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河瞳孔肉眼可见的紧缩了一下,孟祈这话的意思……
这升云案,并不是他们之前所想的那般,是褚临一意孤行要替其外祖讨一个公道,而是,陛下有意为之。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笙歌皇城内,嘉和帝半身掩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底下站着躬身汇报的张继。
“张继,接下来。你这把老骨头,又得大战一场了。”
第31章 苟合
朝升粮店门前,依旧一片萧条。
宋朝月在门前仰头看着已经结了蛛网的牌匾,生出了许多惆怅,这粮店之事,到底何时才能解决啊。
她的身躯因外力撞击而微微晃动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不过才及她腰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因不慎撞到她怯生生害怕的模样,让宋朝月就是有再多的责难也说不出了。
“无碍,你且去吧。”
说这话时,她抬眼,见到了朝她奔来的孟祈。
因为太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还是蹙眉不解,跑这么快是做什么?
然下一瞬,她听到了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站在她身前的小姑娘的腹部已被一支箭羽刺穿。而她的袖口,终于露出了本藏着的泛着寒光的尖刃。
她是来杀自己的!
宋朝月低头见自己浅粉色衣裙上绽开的血色,嘴唇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这般小的年纪,是受了何人指使。
她怔愣在原地,盯着孟祈的身影逐渐由小变大。
“怎么样?没事吧?”孟祈猛地拽了一下宋朝月的小臂,她才大梦初醒地摇摇头。
“无事。”
咚一声,方才站着的小姑娘已经倒下。
宋朝月不敢再多看一眼,任由孟祈安排坐上了马车,返回了他的府邸。
马车是由孟梁所驾,及府门前,宋朝月站在他面前问:“孟梁,你知道今日是谁吗?”
孟梁看了看宋朝月,一脸难言的模样。
宋朝月也不打算为难于他,他是听命于孟祈,既然他不能说,她便也不再逼问了。
回到了她常住的院中,那个小姑娘每一个局促不安的动作以及她死前那未阖上的双眼,就好像用刻刀刻在了宋朝月脑子里一般。
这么小一个姑娘,究竟是谁指使她有如此动作,或许,她又是被谁胁迫。
直到入夜,宋朝月都惶惶不安得紧。
她感觉自己正在不断走进孟祈世界的中心——一个危机四伏、充满血腥的地方。
怕吗?或许吧。
此时她想见见孟祈,可是直到夜深,都没能等到他回来。
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了府里有不同寻常的吵嚷之声。
她揉揉眼睛,翻身起床,唤了一句阿罗。
阿罗没来,院中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益阳公主。
她何时到的!
宋朝月的瞌睡猛地清醒,顾不得身上只是穿着寝袍,像往常一般同益阳公主请了安。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屋内有些许昏暗,阿罗站在益阳公主身后,愁眉不展而又担心不已,也是对这突然来客感到震惊与害怕。
“怎么?见到我很意外?”益阳公主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几个月后,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可她眼中的疲态,却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是意外,不知益阳公主来此,所为何事?”宋朝月自是知道益阳公主来此是来兴师问罪,不过,她还是想明知故问一番。
“吾儿新丧不过八月,你竟然在这山泽城,做出……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
不知廉耻?宋朝月的心头升腾起一团火,那是她在国公府居于人下、被人漠视的苦楚之火。
“公主殿下,舒安已逝,我也拿着一封和离书离开了国公府,而今我并未罔顾大衡律法,随我之心,如何叫不知廉耻。”
宋朝月在国公府时一向伏低做小,益阳公主没曾想她会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流言蜚语传到了笙歌城之际,益阳公主起初并不相信,宋朝月竟然在遂州跟孟祈有了纠葛。
可心里一旦有了疑窦,便像一团肆意生长的野草,最后遍布整颗心脏。
益阳公主去了孟舒安的坟前,她抚着儿子的墓碑,想:若是舒安泉下有知,知道自己从前那般护着的妻子而今竟然跟他的大哥勾搭在一起,他要如何安心地轮回。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这宋朝月早就跟孟祈有了某种关系,她嫁进来是孟祈的阴谋,甚至于孟舒安的死,都是这对奸夫**一手策划的?
越想她越觉得可怖,回府后带着人就往山泽城赶去。
果然,她闯入了孟祈在山泽城的府邸之后,见到了在这里睡得正酣的宋朝月。
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一个女子,如此大张旗鼓地宿在一个外男家中,其中之意,她简直不忍细想。
宋朝月这般理直气壮的语气,更是叫她恼怒。
她再也不可控制地高举起了手,一巴掌扇到了宋朝月的脸上。
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宋朝月本来就没睡好,头重脚轻浑身无力,这一掌下来,竟是将她扇倒在地。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低头冷笑。
这褚映枝自孟舒安死后,果然是疯了。
先是要不顾律法拉着自己去给她的儿子陪葬,而今竟然不远千里来质问自己,还打了自己一巴掌。
嘲讽、轻蔑,这是益阳公主此时在宋朝月脸上看到的表情。
她被气得手抖,“你今日便随我回笙歌城,往后日日祈福诵经,为我儿积福。”
她说这话时十分理所当然,仿佛宋朝月是一株可以由她摆弄的花草,而不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宋朝月听了这话,扶着旁边的椅子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益阳公主,质问道:“凭什么?凭什么我已经离开了孟家,我还要日日为孟舒安祈福。
你们将我骗进孟家,嫁给一个病秧子的时候,我认了,我想着安心陪着他便是。孟舒安重病,你信了巫蛊之言,要取我之血,我也认了。孟舒安离世,你要我去陪葬,我费尽全力才得以挣脱。而今我想要自己的生活,你却强硬地要将我带回去,困在那一方天地之中。
你的儿子是你的心头肉,那我呢,我就不是我父母的心头血吗?只是因为孟舒安生于孟家,出生在公主的肚子里。而我,不过是区区小吏的女儿,便可以任你们这些皇亲权贵宰割吗!”
她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益阳公主突然想起幼时所读之书: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
她做了如此久的公主,早已习惯于凌驾万人之上,无人忤逆,无人敢犯。
今日这个丫头所说的这些话,无一不字字扎着她的心。
她心虚,却又感到自己身为公主的威严被挑衅。
起伏的胸口被强压了下来,她恢复了自认为公主应有的仪态,坐了下来。
“那好,我便跟你谈一谈。”
宋朝月紧了紧自己的衣襟,阿罗见状,连忙拿来了宋朝月的外袍,给她披上。
宋朝月站在益阳公主跟前,听着她那高高在上却又自以为体恤的言论。
她言语中尽数是说,往后宋朝月尽可以另嫁任何人,可这人,独独不能是孟祈。
因为她宋朝月曾是孟舒安的妻子,而孟祈,是孟舒安的大哥,这样的事情,有违伦常,会被天下之人所耻笑。
益阳公主轻轻转动着她手中的白玉戒指,“只要你答应我,从今往后离孟祈远些……还有,离三皇子远些,那我,便不再干涉你,天高海阔,任你去飞。”
若是宋朝月想要解除眼前之困,她大可以一口应承。
可是孟祈,是她心心念念了六七年之人,怎能说放就放。
她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三皇子,民女与她并无瓜葛。可孟祈,恕民女难以从命!”
没有想到宋朝月到了如此地步,还是不肯放手。
益阳公主站起来,冷冷说道:“既然我给了你一条明路你不走,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她朝外唤道:“来人,将宋朝月给我押回笙歌城!”
外面来了好几个侍卫,一左一右押着宋朝月就要外走走。
阿罗上前去死命拽住宋朝月,不想叫人将自家小姐带走。
宋朝月被押着走出了门外,这才见到孟文英,原来她一直就站在门外,看着宋朝月被带走,踌蹰害怕,不敢阻拦,也不敢劝说。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大哥跟从前的二嫂嫂,竟然能有这般关系。
府里的人碍于益阳公主的身份,都不敢上去阻拦。
门口的两个府卫不停地朝街那头看,等着人来。
终于,无人的街道之上响起了马蹄声。
一支箭横空而出,直指宋朝月与益阳公主的方向。
宋朝月心惊,益阳公主亦是。
她瞧着那支箭不断地朝自己靠近,锋利的箭头一点一点到达自己的眼前,然后……那支箭从益阳公主耳旁的发丝间擦过,硬生生划掉了她一簇头发。
孟祈孤身一人,从清晨的雾气中骑马冲出。
宋朝月看见他,心里头便安定了许多。
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救过自己……
孟祈翻身下马,先看了一眼宋朝月,然后眼睛又挪到了益阳公主身上。
那眼神,像一头尚未被驯化的野兽夺走了吃食,已经露出了獠牙,势要将来者生吞活剥。
益阳公主被他眼神吓住,却还是先声夺人:“孟祈,你这是想杀了本公主?”
“听闻府中来了不速之客,还要带走我府中之人,作为这家的主人,我难道不应该回来看看?”
“孟祈!你可不孝之子。你以为躲在这儿便能掩人耳目,与宋朝月苟合吗?”
苟合?
孟祈听罢,眼中淬着的寒气愈甚。
他迈着步子走近,走到宋朝月身边,一把将她拉过自己旁边,与其十指紧扣,如同宣誓一般,“公主殿下,劳您用词文雅些,这不是苟合。宋朝月往后,是要嫁我为妻的。”
第32章 败坏名声
这话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除了宋朝月与孟祈。
宋朝月已经习惯于孟祈这般语出惊人,她知道,孟祈是拿自己气益阳公主。不过她也乐见其成,对于面前这位,即便她是孟舒安的母亲,她也生不出半分好感来。
“孟梁,送我的公主叔母出城,好好看顾着!”
‘看顾’二字他说得很重,孟梁立即了然,弓腰朝益阳公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益阳公主眼见这个小辈竟然敢如此放肆,斥责孟祈道:“孟祈,你竟敢如此对我?”
孟祈勾起右边嘴角,贴到益阳公主耳畔说:“叔母,我此来山泽,可是陛下亲令,您说,若是误了天子之事,咱们都担待不起不是。”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极为平缓,就好像说的是今日的一顿饭,一件日日可见之事。
可是益阳公主生在皇家,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她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她那位皇兄手眼通天,将孟祈贬到这遂州,不知背后又有多少盘算。
即便心中再有不甘,益阳公主在听到陛下二字之时也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她若敢坏了皇帝的事,想必,连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她扯起一抹勉强的笑,盯着孟祈牵着宋朝月那只手,道:“既然是个误会,文英,咱们便回吧。”
孟文英跟在母亲身后,在踏上马车之时回头望了一眼,孟祈和宋朝月并肩站在那处,两人是如此相配。
孟文英竟生出了自己都不解的想法,她觉得,或许宋朝月应该嫁给大哥这样的人。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孟宅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孟祈粗粝发烫的大掌还没有松开宋朝月的手。
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渗出的薄汗,纤细的食指轻轻动了动,孟祈便像抓到一块烫手的山芋一般将宋朝月的手松开。
宋朝月抬起羽扇般的睫毛看他,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好玩儿的事情,孟祈的耳根子,竟然红了!
她突觉有趣,出言戏弄他:“孟大人也非第一次如此唐突了。”
肉眼可见的,孟祈的耳朵更红了。
孟祈不知该如何接话,带着孟梁逃也似的走了。
宋朝月站在原地低低闷笑,连带着阿罗也捂嘴偷笑。
她们主仆二人都未曾想过,孟祈那冷脸之下,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孟祈打马在街上飞驰,孟梁在身后紧追。
“主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您一夜未睡,不需要回府歇息吗?”
孟祈其实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方才说了那么一番话,还牵了宋朝月的手。他感觉自己有些异样,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病了,心里生了一种极为怪异的病。
马儿最后在一片槐树林中停下,孟梁将两人的马匹系在一颗已经枯死的老树底下,由着马儿吃草。
孟祈寻了一树荫处坐下,孟梁站在他身后,其实什么都看出来了。
不过孟祈既不主动说,他还是不要问的好,免得其恼羞成怒。
“查到了吗?昨日射箭之人。”
孟梁摇摇头。
昨日于宋朝月危机之时射出箭羽杀掉那小姑娘的并非是孟祈,也不是他的部下。
那究竟是何人,能有如此手段,在孟祈眼皮子底下杀了一人,却又抹去了所有出现的痕迹。
“主子,您说,是不是三皇子的人。”
三皇子。孟祈手中捏着的枯枝猛地被他用大拇指折断,孟梁在一旁吞了吞口水,不敢再言。
“不管是不是他,咱们也快事成了。”
——
十日后,山泽城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这城中除了多出金家几个女眷,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甚至于宋朝月从前的身份,都鲜有人知。
公主来得迅速,离开得也悄然。
或许是有人在这城中下了封口令,一切都还相安无事地过着。宋朝月而今,还是颂月,那个孟祈从烟花之地带回来的女子。
为避免那日之事端再次重演,宋朝月已经很久都没有出门了。
她听着外面街巷的吵闹,心痒难耐,想要出去走走。
阿罗也劝了她,要她出府,可宋朝月说什么都不愿。
“不行,最近外面太危险,我可不能出去断送我的小命。”
“孟大人不是说了会派暗卫跟着您的吗?”
宋朝月仍旧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他派人跟着我出门,被人监视着,还不如不出门呢。”
阿罗抿嘴无奈,她是愈加觉得小姐珍惜性命了。这样也好,往后出什么事儿,她自己知道跑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