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捂住胸口,抬眸望向上方鹰隼矜贵的男人。
而他恰好垂眸,稳稳当当的接住她眼里所有复杂情绪。
贫瘠的土地,已经有嫩芽破出白雪,万物生机仿佛已经不是春与冬的距离。
他教她的第一件事。
是要谨记——
他不是囚笼,而是靠山。
-
沈暮帘带着行李回到顾佑远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一点。
她跨进大门,简单的观望片刻。
别墅内置低调而不夸张,并不像其他富豪那样金碧辉煌,颜色单调却很有个人风格,处处都能呈现出西方古典建筑的影子。
来玄关迎接的黄姨是个十分热情的人,径直接过行李把人往主卧带,笑眯眯的问:
“顾先生平日里忙得抽不开身,可能近些日子都赶不回来,沈小姐一个人住着能适应吗?”
沈暮帘一边笑着应能,一边帮着黄姨打开主卧的灯。
“沈小姐若是想吃些什么宵夜,我就在楼下的客房。”
“谢谢,辛苦您了。”
桌旁放置着一部台式电脑,沈暮帘凑近放行李时,屏幕正好播放晚间新闻。
不出一小时,登上头条的都是“顾佑远高调现身发布会,太太竟是沈氏遗孤”“港圈太子爷护妻心切”等字眼。
都说顾氏家族庞大,支系众多,顾佑远即使处在这样的地位,做事也并不能随心所欲。
而他们两个人一意孤行缔结的婚约,会不会让顾氏的家主勃然大怒,从而给顾佑远染上众多麻烦?
他最近忙成这样,会不会是因为这些事情?
沈暮帘咬了咬唇,深深叹了口气,逼迫自己不再多想,起身沐浴。
她翻找衣柜时才发现。
柜子里挂满了女士的换洗衣物,按照颜色布料分类放好,她不用踮脚就能拿到。
双人床两侧开着监测睡眠的夜灯,她再不会因为怕黑而彻夜难眠。
就连卧室的地板,都细心的一寸寸铺满防摔的羊绒地毯。
顾佑远早在她住进来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
她一边感叹他的细致的妥帖、极点的绅士,一边随手挑了一条绑带睡裙就往床上钻。
听黄姨的意思,顾佑远最近都不会回来,她自己一个人呆着,也不用顾及什么形象。
这些天为了准备发布会,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汹涌的疲惫迎面而来,门都忘了关,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纱被夜风吹起,月光猝不及防照进来,唤醒她朦胧的意识。
恍惚间,她感觉好像有人迈步来到她床边。
高大的身影很是熟悉,来不及卸下的西装甚至还披着霜露寒气,像是从远方匆匆赶来。
先是把沈暮帘不安分的右腿扶正,再是帮她拉上窗帘,调好空调,掖好被角。
再然后,一只有些滚烫的手,轻轻贴上她冰冷的额头。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她吵醒。
粗粝指纹缓缓划过沈暮帘的肌肤,细密的酥麻触觉让她忍不住颤栗。
她忽然想起,幼年时她体弱,稍有不慎,就会生病发烧。那时的父亲总是在她熟睡时到她身旁,就像现在那样,伸手去探她的额温。
久违的,被在乎的感觉。
眼尾莫名有些发烫,沈暮帘稍稍侧头往那处温暖蹭了蹭,伸手紧紧缠上。
空气中蔓延着雪松的香气,沈暮帘迷迷糊糊,闻不太清。
她只知道。
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安心过。
坞港的灯明明灭灭,沈暮帘终于做了这六年来的第一场美梦。
尽管意识沉沦,她还是清晰的听见,那声晃晃悠悠的轻笑。
仿佛顺着手腕相交流动的血管,震到了她的梦里。
“睡吧。”
他没有抽开那只缠紧的手,只是伏在床头,沉下声轻轻对她说:
“我在。”
第9章 Chapter 9
眼前一片雾色,没有血腥的刀,没有燃烧的火,没有谩骂,也没有尖叫逃窜,只有一串悠远的白光闪过,如羽毛一般,温柔飘到她眉间。
下一刻,沈暮帘缓缓睁开眼,悠悠转醒。
挣扎着起身,她环顾一周,有些恍惚的望向窗外红色的灯塔。
在梦中,好像有人轻轻抚过她汗湿的刘海,揉平她眉间拧起的沟壑,一次又一次的把她不安分的双腿塞回被窝里。
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甚至连他手上的青筋脉络都炙热而清晰。
要是每天都能做这种安稳梦就好了,她想。
伸了个殷实的懒腰,沈暮帘换好衣服下楼,黄姨正好招呼着吃饭,她嗅到熟悉的菜香脚步稍顿,下意识看了眼菜色。
乌米团、料花粽、甜菜烧、水晶玉米糕……
居然全是坞港的特色菜。
昨日实在忙得头大,已经许久没有进食,沈暮帘不禁食指大动,刚要伸出筷子大快朵颐——
视野之间,却突然闯入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五指轻轻扶住在桌沿岌岌可危的茶壶,那枚银戒在昏黄的筒灯下闪烁,让沈暮帘不由得怔忪。
“小心。”
低哑声线有些倦怠,却莫名倾泻故事感,沈暮帘在他影子罩过来之前,率先一步抬起了眼。
阳光浮出乌云,自落地窗洒落,顾佑远穿着一件居家白色毛衣,绒毛蒙上一层浅淡的光辉,发尾还有些湿意,稍稍贴在他额头,硬朗轮廓在这样的明亮下,都显得柔和起来。
他垂眸望着她,递来一杯蓝山咖啡,眼睫在灯光映射中投下一片阴影。
沈暮帘轻轻接过,直到温热透过纸杯烫到她的掌心,她才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顾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难道说,他已经看过她鬼一样的睡相了?昨天那个,不是梦吗?
顾佑远工作勤勉,开会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公司附近肯定也有其他的住处,明明都忙得抽不开身了,又怎么可能会在半夜开十多公里的车回别墅。
他图什么?
想到这,她僵着脸朝他笑笑:“顾先生工作辛苦……”
“辛苦是当然的,”黄姨端着籽酱汤走出来,冲沈暮帘挤眉弄眼,“从来没见顾先生睡这么久,你们昨晚没休息好吧?”
她偷偷瞟了眼顾佑远眼下的淡淡乌青,意有所指的笑:“年轻就是好啊。”
“……”
还真不是梦。
毕竟和顾佑远的关系也算是夫妻,沈暮帘没有过多辩驳,只是垂下头随手夹了点什么含进嘴里,假装自己很忙,忙着咀嚼。
软糯香甜,味道与坞港那些餐馆相比,还算正宗。
她曾经在杂志上看过顾佑远的介绍,他其实并不是坞港人,只不过前些年顾氏产业链扩张,生意越做越大,举家从京市迁往坞港落户,在坞港定居后的两年,顾佑远开始接手家族企业。
先前吴特助也说过,顾佑远不爱喝坞港的蟹膏粥,或许是这些地域胃口的原因。
这一桌,应该是他特意嘱咐黄阿姨为她准备的。
正想着这些琐碎,顾佑远已经拉开椅子坐在她身旁,她清了清嗓,用余光瞥着顾佑远寡淡的神色:
“我想挑个时间回庄园见见各位长辈,顾先生觉得什么时候好些?”
“你定。”
“明后两天怎么样?”
他没有什么波动,声线平缓:“这些天布达佩斯的分公司有些事要处理。”
“布达佩斯?”
沈暮帘一听,眨着眼望着盘里的甜菜烧,一时出了神。
她对他说,自己曾经也去过布达佩斯,看过多瑙河上漂泊的游船。
那时她十九岁,拿着所有积蓄逃到布达佩斯,在那找了间小平房住下,本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结果在多瑙河畔还没走两步,就被几个人追上,她跑了整整三条街,摔了不知多少泥坑。
最后,她一把拿起隔壁餐桌上的利器抵住自己的脖颈,发了狠的说,要是再靠近她一步,她就把把血溅到他们脸上,让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抓她只是不想她再闹出幺蛾子,父亲刚丧命不久,若她再出些什么意外,必定会引起大众的怀疑。
什么是芝麻什么是西瓜,舅舅那群人还是知道的。
“他们都吓惨了,谁都不想惹出人命,我也只是光有气势,他们走了以后我才发现,握着叉子的那只手都出了冷汗。”
“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吓退他们,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很勇敢。”
顾佑远递过一杯桂花茶,抬眸望着她。
她的眸间神采奕奕,骄傲扬着眉,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碗里的粽叶,嗓音清润,说出来的话沾染着无限风光。
半晌,他才缓缓阖上眼,轻声说:“我知道。”
那时的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没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只觉得顾佑远无论听她说什么,都是无比的专注,哪怕手上再忙,也会立刻停下,认真的看着她,只看着她。
这六年来,少有人正眼瞧她,只有在顾佑远那里,她能找到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隐隐约约透着曾经的活色。
他抬手握筷,为沈暮帘夹了块甜菜烧,沈暮帘顺着筷尖望着他,却不小心撞上他眼中的水深火热。
“我还欠你一场婚礼。”他说。
笃定的诚恳无处可避,沈暮帘心跳加速,耳边回荡着他闷哑的嗓音——
“等我回来,我们结婚。”
-
顾佑远不在坞港的那几天,她每天都会收到一束花,还有正中喜好的礼物。
比如她曾在社交平台分享过自己的海钓经历,顾佑远转手就在附近海域买了一座受珊瑚礁保护的岛屿,托人给她送了两把鱼竿。
再比如,她敬仰已久的水墨画家决定封笔,一幅画拍卖出天价都有人争得头破血流,如今就是想看一眼老先生的真迹,对沈暮帘而言都是难如登天。
就在她无比懊恼的第二天,顾佑远连画带框整整为她搬来了六幅。
看着黄姨在收藏室里艰难的为这几幅画腾地方,沈暮帘有些咂舌,转身拨通电话。
“顾先生是要在这里开画展吗,”她哑然,“这些画是怎么来的?一幅也得八位数……”
他答得平淡:“从爷爷书房卸下来的。”
“……”
难怪坞港传闻顾氏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太爷对这位爱孙纵容到可以称之为溺爱,如今一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一本正经的继续问:“喜欢吗?爷爷卧室里还有两幅。”
沈暮帘:“……不用了。”
顾佑远送的花已经多到放不下,闲暇时,沈暮帘会取些滴胶,挑其中一两朵,做成水晶玫瑰标本。
知道顾佑远不会很快回来,她吩咐黄姨给他寄过去,并很抱歉的表示,有一些气泡,算是瑕疵。
“不是瑕疵,”他认真回,“是亮点。”
她一愣,回头看了看角落那堆不满意的残次品。
脱模的胶质里夹杂着许多小小的气泡,并不是优秀的艺术品,但在顾佑远眼中,这不是不完美,而是细微的、独一无二的、被玫瑰唤醒的生命。
因为很多事都要从头开始学,所以整顿沈氏对沈暮帘而言不是易事。
大部分资深设计师在舅舅这种滥俗的管理制度下跑得差不多了,现如今沈氏珠宝一塌糊涂,连薪酬是否能正常发放都成问题。
沈暮帘跑遍了整个燕湾区,也找不到几个合适的方案。
忙得连轴转的时候,偶尔,也会和顾佑远倾诉。
“沈氏这种情况太棘手,”她无精打采,“顾先生,我没有头绪,快招架不住了。”
听筒那端,翻阅文件的声音停下,空气中沉默了几秒,顾佑远磁沉的声线混杂着噪感,顺着网线飘过来:
“把它当病人。”
“嗯?”
“如果你是医生,面对血流不止的重伤,第一步先做什么。”
面前咖啡香气袅袅,沈暮帘轻轻抿了一口,若有所思。
先做什么?
当然是止血。
但若把这种情境应用在企业……
或许顾佑远是在提点她,应该叫停沈氏亏本的所有项目,减少不必要的账目支出,养精蓄锐,开源节流。
她一下蹦跶起来,豁然开朗:“我知道了!”
对面轻笑一声:“聪明。”
他们通话的频率不高,也不是全谈公事。
有时沈暮帘会扯到天方夜谭,与顾佑远辩论宇宙究竟有没有外星人,哪怕双方忙到张不开口说话,听见他在那一头的键盘声,她也能滋生出无以名状的心安。
他的每一通电话,都会在结束前问一句:
“最近有不开心吗?”
但只有这一次,沈暮帘微微愣神,挣扎片刻,还是决定说:
“有。”
他不在的这些天,陆崎来找过她。
那天下着雷阵雨,陆崎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轻蔑嗤笑,更没有恶意贬低。
她只是颤颤巍巍的来走沈暮帘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沈暮帘才知道,顾佑远比任何人都咽不下她的委屈,在出发去机场之前,竟然还折了一段路去陆家。
“顾先生说坞港已经容不下我了,”陆崎抓着沈暮帘泣不成声,“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帮我跟顾先生说两句好话,阿暮,之前的所有都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我爸爸已经要跟我断绝关系了,我现在名声一片狼藉,我、我离开坞港不知道怎么活……”
这些场面她历历在目,在这之前,陆崎每每出现,都是精致丽人,她从没见过陆崎这样,蓬头垢面,凌乱狼狈,仿佛已经在地狱爬过一遭。
简单与顾佑远描述后,他问:
“所以,你为她要求情?”
攥紧纸杯的手蓦地一抖,醇香的褐色液体倾泻在沈暮帘的棉质长裙。
良久沉默之后,她说:“当然不是。”
那天,她缓缓举起被陆崎扯落的伞,只问了陆崎一句话。
“你对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想过要我好好活吗?”
雨滴坠在透明伞沿,滑落在陆崎苍白的脸上。
陆崎那时震惊、怨恨、不知所措的表情,足够沈暮帘记一辈子。
她叹了口气:“顾佑远,我会不会太狠心了。”
微妙的情绪交织缠绕,蔓延在他们八千公里的距离,将手机紧紧贴在耳廓,还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
她听见他说:
“你可以将自己受的伤与她付出的代价进行衡量,若你觉得,自身已经达到了满足,我会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