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抬眼,眉间却聚起些许戾气,灯火明灭,扑朔着映亮他面容上舟车劳顿的倦感,让她的心也跟着晃荡。
他……是因为担心她才赶回来的吗?
心脏蓦地停滞两拍,直到顾纶向他问起生意上的事,沈暮帘才缓缓回过神,垂眸望着眼前切成小块的细嫩牛排。
她其实不爱吃西餐,桌上其他的配菜都是京市大厨所作,沈暮帘也吃不太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随手夹了一块,只咬了一口,就被菜里带的麻椒呛到。
辛辣在口中蔓延,麻意侵蚀着舌尖,她满脸通红,却只能捂着嘴,压抑着咳嗽。
就在她慌乱寻找餐巾纸的时候。
那只戴着腕表的手轻轻推过一杯热牛奶,停在她面前。
沈暮帘一愣,蓦地看向顾佑远。
清晰的谈话声中,他始终直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沉稳而流畅的回答顾纶问出的问题。
明明没有留给她一寸余光,全神贯注的在解决事务。
他却还是能在短短的一刹那,察觉到她的不适。
乳白的牛奶飘着热气,温度正当适宜,也不知顾佑远是在什么时候让人准备的。
沈暮帘轻轻扶上杯壁,缓缓啜了一口,暖意顺着喉腔滚到身体每一处寒凉的地方。
真的好奇怪,她想。
在坞港的这些年,沈暮帘身旁穿梭过太多人,有的谄媚,有的穷追不舍,但是从来没有人像顾佑远,让她有过这样心安的感觉。
他就像一个避风港,只要稍稍靠一靠,就能得到丰厚的补给,无需担忧下一段风波四起的旅程。
失神的片刻,家宴已经结束,陆知念赶忙招呼着女佣上前收拾。
沈暮帘长舒一口气,正当她准备起身,却听见顾纶沉着脸对顾佑远开口:
“来我书房一趟,有些事你还没交代清楚。”
声线不容置疑,强硬无比。
说着,目光还若有似无的晃到沈暮帘身上。
明明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她却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
指甲剐蹭着指尖,沈暮帘莫名屏息,下意识侧头,向身旁游刃有余的顾佑远靠过去。
烛台上跳动的火星在他眸间扑朔,有如急风骤雨前的片刻宁息,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桌面,压迫感倏然腾起,让人心生惧意。
“正好,”他缓缓抬眸,轻笑一声,“有些事我也想要个交代。”
周遭一片静谧,寒风凛冽,忽地吹开年久失修的窗口,凉意四散,让人忍不住瑟缩。
沈暮帘不解的望着缓缓解开袖扣的顾佑远。
什么交代?
难不成,是顾纶亏欠了他什么?
正当她垂头思索的那一刻,凝滞的空气中,倏然划过令人心惊胆颤的破空声——
推倒的烛台、桌椅拖拽下的刺耳、还有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都在一瞬之间混杂在一起。
心脏在陆知念的尖叫中重重一坠,沈暮帘倒吸一口凉气,蓦地站起身,望着顾佑远的背影。
瓷盘碎了满地,顾佑远居高临下的睨着顾西廷,青筋微显的手紧紧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死死摁在椅子上,声线却依旧平缓:
“是你带她来的。”
顾西廷吃痛拧眉,因缺氧而殷红的眼睑颤抖,他却还是轻扯着唇,挑衅的吐出词句:
“是我,怎么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顾佑远缓缓抬指,往上重重捏了两寸。
他以一个掌控者的姿态,伫立在这座诺大、黑暗、萎靡的庄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在原地,唯有陆知念的哭喊几乎要淹灭饭厅。
顾佑远对这些混乱置若罔闻,平静之下,眉目间的狠戾渐渐撕裂——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动她的后果是什么?”
第12章 Chapter 12
璀璨的水晶灯在寒风下晃荡,晦涩的阴影在顾佑远的侧脸飘忽不定,眉目间聚起起的幽森让人胆寒。
拳头再次扬起的那瞬,耳边仿佛狭过一阵风,他在恍惚间,听见身后有人在轻轻唤他的名字。
“顾佑远……”
声线坚韧温润,隐约埋着些许的倔。
他指尖稍顿,微微侧头望去。
女孩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裙,露出两只细长白皙的手臂,那双杏眼潋着春水,有些无措的撞进他的目光里。
只是这清浅的一眼,却足以让他意识回笼。
喘息渐渐平复,顾佑远克制着指尖的颤意,蓦地松了力道。
血液自他指尖滴落,沈暮帘局促不安的神情便在这轻微的坠地声中不断浮现。
吓到她了。
深切的寒意涌上心头,顾佑远半阖着眼,缓缓蹙起眉。
顾纶懵得彻底,直到顾佑远退开,他才从震惊中苏醒,气得发抖:
“你是不是疯了!”
嘶声力竭的怒吼响彻天际,骤然而生的威慑回荡在四周,但凡一个懂察言观色的人,都会颤颤巍巍的恳切道歉。
可顾佑远只是缓缓靠上软椅,接过女佣送上的手帕,垂下眸慢条斯理的擦净手上的血渍。
直到手上全无污秽,他才挑起方才卸下的银戒,轻轻戴回指节。
从始至终,他都没把一旁跳脚的顾纶放在眼里。
陆知念跌跌撞撞的去拿药箱,抽抽嗒嗒的啜泣,回眸瞪了顾纶一眼,他顿时回过神,怒气冲冲的指责:
“我只是略施小技,你就溃不成兵,为了一个女人就放下手头的要紧事,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薄纱窗帘下起伏的月光洒下寒凉,映着顾佑远清隽的剪影,他嗓音闷哑:“我与你不同。”
不急不缓的声线裹满了嘲弄意味,若有似无的挑起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在这种时候堪比火上浇油,顾纶指着他破口大骂无果,竟然急火攻心,抓起储物柜里的装饰铜像狠狠朝他扔去。
耳边划过重物冲击的闷响,沈暮帘眼皮一颤,双手骤然收紧衣角,猛的扭头望去。
剑拔弩张之间,顾佑远依旧波澜不惊的坐在软椅上,眸色淡漠,只是稍稍偏头,就躲过了这猛烈的一击。
心脏几乎要跳出躯体,她压抑着急促的呼吸,直到浑身裹上一层凉意,才发觉额间出了薄薄一层虚汗。
没由头的。
她会害怕顾佑远受伤。
克罗心木门已经被实心铜像砸出了一个洞,碎木从触目惊心的裂口散落在地上,坏得不成样子。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这种狠手?
呼吸缓缓凝窒,沈暮帘回眸,目光落在顾纶身上,心里浮荡着一丝无名火。
“坞港这么多年轻的名媛,上赶着要见你一面,赵家的女儿也长大了,上次还特地来问我你的行踪,你要是不喜欢混娱乐圈的,罗氏的长孙女你总得考虑考虑吧?还有……”
“她是唯一的。”
逼仄的压迫下,顾有远倏然打断,眼睫垂下的阴影中,隐没了难捱的情绪。
像是宿命指引。
在寒风卷起薄纱那一瞬,他徐徐狭起长眸,向她压去。
他们仿佛相视在一片残败土地,沈暮帘仿佛裹在薄雾之中,眼前一切渐渐模糊不清,耳边只能听见他轻声落下的那句——
“没人再比她好。”
如清风霁月的声线,正越过奢靡的天顶,缓缓为她正名。
顾纶见状,恨不得冲到二人面前迫切驳回:
“那姓沈的究竟是好在哪里,老一辈的婚书你也履行,现在有谁会去信这个东西?”顾纶目眦欲裂,“你跟她结婚,她能给你什么?你想不想得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
怒火无处宣泄,他早已失去理智,咬牙切齿的抡起身后的玉雕,猛的伸手——
窗外倏地聚起狂风,挂钟开始报时,顾佑远在空灵而悠远的钟声中,缓慢的阖上了眼。
这一击,他没想过要躲。
可比痛意先一步来临的。
是女孩濡湿、温润的手心。
在缄默而短暂的那一秒,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牵住了他的尾指。
顾佑远蓦地睁开眼。
电光火石间,瘦小的身影,竟也勇敢的挡在他身前。
微卷的栗色长发泛着柔光,他望着她紧攥的指尖,骤然失了神。
四下蔓延着诡异的沉默,沈暮帘不卑不亢的站在顾抡面前,看着他面色铁青的放下手中的玉雕,忿恨的暗骂。
她其实能听懂顾纶的言下之意。
顾氏上下重商,三代联姻,顾佑远身侧的位置,即使不是留给名门望族的富贵名媛,也应该是给门当户对的小家碧玉。
而几次三番为难她的原因也很简单。
不过是觉得,她配不上顾佑远。
她拧着眉,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上一步:
“我在沈氏为顾佑远埋了近半数的股份,一旦沈氏珠宝开始翻身,不出两年,我能连本带利将收购沈氏的费用悉数奉还。”
沈暮帘微微眯起眼:“相信您也知道,能在短短几个月将沈氏的亏本率降至百分之二十,这意味着什么。”
话音刚落,顾纶面色稍滞,却依旧阴沉,尖锐的眼神扫视着他,冷哼一声。
沈暮帘敛着眉,声线却异常平缓,毫无惧意:
“还未嫁入顾家之前,我的确庸庸碌碌。”
“父亲早逝,我找不到任何落脚的避难所,甚至在人人喊打的那段时间,险些流落街头。”
“比起你们轻而易举的挥霍,我可能需要很拼命,才能活下去。”
在窒息的缄默中,她缓缓颔首,目光如炬:
“但因为我只靠我自己,所以我从不觉得这种拼命低人一等。”
“既然都是人,又是哪来的高低贵贱?”
昏暗的厅中,沈暮帘眸间闪烁的亮光清晰可见。
那是一种不屈不挠,一种烈火中的生机。
她不会因家世差距而自我贬低。
她会从内而外的,佩服自己全力闯过的每一次困境。
“顾佑远是您儿子没错,”她坚毅回视顾纶躲闪的目光,“但同样的——”
“他也是我丈夫。”
坚韧清晰,掷地有声。
壁炉的柴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扬起的星点犹如心火扑朔,渐渐弥散在漆黑的空中。
顾佑远望着沈暮帘细瘦的手腕,眼睫微颤,喉结滚了滚,抬眸之间,犹然闻见一阵兰花香。
窗外风雨欲来,乌云沉沉压来,又是冥冥之中飘摇而静谧的一夜。
他却在这短短一瞬,突然,很想抱抱她。
第13章 Chapter 13
回到顾佑远的别墅,已经接近凌晨。
直到整个人陷入熟悉的真皮沙发,沈暮帘才如释重负的喘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过一次。
周身飘荡着雪松的香气,她一抬眼,就看见顾佑远踏着月光朝她而来。
随后,烫伤的指尖被人小心摊开,正轻轻往上涂着什么。
落地灯只开了一盏,背在水墨屏风之后,昏暗迷蒙中,男人锋镌的侧脸近在咫尺,他蹲在沙发旁,轻握着她的指尖,拇指细心揩去多余的药液。
灼痛在冰凉的液体中渐渐消散,沈暮帘舒服得慰叹,目光却渐渐凝滞在一旁璀璨耀眼的琉璃盒上。
琳琅满目的首饰列在盒内,浓烈的异域风情几乎要溢出来,沈暮帘摩挲着上面镶嵌的珍珠,顿时来了兴趣:“这个好漂亮。”
她惊讶的看着顾佑远:“又是从爷爷那顺的?”
“……”
“布达佩斯的伴手礼,”他的指尖划过凸起的玛瑙,又补充一句:“只有你的。”
几串珠宝撞在她的手上,发出叮当的响声,沈暮帘眼中满是细碎的光,站起身托起手中耀眼的蓝宝石。
光芒折射在她的眉目之间,隐隐藏着不可亵渎的温柔,她仿佛是黑夜里唯一洁白的花,缓缓盛开在他的眼中。
但就在她的衣角因动作掀起的那刻。
他的眼睫猛的一颤。
光洁细腻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处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
沟壑纵横,犹如重重山丘,在她身上十分显眼。
沈暮帘还沉浸在宝石的冶丽,忽觉周身气压骤然降低,她不明所以,回头望去。
顾佑远的侧脸埋在明与暗的交界中,目光自她腰侧缓缓抬起,直到落在她脸上,沉静的睨着她。
几乎是一瞬间,她心中的一座山轰然倒塌。
他看见了。
呼吸仿佛在相视间停滞,沈暮帘咬了咬唇,有些不自在的垂头:
“五年前,父亲去世的那场火灾,有人把我反锁在卧室,我拼命从窗口钻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烧红的铁架割到。”
“那段时间只顾着逃命,哪知道要处理伤口,反复感染之后,就已经留下这处疤了。”
她也想冲破这间牢笼,可是命运一次次告诫她,不能忘,不许忘。
这是她六年来努力逃脱的痛,也是她的仇。
寂静的夜里,仿佛能听见树叶相互摩挲的声响,空气中仿佛结着冰霜,身后的男人却异常缄默,让她不由自主的扯下衣摆,想要遮住那片丑陋的疤痕。
她垂下眼睫,轻声问:
“是不是有点吓人?”
就在她心口颤栗的那一瞬,腰间的衣角突然被人轻轻掀起,贴上一串冰凉银饰。
沈暮帘呼吸一紧,垂头望去。
盘在她身上的,是琉璃盒里的那串蝴蝶腰链。
银质的链扣泛着凉意,而顾佑远的指尖却滚烫无比,擦过她的腰窝时,麻痒由脊背蜿蜒而上,震到她的天顶。
冷与热的碰撞像是零星火苗反复灼烧,她的整颗心,明晃晃的交由他烘烤。
拇指最后揩过那道骇人的疤痕,顾佑远缓缓垂下眸,说了句:“很漂亮。”
沉缓声线中,沈暮帘抬头,蓦地一怔。
透过诺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坞港繁盛的高楼大厦,车流湍急,她便在这一片灯火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细碎的珍珠盘曲在腰间,银质的蝴蝶垂坠而下,泛着幽冷的光,旧疤轮廓在修饰之下,竟然像浴火的碟翼。
她仿佛成了他的缪斯,那些她躲藏的缺陷,在他手中,完成了闭环。
沈暮帘呼吸颤抖,伸手抚过狰狞的疤。
她的躲闪,她的泪意,就在此刻,全数落入他的眼底。
大敞的阳台封窗刮进猎猎寒风,周遭氤氲着雨前的湿闷。
她只要稍稍抬头,就能撞进他飘忽的眸色。
隐忍、恳切而炙热。
她的发丝缠进他的衬衣,与纽扣绕在一起,沈暮帘呼吸急促,忽觉干渴,舔了舔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