功,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太巧了。”
沈盈缺眯眼,“难道我不该怀疑吗?”
荀皇后笑,“的确该怀疑。这么多巧合,我若是你,早就想尽办法将他查个底朝天。但很可惜,我只能告诉你,世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当年他去落凤城,的确不是我们荀家挑中他,想扶持他为太子,特特布了这么个局,送他过去,等着泼天功劳砸在他头上,而是真真不喜欢他,想置他于死地。若不是你看中了他,他早活不过十二岁。”
她边说,边将目光落在半空中虚无的一点,没有焦距,却怨毒异常。倘若萧意卿在这,只怕已经被她剥皮抽筋,敲骨吸髓。
沈盈缺诧异地蹙起眉。
荀皇后和萧意卿的关系并不好,至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母慈子孝,只不过碍于双方目的一致,才一直装得母子和睦。
这一点,她前世就已经觉察出来,只是彼此她以为,两人是因为性情都颇为孤高,才一直不太相容,然现在看来,里头的原因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所以六年前落凤城之难,当真跟荀家没有一点关系?”沈盈缺盯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肯放过,企图搜刮出她些许撒谎的证据。
荀皇后嗤之以鼻,都懒得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拂衣跪坐下来,继续擦拭她的鸟笼,语调透着满满的不耐烦,“晏清郡主问完话了?问完的话就赶紧离开,别挡着本宫晒太阳。”
沈盈缺沉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彻底把人得罪了,哪怕人家当真知道点什么,也不会再告诉她。
她也不着急,朝身后敞开的大门瞟了一眼,躲在门后的秋姜点了点头,捧着一个花觚进来,放在荀皇后面前的桌案上,便颔首退回门后。
“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往本宫面前送?”
荀皇后没好气地拧起秀眉,抬手就要把花觚拂到地上,余光瞥见花觚里插着的一枝满开的广玉兰,手臂霍然僵住。
沈盈缺笑着解释:“素闻娘娘喜欢广玉兰,尤其是黟山上的。此番我随王爷南下,回京途中正好从山下路过,便顺手给娘娘带了一枝回来。虽说这一路上一直有人耐心照看,但花朵离了树,终归没法儿再和从前一样鲜妍娇嫩,但也还算冰清玉洁惹人怜。娘娘若是喜欢,不妨收下来,做个装饰,算作我今日叨扰一场的补偿,也顺便告慰一下秦尚忠大人的在天之灵。”
荀皇后一下拍案而起,双眼瞪得滚圆,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母虎,再不见半点适才的傲慢慵懒之相,“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明明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
沈盈缺平静地帮她补完,脸上笑意却半分未减,“可人虽已经死,娘娘的心却还在他身上,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您还对他念念不忘,为了他,竟在正阳宫里头、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专门为他种了那么大一片广玉兰林,甚至还偷偷将他的遗骸埋在林子下方,时时闭门秘祭。如此深情,说出去不知道要感动多少人。陛下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说起这个,娘娘恐怕还不知道吧?”
她狡黠地扯起嘴角微笑,“吴兴王殿下死了,就在前天夜里,听说死状和蔡婕妤一样,应当是中了牵机毒。这毒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手里头,娘娘应当比我清楚。”
“吴兴王尚且还是他的亲子,给他裹了绿头巾,他都能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一个跟他毫无干系的外臣,他又会如何对付?只怕到时候,即便秦大人已经含笑九泉,他也非要将人家的尸首挖出来,挫骨扬灰不可。”
荀皇后瞳孔骤然缩紧,保养得当的双手在鸟笼上紧紧握成拳,用力到整只手臂都在随瞳孔一块发颤,终还是保持不住一身的从容,抄起鸟笼,奋然朝沈盈缺砸去。
“你若要是敢说,我定要你陪葬!”
第48章 笼中雀
鎏金鸟笼“咣啷”在地上滚了一圈,笼顶被砸凹下去一圈。镶嵌在笼杆上的几颗玛瑙石,也从嵌孔里摔出,“嗒嗒”四处飞溅。
沈盈缺俯身捡起一枚,举起来,就着门外斜射而入的阳光瞧,声音不咸不淡:“难得见娘娘生气成这样,看来这位秦大人在娘娘心中的分量当真不小啊。”
“少废话!”荀皇后挥袖喝断,指着她鼻子道,“你是从哪里知道他的?是萧妄那竖子查出来告诉你的?”
“王爷对这些可没兴趣,是我自个儿打听出来的。”沈盈缺道。
不得不说,荀家将这事藏得十分隐秘,手眼通天如天禧帝,也未曾窥出丝毫端倪。她也是在前世,萧妄成功收复北方失地、朝廷预备将都城重新迁回洛阳的时候,偶然听说这位已经荣升为太后的荀娘娘,偷偷命人从正阳宫广玉兰林底下起上来一个骨灰坛,才知道他们这位连皇帝都看不上眼的娘娘,原来并非真的眼高于顶,而是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为了那人,甚至不惜瞒着荀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见她浑身紧绷,沈盈缺温笑道:“娘娘放心,你和荀家如今已经对我构不成威胁,我也没兴趣追究一个死人的风月闲话,只要你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六年落凤城案的事统统告诉我,我保证将所有事都烂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哪怕王爷问起,我也绝不透露半个字。”
荀皇后嗤笑出声:“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承诺,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承诺,的确是一点也不值得让人相信。”沈盈缺坦然承认,认完又弯眼朝她曼笑,“可娘娘现在的处境,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荀皇后一噎。
沈盈缺笑道:“娘娘眼下不但自己的后位被废,就连母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我随意在陛下跟前动动口舌,就能叫你和你们荀氏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为何还要给娘娘什么承诺?我不过是在拿‘承诺’做幌子,威胁你罢了。”
荀皇后眉梢抽了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纵横后宫二十余年,她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能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萧妄那竖子身边待久了,脸皮想不变得跟他一样厚都难!
“照你这么说,我说与不说,都一样要窝在这里受罪,根本捞不到半点好处,那我为何还要白做这善人?”荀皇后笑容狡诈,“横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了,陛下罚得是重还是轻,于我又有什么差别?故意拖着你,瞒着你,还能叫你跟我一样痛苦煎熬tຊ,算是对你的一个小小报复,我何乐而不为?”
这已经是明晃晃在使绊了,没有理由,单纯就是在恶心人,凭谁听了心里都不会舒服。
然沈盈缺却一点也不生气,直直望着她的笑眼道:“我虽不能将你从这弄出去,但能帮你将秦大人的骨灰带出宫,埋在黟山之上。”
荀皇后身子一僵,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她。
沈盈缺莞尔轻笑,脸上露出少见的舒缓柔和之色,“黟山虽不盛产广玉兰,但仅有的几株却是年年开放,年年沁人。当年若不是荀大相公看不上秦大人寒门的出身,执意要将娘娘送上后位,娘娘也不会和秦大人分开,秦大人也不会被他们逼死,不是吗?宫里人人都说娘娘自恃身份,最瞧不上那些出身低微之人,但我却清楚,娘娘其实才是整座台城里头,最痛恨士族和寒门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