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的贴身仆从连忙上前接过他们身上的行李,秋姨娘抱住俩孩子,心疼道:“我的老天爷,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赶紧回家吧,瞧瞧这脸色差的,在考场吃不好睡不好。”苏若琳将俩人全身都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担忧,“府里都准备好大餐了,等你们回家以后先洗个澡,等洗完澡是先补觉还是先吃饭?”
哥俩笑着接受了母亲们的爱抚,随后众人便上了马车。
行过半途,苏若琳忽地肩膀一沉,原是杨纨枫倚着她肩头睡着了。
恰巧此时马车趟过了一个坑,猛烈地晃动了一番,杨纨枫依旧没有醒,均匀的呼吸声响在静谧的马车里。
这孩子是真得累坏了。
苏若琳伸出手揽住杨纨枫,让他靠得舒服点,然后不禁注视起这孩子的小脸,和三年前初次见到这孩子相比,已经长开了许多。
纨岚那孩子是真的秀气得像个女孩子,而纨枫比起纨岚则要俊气很多,即便睡着了,浓密的睫毛也在不住颤抖,似乎装满了心事,连睡觉都不能安稳。
这孩子太稳重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懂事的让人心疼。
这次马车轧上了一块石头,车身比方才晃动地更猛烈了,眼见着杨纨枫要跌下去,苏若琳连忙扶住他。
而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对于苏若琳的动作和想法,陷入熟睡的杨纨枫是一概不知道的,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他用三年的时间从一无所知到参加秋闱,不可能完全是靠着过人的天资,还有拼命地努力。
每日从清晨睁开眼开始,他都会拿起枕边的书,边看边穿衣;晚上回到腾云轩以后,他也会秉灯夜烛直到丑时。
他太像早些独当一面了,为此他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成长,直到秋闱考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松懈了几分。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杨纨枫就这样一直睡着,直到马车回到侯府里停下,他也没有醒,苏若琳让刘云生把他安静地背回腾云轩,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杨纨枫。
苏若琳忽然想到了前世的高考生们,那些孩子高考完回家以后,相当一部分都会在家里昏睡几天几夜,等重新苏醒时就变成了清澈愚蠢的大学生。
当时的互联网友们戏称这叫“格式化”。
想到此,苏若琳不禁笑了起来,纨枫不会也在格式化吧?等醒过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实上当然不是的,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杨纨枫真的要格式化,这才仅仅过了一个秋闱而已,他还要继续考春闱,考殿试,怎么可能现在就忘掉一切?
他只是需要休息。
当杨纨枫醒来时,已是翌日傍晚,刘云生给他打来热水,他去耳房沐浴了一番。
等到身上冲洗干净,换了身新衣服,杨纨枫匆匆来向苏若琳问安。
“醒了?”苏若琳揉了揉他柔顺的头发,竟还是湿的,“吃过饭了?”
杨纨枫刚要摇头,肚子已经代替他做出了回答,他捂着咕噜噜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么一笑,倒是看得出来和杨纨岚是亲兄弟了。
苏若琳莞尔一笑:“那就一起吃吧。”
时隔许多年,杨纨枫再一次和母亲同桌用膳,只不过这一次,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
平日里用膳,杨纨岚向来坐在他的左边,现如今他下意识去往身旁扭头,却发现左侧空空如也。
也不知那小子过得如何了……
苏若琳看出了他的担忧和思念,若在往日,她定然会劝慰几句,只是如今,她也是同样的担忧那孩子。
如今北疆正在打仗,况且父亲上一趟刚从北上回来,此行定然会南下,大概率会去江南。
那个地方山好水好,纨岚那孩子想必是吃不了什么苦的。
苏若琳的猜测向来是精准的,只是这一次却猜错了,苏父的确是南下了,只是他没有去江南。
他去的是云南。
北疆打仗难免死伤,萧怀琳的军需里也有药材这一项,正所谓药毒同源,要找药材,去毒药多的地方最为合适。
而云南在当时可是毒瘴之所,瘟疫横生,被称为不毛之地。
当时云南的那些住民,也大多是被流放的罪民,千里南下徒步来到这里,能活下来的十不足一,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早就没了半条命。
剩下的那半条命,也多半死于各种瘟疫、蛊虫之手。
苏父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一来是因为他带着足够高明的大夫和药师,为了支持宁安王,他是真的下了血本;二来,既然纨岚这孩子要看这世间百态,那他就带这孩子看看。
只是平日里一向活泼乐观的杨纨岚,来到了云南忽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这日他们经过了一片血疾肆虐的村子,杨纨岚远远地望着那些村民枯瘦的四肢和挺起的大肚子,在那些村民的眼中,填满的早已不是痛苦,而是麻木。
他这样看着,良久,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怎么不画了?”苏父指着远方的连绵起伏的山势,“这山不好看?”
杨纨岚摇头,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胳膊里:“我没有想到,外面是这个样子……”
原来在他从前所生活的那间柴房之外,这个天地间还存在着无数的苦难,无数人生来便沾染疫疾;还有人比钱志远家更穷苦;更甚者有人出生就被父母活埋,只家里因为养不起孩子。
这才是真正的世间百态。
越是看到这些人的苦难,就越觉得京城的繁华仿佛幻境,甚至于自己这三年过得都像是虚幻的梦。
“很苦,是吧?”苏父轻笑,“可惜啊,那些王公贵族从来看不到这里,他们只看得见京城的繁华、江南的美景。”
“你可知道去岁的谷价是多少?”
杨纨岚没有说话,沉默地收起画具。
苏父自然明白这孩子不可能知道,他正要开口给杨纨岚解释,却听得这孩子闷声道:“我知道,一贯钱一旦米,一斗米要五文。”
“你竟然知道?”苏父颇有些惊讶。
杨纨岚点头:“是钱志远告诉我的。”
“这样啊。”苏父捋了捋胡子,“那你知道,去年的谷价为何这么低吗?”
闻言,杨纨岚这才抬起头:“为什么?”
苏父呵呵一笑:“那自然是因为你外祖我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五,凌晨肯定能发新章?
第64章 解元
◎你说你知道纨枫连中四元了?你从哪知道的?◎
杨纨岚眨巴着眼睛:“……因为您?”
“你也不是不懂事的年纪了,你母亲可曾和你说过?”苏泓的目光逐渐投向了比山峦更远的地方,“京北苏氏……”
杨纨岚蓦地瞪大眼睛,京北苏氏,富可敌国!
苏泓显然注意到了杨纨岚的反应,低声笑了。
“虽说都是些虚名,可苏家的财力当真能影响整个大楚,却是实打实的。”
“苏家出身草莽,深知百姓生活的不易,当年你外曾祖能够把商队干起来,也多仰仗邻里乡亲的支持。”
“因此苏家每一辈都谨记,凡取之于民,也要用之于民,也正因如此,才能受各地百姓拥戴,得‘仁商’之名。”
取之于民,也要用之于民……
杨纨岚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没有兄长聪明,也许换成哥或者大哥在这里,都能迅速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但是此刻,他却觉得仿佛理解了,但又不是很理解。
苏泓看到了他眼里的迷茫,和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往后会慢慢懂的。”
“但是你要记住,你想要庇护多少人,就要爬上多高的位置。”
“国丧的前两年,全朝各地粮价激增,无数百姓吃不上饭,饿死的也不计其数,苏家誉为当朝首富,也直到去年才勉强把粮价压了下来。”
听到此,杨纨岚忽地想到了院试策论的那道题目。
“为什么官府不出面干预呢?”
他将自己当时的答案讲了出来,苏泓静静地听完,脸上满是惊讶。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对啊。”杨纨岚点了点头,“曾祖说我的想法没问题,不是胡编滥造,那为什么我都能想出来的事,官府却不做呢?”
苏泓“呵呵”地笑了,他总算明白祝伯为什么放这孩子出来了。
“纨岚啊,你要知道,当朝为官者成百上千,并非每个人都德才兼备。”他语重心长道,“忠君而庸碌者即为忠臣;杰出而自利者也可为贤臣;而忠国忠君却又才能杰出的贤臣,百年难得啊。”
杨纨岚歪着脑袋,忠国忠君却又才能杰出的贤臣……
很难得。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那您的意思是说,很多人在尸位素餐吗?”
“这些啊,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啦。”苏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叮嘱道,“不过,这话可不能往外说哦,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杨纨岚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其实他很惊讶,自古皆道士农工商,行商是除去下九流之外最低贱的职业,原来经商也可以到这么厉害的程度,甚至压低全朝粮价!
“好了,这些话你也不用太在意,毕竟你还小,未来有的是时间。”苏泓说着重新拿起边上的账本,苦笑,“哎呀,老了,看久了账本就开始眼花了。”
杨纨岚回过神,连忙凑过来道:“外祖,我来帮您!”
“好啊。”苏泓笑呵呵地把账本递到他面前,“你看这一项,这就是在上个村子买的药材……”
苏泓细致地教着外孙这账本上的每一项,他仿佛已经预见了这孩子前途似锦的将来,他闺女运气是真好啊,捡来的这俩孩子竟然都这般天资聪颖。
说起来他这趟南下也有一个月了,算算日子,秋闱的桂榜也该出结果了吧。
事实正如苏泓所想,此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秋闱的桂榜方才被贴到贡院外的墙上,而报录人早早地便开始敲锣打鼓,往中举者家中报喜去了。
至于为什么报录人要提前出发呢,是因为放榜的此时,无数百姓早已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家里有亲戚参加秋闱的,和秋闱无关呢,哪怕路过一条狗都要过来凑个热闹,热烈程度远非童试所能及。
而自报录人出门以后,凡大街上听到那熟悉的敲锣打鼓声,都要出门观望一番,更有甚者一路跟在报录队伍的后边,要亲眼见识一下今年的解元是哪家英才。
于是,每三年的这个时候,报录的队伍后边都会跟着长长的百姓队伍,一路穿过大街小巷,人群越聚越多,堪称奇景。
不过今日安定侯府倒是出奇的安静。
苏若琳早就猜到这会贡院外边肯定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她提前问过杨纨玦和杨纨枫,这俩孩子也没激动到一定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她还是很自信自家孩子肯定能中举的,遂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等着报录人登门报喜,邀请这俩孩子去鹿鸣宴。
只是她没想到报录人来得这么快。
因着昨日连夜算账的缘故,她今日起得晚了一些,却不曾想刚洗完漱,连早膳都没用,就听到外边报录人来贺喜,如今已经被请进院子里去了。
苏若琳赶到接客外厅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到了,甚至于院子里还站满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她这一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嘴角抽了抽,不是她说,对方来得实在是太早了吧!
不过这也说明自家儿子考得好啊!考得好就是底气,有底气就不尴尬!
于是苏若琳得体地含笑道:“我是安定侯之母,也是如今安定侯府的当家主母,不好意思,来迟了些。”
“无妨无妨!”报录人连忙上前去迎,客气地朝苏若琳行了一个礼,“下官是来贵府报喜的!”
说罢,报录人展开手里的红纸,扬声道:“恭喜贵府杨纨玦和杨纨枫两位少爷皆中举,杨纨玦少爷中第七举!”
“多谢。”杨纨玦含笑接过红柬和请帖,满京城的学子中名列第七,这个成绩已经超乎他的想象。
不远处的秋姨娘双眼含泪,她一直知道儿子是优秀的,纨玦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如今自己的儿子终于出息了!
秋姨娘死死地忍住尖叫的冲动,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杨纨枫那孩子,纨枫那孩子也中举了,不知道中了第多少举?
事实上不仅是秋姨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杨纨枫,报录人报录向来是从第一名解元开始,按照名次往后依次拜访。
一门中双举的情况实在是太少了,因此很难查到先例,如果同门双生一齐中举,究竟是从名次高的开始报还是先从低的开始。
不过,杨纨玦已经中了第七举,按照这个名次来看,报录人这个时辰拜访到第七家就是正合适的。
那么,纨枫的名次只可能是比杨纨玦更低了。
其实低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知道杨纨枫今年才十三,对外宣称是十二。
十二岁的举人,足以举世惊闻。
只是……杨纨枫的天资和努力,全府有目共睹,就连杨纨玦自己都觉得这个弟弟肯定会考得比他好。
如今名次却不如他。
杨纨玦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纨枫心里肯定会有落差的吧。
而杨纨枫依旧是那副平淡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人群后面,坐在椅子上的祝贤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随后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每个先生都由衷地希望,继承自己衣钵的亲传弟子最后能超越自己,从而将这衣钵再次发扬光大。
祝贤盛也不例外,他昔年可是连中四元。
而且之所以止步四元,完全是因为一场意外,而非他的学识无法连中五元六元。
对于杨纨枫这个学生,他是真的倾尽了全部的心血,哪怕这孩子不能连中六元成为举世传奇,连中五元,甚至于和他从前一样连中四元总可以吧?
如今却……
罢了,没拿解元就没拿吧,名次都已经出来了,没有更改的可能,再不接受也得接受。
古往今来,能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得有人连中六元过。
这般想着,却听到人群里有谁喊道:“不对啊,我一早就跟着报录队伍出来的,这就是来的第一家啊?”
众人皆惊。
还未回过神,便听得报录人笑道:“恭喜杨纨枫少爷名列第一,摘得解元!”
解元!!!
全府欢呼,刘云生高兴地连着翻了好几个跟头,围观的百姓里不知哪个带头鼓掌,渐渐地,掌声响彻整个安定侯府。
“恭喜侯府,贺喜侯府啊!”
“兄弟俩一个解元一个第七,贵府是文曲星举家下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