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亦开愣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若是为难……”
祁昭见自己提出要求之后,金亦开便愁眉不语,暗自思量着什么,以为他对梧秋这个女儿终究有些不舍,谁知话未说完,金亦开便否认了:
“并非为难,只是草民想知道陛下为何要这般做。”
让梧秋从金氏除名,是怕她将来与金氏多有牵扯吗?可就算除名,梧秋出身金氏都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名字、一个族谱而已,又能限制他们什么?
而祁昭的答案出乎金亦开的意料:
“自然是为了让她再无退路,她之前胆敢拒绝朕,无非就是仗着背后有你们金氏撑腰,朕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入宫,自然就要断了她的退路。”
“若还有退路,将来她即便入了宫,一言不合再跑回金氏,那朕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祁昭的话让金亦开冷汗涔涔,听陛下的口气,看来并非是真的不介意梧秋拒绝他的事,若是金亦开不答应这个条件,陛下说不定就真的不要梧秋了,那他今日岂非白白入宫。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祁昭轻描淡写的问。
金亦开把心一横:
“是,请陛下放心,臣出宫后立即便差人回江南取族谱来,族老们如今都在京城,除名之事最多半个月就能做到。”
祁昭心中冷哼,面上却是笑得温和:
“如此便好。她脱离金氏之日,便是朕迎她入宫之时。”
金亦开再次跪地谢恩。
从大殿走出,金亦开心情很是复杂,既有谈成生意的喜悦,又略有一些担忧。
想起如今还被关在梨园的女儿,先前让她入宫已然叫她失望,如今又要剥去她的名字,只怕她要恨死金氏了。
可这个机遇对金氏而言,百年难得一遇,若非如此,他真不必献出这个能力出众的女儿,可转念一想,入宫为妃是金氏的机遇,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机遇。
她如今反抗,只是因为她还没看清形势,等她入了宫,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好处,届时就该多谢他这个父亲的筹谋了。
那时,金亦开再来与她修复父女关系也不晚。
做大事者,不可妇人之仁。
金亦开很快便把自己劝好,重新振作,卢英唤来两个小太监来为他引路出宫,金亦开刚想离开,便想起他入宫时带的功勋铁券,对卢英小声提醒:
“公公,不知我那铁券放在何处?”
卢英不解问他:
“金先生的铁券既已用过,自然是要回收了。”
金亦开惊诧:
“用过了?可我明明只是……”
那可是一等功勋的铁券,能免金氏族人除叛国谋逆大罪之外的一切罪责,他如今只是进了一趟宫,就算用了?
“您要知道,凭您的身份,原本是进不了宫的。”卢英露着标准微笑体贴解释。
金亦开只觉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头晕脑胀的同时还无法反击,面皮上的肉略微抽抽。
陛下说他心悦梧秋,但对他这个梧秋的亲生父亲,竟这般无礼吝啬,非但没有给金氏做出任何承诺,还给金氏挖了两个无法拒绝的大坑。
此番他失了铁券,失了女儿,最终若是什么都捞不回来的话,可就真要亏死了。
金亦开跟在小太监身后,走在离宫的路上,心头思绪翻飞。
看陛下表现出来的态度,他对梧秋所谓的喜欢,只怕也很有限,皇帝可能只是图一时新鲜,所以梧秋入宫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金亦开不怕女儿不打这场仗,只要她入了宫,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这场仗她不想打也得提起精神打下去。
女儿的本事金亦开自然是放心的,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在宫里站稳脚跟,掌控一切,难是难了点,但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不难的,想获得多少利益,就得付出多少艰辛。
做生意是如此,入宫为妃也是如此。
这是一步险棋,在他们决定把梧秋送到皇帝身边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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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英看着金亦开随小太监离去后才返身回殿,见陛下又回到龙案后,拿着一本没翻开的奏本出神,卢英走过去为他研墨,顺便开口询问:
“陛下为何要那么做?”
祁昭回神,翻开手中奏本,上下看了两眼,边拿起御笔边问:
“什么为何?”
卢英见陛下不抗拒闲谈,才敢大胆发问:
“就是您为何要让金家把金老板除名?这样对金老板是不是太过分了?”
祁昭却是冷笑一声:
“过分吗?”
卢英小声嘟囔:“您都让她无家可归了,还不算过分吗?”
“那样的家……”祁昭在奏折上写了个‘准’字,又拿起下一本:“不回也罢。”
祁昭清楚的知道金梧秋有多骄傲,但她的骄傲,并不是来自于金氏这个家族,而是来自于她自身。
她并没有把金氏当做是她的靠山和归宿,只是当成了一种责任,她觉得既然她在金氏,那就要尽全力把金氏管理好,让金氏以她为荣。
可惜世人多眼盲,看不清主次,分不清金与铜的区别。
金氏的人以为是他们捧出了金梧秋,却不知这些年都是金梧秋捧着他们。
能把一个坚持不涉盐铁的商户家族做到江南第一的位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一个极其庞大的系统支撑。
祁昭曾经调查过梧秋手里那个叫做‘听风’的组织,发现他们有一套无形的规矩,把一个庞然大物化整为零,就像把一个湖泊的水变成水滴,无声无息的落入江河大海之中,要用时,直接取来用,不用时便藏于水下,令人无法察觉。
他曾命人随便截获过‘听风’的甲级信筒,可是他的人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都没能将信筒破解,据说那些密码的答案,除了金梧秋之外,根本无人知晓。
所以祁昭至今都没搞明白,密码中‘宫廷玉液酒’的下半句是什么,他想过问金梧秋答案,又怕她知道自己查过她会生气,于是拖到今日都没问,答案自然还是未知。
金亦开既然进宫来找祁昭,那就说明他们不是第一天打着把梧秋送入宫的主意,可能早就开始密谋着架空梧秋,可惜梧秋一心为金氏着想,金氏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此时,梧秋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嘴脸了,是痛苦还是怨恨?与其让她陷入两难之中挣扎,不如让祁昭帮她干干脆脆的斩上一刀。
这个过程或许会有些剥离骨肉的疼,但不管多疼,腐肉总要剔掉,才能让伤口结痂愈合。
或许她会怪祁昭自作主张,但那不会是永远。
第74章
◎陛下派我等前来迎候姑娘入宫。◎
金梧秋被关在梨园的一处院落中, 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之外,其他时候连人影都看不到。
开始两日她很愤怒,渐渐的也就平复下来, 开始深入思考她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从前她把金氏当做是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的经营着, 用她身为现代人的眼界与思想, 改变了这个有些陈腐的旧家族, 让它焕发生机,所有跟着她, 为她做事的人, 都能有比以往更好前程。
她不觉得自己从前的付出和努力毫无作用, 至少她给了很多底层商人希望,让他们在一个相对公平的规则里生存。
可惜她一个人的力量, 终究不可能改变这个封建的世道。
父亲现在应该已经入宫了吧,当他提出要把自己送给祁昭时,祁昭会是什么反应?会觉得她一直以来的坚持是笑话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金梧秋很快便知道了。
在她被关的第十日, 两个粗壮嬷嬷进来将她带了出去,走出院门,看着院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架势, 金梧秋只觉讽刺, 这是把她当成什么重犯要犯在看守吗?
如果她真想离开, 早就将藏于簪子里的信号放出去了, 只要碧玺看到信号, 就会立刻让翡翠带人来救她, 但金梧秋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还没想好, 从这里出去以后还能去哪里。
还有她也想再看看,金氏为了把她送入宫,究竟还有什么手段,能做得多绝。
片刻后,她被带入一间仿佛临时搭建出来的祠堂,看着眼前被请来京城的祖宗牌位,金梧秋有些恍惚,若非记得几年前翻修过的祠堂有多奢华,她真要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回到江南了。
此间祠堂内有金氏先祖的牌位,金氏的族老和族人,几房叔叔竟也都在,还有她的父亲,最让金梧秋没想到的是,金玲居然也在,并且立于其他族人之前,正幸灾乐祸的看着金梧秋。
搞出这么大阵仗,是要正式撤了她族长的位置吗?金梧秋心想。
但随着金亦开当众宣读的内容越来越多,金梧秋听到他们居然要把她从族谱中除名时,心中最后一丝温情的期待也没有了。
他们做的永远比金梧秋想像的要决绝的多。
她现在总算明白萧凛之前说她不懂人心的意思,她确实不懂。
明明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诱惑,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就成了一座金山,只要把她献出去,金山就能搬回他们家了?
金亦开将宣读纸张摊放到案桌上,请今日在场所有族老长辈一一上前签署姓名,画押按印。
有的族老很轻松便签字画押了,有的则略带为难,但犹豫并没有改变结果,金梧秋冷眼看着这些人,心中已再无波澜。
待所有人都签字画押后,还差金梧秋这个当事人,金亦开低着头唤了一声梧秋:
“你别怪我们,实在是圣意不可为啊!”
金梧秋问他:“圣意?”
金亦开沉痛的点头:“是,将你从金氏族谱除名是陛下的吩咐,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金梧秋幽沉的目光盯着金亦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金亦开全身都笼罩在一股莫名的愧疚中,可事到如今,已然骑虎难下,所幸这一切都能推到陛下身上,让梧秋知道是陛下所为,总好过她将来在宫中出息了,反过来对付金家要好。
反正等到她在宫里崭露头角,金家当给她的支持一分都不会少,不怕没有修复关系的机会。
没有再说什么,金梧秋沉默的盯着眼前一式几份,签了所有族老名字的除籍文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梧秋,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签了吧。”
“你身为金氏子孙,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金家因你而遭难吧。”
“是啊,签了吧。”
族人们的劝说回绕在金梧秋的耳旁,蘸好墨的笔被送到金梧秋面前,金玲的声音响起:
“还犹豫什么?是族长还没当够吗?”
金梧秋转头看了一眼她,问道:
“你还是去找他了,他许诺你什么了?”
在被关的那几日金梧秋就想到了,金氏若是没有别的底气撑腰,又怎会这般干脆的抛弃金梧秋这棵摇钱树,一定是有人许了他们更大的利益。
之前她想不通背后推波助澜的是谁,直到看见金玲,她顿时就想通了。
她对禹王世子还真是死心塌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敢把全族拉下水,而她的全族不过是几代经商的商人,多年来锦衣玉食的生活,竟将他们的野心给供了出来,他们凭什么觉得一帮手无寸铁的生意人,能左右这个皇权为尊、兵权为王的世界?
仅凭献出几个女人吗?门当户对之间的联姻尚不可靠,门第悬殊下的只能叫敬献,连个屁都不算。
刀在人家手里,人家想分你一杯羹时,你才有得喝,人家想宰你时,你除了能嚎叫两声,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现在,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金玲的选择,金氏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金梧秋拉不回想死的鬼,更何况,就算她真想上手拉,人家还觉得她多事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是我真的没想到……”金玲压低了声音凑到金梧秋耳边说:“你我之间,率先被赶出金家的是你。”
金玲没忘记之前金梧秋给她的屈辱,不仅让她在禹王世子面前丢了脸,还让二房沦为末席,当时的金梧秋有多嚣张有,金玲现在就有多痛快!
女人即便成婚了,也要有娘家撑腰,金梧秋被逐出金氏,即便入了宫,估计也是举步维艰,过几年等皇帝身边有了新人,她就等着在那冷宫中了此残生吧。
“我被赶出去未必就是坏事。”金梧秋由衷的感慨。
金玲却觉得她可笑:
“你就不担心吗?之前我以为皇帝有多爱你,可谁知他竟下这种旨意,可见他对你也没有多爱,你在宫里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的。”
金梧秋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金玲手中的笔,正要签名时犹豫了,这是除籍文书,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不再姓金了,那签名还能签金梧秋吗?
而就在她犹豫的空当,外面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爆炸,祠堂中人被吓得慌了神,大声疾呼:
“怎么回事!来人!”
很快就有报信之人前来覆命:
“不好了不好了,子青公子带人打进来了!他们还带了火药,好几处都被炸了。”
众人大为震怒,纷纷质问金亦开怎么回事,因为虞子青是他的义子,金亦开脸色铁青,却也不得不承担责任出去阻止。
而金亦开刚走到院中,就看到虞子青把门前看守的两个护卫踢进了门,只见他手持长刀,凶神恶煞的进来,他身后还有个手持炸药包的少年郎,先前的几声爆炸声,应该就是这少年的手笔。
珍珠姑娘从他们身后窜出,大声喊道:
“东家,东家你在哪里,我们来救你了!东家!”
翡翠姑娘从墙头翻入,顺手掀翻了两个护院,对珍珠姑娘喊道:
“别废话了,直接闯进去找人!”
虞子青和翡翠的人很快将这座院子包围,金亦开怒声质问:
“虞子青,你想干什么?放肆!”
若是平常,虞子青被义父这般质问,当即就会认错,但今日他却不想。
“义父,梧秋何在?您把她交出来吧。”
虞子青痛心疾首的说,梧秋失踪了十多日,京城中所有受梧秋调配的掌柜全都被换掉了,除了涌金园里的人,其他地方都被江南来的人突然接手,若这样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虞子青这些年也就白活了。
“交什么?我难道还会杀了她不成?你赶紧让你的人退下,否则别怪我连你一起对付!”金亦开怒斥义子。
“义父,梧秋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您打定主意要撤了她,她对金氏素来……”虞子青试图为金梧秋解释。
但金亦开显然不想听这些,直接打断:
“她已非金氏之人,今日在祠堂与众族老见证下,已经将她从族谱中除名了。你若再不退下,今后也不必留在金氏了。”
虞子青和珍珠、翡翠姑娘他们惊讶地面面相觑,东家……被金氏除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