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跟在宋朝月身边的,只有一个华家的侍女,红梅。
红梅年纪比她大一岁,为人沉稳,从不多言,她也是这凉城中唯一知道宋朝月真正身份的人。
不过她是个孤女,自小受华家庇佑,分外感激华家,所以华清才叫她来,伴在宋朝月左右。
初来乍到,宋朝月并不熟悉凉城。
凉城风光与她的家乡泗水截然不同。
这里鲜有木质的楼宇,更多的是以土砖与石砖为砌。沿街看来没有南方的五彩斑斓,花果飘香,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壮阔。
待到这里下雪了,想必很好看吧。
带着帷帽的宋朝月走在凉城的街巷之中,沿途,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乞讨者。
这群人里,有老弱妇孺。宋朝月不忍心,从腰间钱袋里掏出就几个铜板,丢给了其中一个抱着年幼婴孩的老妪,其余人见有人赏钱,便一拥而上,红梅拥着宋朝月艰难走了许久才脱身。
待到两人坐在城中一家酒肆之中,宋朝月仍心有余悸。方才那群人,恨不得将她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扒下来。
玉梅点了一壶酒,告知宋朝月可以暖身,宋朝月却不饮,她喝了酒之后是什么样子,她自己最清楚,还是算了。
玉梅三两碗酒下肚,身子也暖和了些。
她说起今年凉城的形式,这两年苍州夏季干旱,所以没有什么好的收成,可上头的赋税却依旧没有变。为避免交不起税粮被关进牢狱中,好多老百姓没办法,只能丢下家中几亩薄田,背井离乡,以乞讨为生。
宋朝月听着,胸口发堵。
想到方才她给钱的那个已经黄皮寡瘦的老妪,瞬间觉得不是滋味。
“小二,上一壶酒!”
宋朝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声看过去,是个熟人。
而站在他斜后处的,不是孟祈,又是谁呢?
第66章 偷看被抓包
宋朝月故作镇定,她自认头上戴着帷帽,身边也是孟祈未曾见过之人,又如何认得出她。
她看见孟祈与孟梁做坐于邻座。而她与孟祈,不过咫尺距离。
“江小姐,江小姐,奴家喝完了酒,咱们走吧。”
红梅已经喝完了那一整壶酒,出声唤她,怎奈何她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孟祈那处,全然未能听到红梅的话。
一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红梅凑到宋朝月跟前问道:“江小姐,您在看什么呢?”
隔壁的孟祈闻声抬起了头,宋朝月慌乱压低声音,说了句好。
两人走出了酒馆,期间宋朝月还怕孟祈认出自己,故意改变了步态。殊不知,在她站起后,一直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人走了,他们两人叫的两壶热酒也来了。
这就乃凉城特有,酒烈,鲜少饮酒之人只觉得像吞了一团火一般。
孟祈方饮一口,便将那酒杯放下。其实若不是孟梁非嚷着要到这酒馆来喝上两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进来的。
不过,却有了意外之喜,知道原来宋朝月随母姓改姓江了。
宋朝月走出了那家酒肆,拍了拍自己胸脯,企图让里面乱跳的心停下。
红梅虽不多言,心思却细腻,她有些担心地看了宋朝月一眼,问道:“小姐可是撞见了熟人?”
一猜即中!这红梅怎的如此聪明。
宋朝月含糊其辞回答了一句,便不再多话,回了住处。
孟祈来了凉城,他来这地方做什么?
直到上床,她都一直忐忑着。心里不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希望孟祈不要发现她,另一个,又希望他认出自己。
其实从迈进那酒肆的第一眼,孟祈就认出了宋朝月。
他知这宋朝月在凉城,即便没有看见她的脸,光凭身形,孟祈已经能识得她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何时开始对宋朝月熟悉到了如此地步的。
“主子,咱们接下来要去石浦县找钟正吗?”
“先不去,我有事要办。”
既然许了那褚玉珩,那他便要信守承诺。
北苍王府就在这凉城城中,他牵着马,来到北苍王府门前。
门口站着两个拿着大刀的士兵,见孟祈腰间佩剑站在门外,便生了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孟祈,请见北苍王。”
守门的士兵又继续问:“可有拜帖?”
“来得匆忙,未曾。”
一听没有拜帖,士兵嚷着就要赶人。
在那士兵将要碰到孟祈的手臂之际,孟祈目露凶光紧盯那人,那人一时被吓退,收了手。
在旁的孟梁背着手,故作无意地望了望天,“哎呀,本来我家主子呢是想给王爷送一封家书,既然王爷不要,那便作罢喽!”
家书,什么家书?
两个士兵糊涂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孟祈二人走远。
“不行,还是得禀告王爷!”他们觉得此事,定有蹊跷。
孟祈他们所住的客栈在定襄街,与宋朝月所住之处不过一条巷子之隔。
至于为何住进了这个街道,孟梁心知肚明,却什么也不敢说。
不出二人所料,第二日北苍王便遣人找上门来,邀请孟祈于府上作客。
孟祈到时,十多年未见的褚长陵就坐在席间,桌上摆满了刚出锅的热菜。
见孟祈,他先主动同其打招呼:“许久不见,孟祈!”
孟祈微微颔首,报以微笑,“好久不见,王爷。”
褚长陵瘦了,身材高大而又魁梧,看起来十分威武,哪里还有少年时那般好欺负的样子。
“来来来,孟祈你坐!”
这北苍王丝毫没有端着藩王的架子,反而是像招呼老友般招呼着孟祈。
孟祈坐下,从怀中掏出褚玉珩于宫中写的信,递给了北苍王。
信方一拿出,躲在后头的北苍王妃便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北苍王看了她一眼,本想叫她先下去,可又怜惜其身为母亲之心,同孟祈抱歉一笑,夫妇二人便拆开信看了起来。
承诺既已兑现,孟祈便不再久留。他同北苍王告辞后,便离开了王府。
回到客栈,他感觉年少时的那份愧疚总算是落了地。
当年不懂事,将褚长陵打成那个样子,如今,也算是还他。至于他同褚玉珩所说的那个条件,不过是他随口的胡诌。
这边事毕,他便要去石浦县寻钟正。
褚季可真是给他安排了个好差事,不叫他再任禁军统领,反而是去到升云军当一将军,到褚临的外祖手中做事。
孟祈如何算计了钟正这位外甥,这位升云军主帅不会不清楚。
褚季可当真是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只可惜,他可能要叫他算错了。
窗外没有星星,只有皎皎月光爬上窗台。
孟祈坐在窗前,似乎觉得今日的月光格外亮。
“新月有圆时,人别何时见。”不知为何,孟祈口中喃喃起了这首诗。
月影疏落透过树间空隙落到水面,水面之上倒映着一个摇摆着的人影。
宋朝月端了一个躺椅坐到院中的一片小湖泊边,旁边还放着一个四方矮凳,上面的摆着一个精致的碗碟,里面装的是才将出炉的热腾腾的肉包子。
今日下午宋朝月没吃多少饭,所以红梅去替她买了凉城最有名的酱肉包子。
晚上天凉,这热包子可得快些吃。
这不,孟祈翻墙而入之际,便看到宋朝月嘴巴塞得鼓鼓的,一口接一口吃着包子。
他藏在一个粗壮的雪松后面,见宋朝月吃得忝足,不时还发出喟叹,仿佛连带着自己的肚子都饿了起来。
“玉梅——我吃完啦!”宋朝月端起空盘,朝玉梅的方向晃了晃,玉梅就从对向来,将宋朝月吃完的空盘收了过去。
害怕被玉梅发现,孟祈在其过来之际收回了前探的脑袋,等到她走,这才又微微探出些身子。
宋朝月吃完后,半个身子窝进了躺椅之中,饭饱之后,人便容易犯困,起初宋朝月嘴里还哼着歌儿,到后头,声音渐息,她这是,睡着了?
孟祈从树后走出来,他先跃上屋顶,望见厨房里还点着灯,能隐约看到玉梅的影子。
应该不会很快过来的,过去看一眼,看一眼没关系的。如此这般想着,他已经走到了宋朝月跟前。
在府内,她不再戴着面纱示人,一张白净的小脸靠在自己的右臂之上,呼吸温和,只能见其背脊在微微起伏。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双手,为何前世就能杀了自己呢?孟祈想不明白。
“宋朝月,你对我,到底是真,还是假?”他低声问她,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风打廊下竹帘的沙沙声。
孟祈自小便被算计、被无视、被抛弃,所以他将自己的一颗心冰封,他不敢赌,不敢赌今世宋朝月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如同前世一般,另有所图。这辈子,他再也输不起了。
你们二人,乃天作之合。‘孟祈回忆起孟舒安所给遗信,心中又多了几分挣扎。
“汪汪汪——”
正当他盯着宋朝月那张脸出神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犬吠。
这狗叫得实在不是时候,眼瞧着宋朝月就要醒了,孟祈连忙将食指竖在唇中,妄想使这狗停下叫嚷。
可是狗见了生人,岂会因其一个动作便停止。
眼瞧着那狗就要冲上来咬孟祈,孟祈一时不知是逃好还是捂住那狗的嘴。
本来刚才还睡着的宋朝月突然大喊了一声:“黄三,别咬!”
她醒了?孟祈背对着宋朝月,从头到脚都僵住了,与噤了声的大黄狗互相看着。
他不敢转身,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内心已经翻卷出了好几层浪。
宋朝月看着孟祈呆滞的背影,捂着嘴偷笑一声后问他:“孟大人悄然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孟祈这才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道:“我正抓一人,他翻入了你院中,这才翻墙而入,还请见谅。”
“哦~原来是这样,那不知孟大人可将这贼人抓住了?”宋朝月一双笑眼,嘴角也微微上翘,这般拙劣的借口,她又怎会相信。
“那人跑了!”
孟祈说完,便见宋朝月低头,咯咯咯笑了起来。
“大人撒谎还不如我呢。”
第一次宋朝月对孟祈撒谎,是想要给孟祈传窦洪雪的消息,那时她将装消息的木匣子踩着凳子扔了进去,被发现后,胡乱说自己是不小心的。
这下看来,孟祈编瞎话的能力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嘛。
宋朝月理了理自己躺得有些松散的头发,将头上的那根点翠镶红宝石山茶花玉簪重新插入发间。
孟祈的视线跟随她的动作停留在她的发间,这支发簪,她戴上去很美。
宋朝月理完发髻后,见孟祈的仍旧盯着自己的头上,她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问他:“是头发上有什么东西吗?”
孟祈一下收回眼,回道:“没有。”
“怎么样,我这发簪好看吧,上面用红宝石雕了我最喜欢的山茶花。”说着,她又轻蹙起秀眉,“这是别人送我的生辰礼,可我却不知道是谁送的。”
她的睫毛扑闪着,一双杏眼望向孟祈的眼,“孟祈,你知道吗?”
第67章 闲聊
对着那双眼,孟祈喉间那三个字竟哽住无法发出。
一旁的黄狗时不时还压低声音吼两声,露出它一口的尖牙,若是没有宋朝月,恐怕早已扑咬了上去。
宋朝月走到它旁边,拍了拍它的脑袋,“去找你主人去。”
黄狗听话地迈开四条腿走了,不过越过门槛之前都一直在回头观望,一双棕黄色的眼睛透露出对孟祈的警告。
孟祈猜想,这狗定然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确实,他这辈子来也不想做什么好人了。
发簪由谁所赠这个问题最终无疾而终,孟祈没有回答,宋朝月却也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
她取下发簪,左右晃了晃,上面的红宝石在月光之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是一朵能发亮的山茶花,我很喜欢。”她看着那发簪,目光柔和,眼中满是喜爱,“孟祈,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山茶花吗?”
孟祈摇头。
“不知你可否注意到,我在泗水的家中,屋前就种了一株山茶。你去时,那山茶还没有开花,等到开春,山茶便开始抽出花苞,约莫一月,便竞相开放,开得艳丽。
我喜山茶,开时艳丽,落时壮美,一场雨下,便整朵整朵落下,铺了满地。我总觉得此花与我个性十分相像。尽管倔强地开一场,被暴雨打落后,也不后悔。我呀,是个不知回头的性子。”宋朝月抬手将那簪子插回发间,动作间她身上那股香气又飘到了孟祈的鼻中。
他对宋朝月这动作尤为熟悉,心底的苦涩又翻涌上来。
“对了,孟祈,你来这凉城做什么?”宋朝月回头,侧过半张脸问。
“来替人送一个东西。”
既然孟祈说得含糊,宋朝月也不便多问,若再追问,倒显得她有些不知礼了。
她又问起孟祈何时回笙歌,拖他给阿弟带些凉城特产回去。
“不回了。”
宋朝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不回了,他身为禁军统领,可以不回?
“我已不再是禁军统领,明日,我便要赴石浦县。”
“升云军?”
孟祈点头,褚季这步棋,他早已料到,虽已提前有了准备。但想必,也不会太好过的。
宋朝月咬着下唇想了想,突然仰头问厨房里的玉梅:“玉梅啊,石浦县离凉城有多远啊?”
里头传来一声答,玉梅告诉她,坐马车快些需要三日。
“这么远啊。”宋朝月面露难色,不过很快她又笑了起来,“我会寻机会去看你的。”
“不必来。”孟祈这话说得毫不犹豫,然他并不是嫌宋朝月麻烦,只是,升云军与褚临关系密切,他想,宋朝月还是不要去的好。
他拒绝得太快,致宋朝月有些失落。
孟祈同她告了别,沿着原路返回,单手抓着墙角大树的树干便越过了墙面。
此时的凉城已经陷入了寂静,孟祈往巷子外走去,听见围墙之内宋朝月在喊:“谢谢你送的簪子——”
紧接着,孟祈又听到了院中的犬吠声,他觉得,这狗真吵啊……
一转眼,三天已过。
宋朝月每日不是去巡店,就是看看账本。
华清仍在笙歌,她需得立冬那几日才来。
走在凉城街道之上,宋朝月用手按住头上的帷帽,顶着风艰难前行。
这凉城的风可真大。宋朝月心想,若不是玉梅在旁扶着自己,自己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风吹来打量的风沙,幸而有一层纱帘遮挡,宋朝月勉强能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