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帘淡淡抬眸:“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陆崎瞪着她,笑得花枝乱颤,“当然是来看你出丑,然后把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啊。”
她仰头靠在座椅上,眯了眯眼:“沈暮帘,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一直都顺利的。”
四下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势,却无人敢为沈暮帘帮腔,却就连先前夸得嘴唇开花的那几位,也沉默下来。
香水世家陆氏在坞港也算提得上名的,而陆氏二小姐即便再嚣张跋扈,她们这些小鱼小虾也惹不起。
沈暮帘也知道这个道理。
她缓缓抬眸望着面前明亮的化妆镜。
镜中人明眸皓齿,海棠醉日,丝绒红裙好似雪中腊梅,就像民国画报里芊芊淑女,一眼绝尘的惊艳,可眉眼间却隐隐约约凝起戾气,与她自身纯澈的五官矛盾鲜明。
大老远跑来恶心她,这是要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在她的印象中,她与陆崎好像没有背负着什么跨越不过的血海,两人开始不过是因家族不合而岔开的平行线。
仅此而已。
嗤笑声犹在耳旁,可她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陆崎根本不值得她动怒。
最后再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着长发,沈暮帘漫不经心的问:“没有人告诉你吗?”
陆崎稍愣:“什么?”
沈暮帘颔首,扭头看着她,扬起一抹笑:
“恭喜陆小姐,昨天在酒店与多位男性放浪形骸的照片,全都登上今天的报纸版头了。”
看着陆崎懵住的脸,沈暮帘不咸不淡的走到她身旁。
“有这个时间来找我,不如好好查查昨天的酒店是哪扇窗户没关紧,”她侧过头,笑着轻拍陆崎的肩,“陆小姐,你才是真风光啊。”
说完,也不管陆崎是否反应过来,款款朝前走去。
仅仅几秒后,她身后化妆间就传来恼羞成怒的一句:“沈暮帘!”
只管往前走,她没有回头。
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不必要的思绪抛之脑后。
BW的大楼极具设计感,沈暮帘在工作人员指引下,穿过白色大理石的楼梯,抵达幕布之后。
透过狭小的缝隙,她能依稀看清台下举着话筒水泄不通的人潮,纷纷盯着幕布后的通道,一刻都不曾眨眼。
可惜并不是翘首以盼。
而是虎视眈眈。
就像父亲去世那天。
回家那条短短的石子小路,无数个话筒指着她的脑袋——
“沈小姐,您方便透露您父亲的死因吗?”
“听说您父亲尸骨无存,死状惨烈,您觉得是意外吗?”
“沈小姐,外界传闻是您为了巨额资产谋害亲生父亲,是真的吗?”
……
尖锐的词句像是无数根针,缓缓在她心上引线。
所有人都在隔岸观火,唯有沈暮帘犹在火烹。
她淋着暴雨,无论怎么推,都逃不出这场逼仄。
阔别六年,她再次站上这片伤心土地,港媒重聚在她面前,却不是因为沈氏沈暮帘。
他们只是为了看看,坞港太子爷顾佑远挥金如土圈养的那位金丝雀,到底与其它名媛有何不同。
那个女孩长大了吗?
她能重塑自我,独当一面吗?
词稿在手中攥了又攥,沈暮帘刚跨出一步,又犹豫不决的收了回来。
她突然底气尽失,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怯。
密切的讥笑在瞳孔里旋转失真,她好像只能困在过去的噩梦,彻底失去色彩。
周遭的嘈杂让沈暮帘心跳剧烈加速,六年前陈旧的血迹突然一遍遍浮现,脚步开始不受控制的虚浮,踉跄着后退。
她果然还是无法面对。
冰冷的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的铁架棱角,她吃痛嘤.咛,双腿无力的弯曲。
过去那场盛大的鸿门宴化作荆棘,刺穿她的血肉,她无时不刻都渴望着被救赎。
就在她头痛欲裂,身体瘫软的那一刻——
耳畔骤然划过温热熟悉的吐息。
混沌间,一只宽厚手掌稳稳锢住她的手腕,转瞬间跌入一个滚烫坚硬的胸膛。
深沉的雪松香环绕在身旁,渐渐袭入她的呼吸,驱走刺骨的恐慌。
她蓦地回过头。
幕布透出朦胧微光,隐约映出男人熨贴的黑色西装,清俊深邃的侧脸轮廓像是裹着面纱,除了那双狭长翳冷的双眸,什么也看不清。
冷厉而疏淡的气场,却能稳稳托住沈暮帘下坠的心脏。
急促呼吸缓缓平息,她咬了咬牙,吃力站定,温吞轻唤一句:“顾先生。”
心理挣扎让她疲惫不堪,以至于唇齿间的婉转尾调无论怎么听,都有些委屈意味。
台下的记者等不来人,传来几阵压抑的讪笑,顾佑远在这些刺耳的嘈杂中很轻的拧起眉,淡淡垂眸睨着她。
那双含水秋瞳微微泛红,眼睫颤动着不让眼泪落下,即使隔着精致妆容,他也能看出她脸上的无助与苍白。
她在害怕。
要她独自面对困囚她六年的梦魇,还要她镇定自若,牵强得近乎残忍。
他怎么放心得下。
看着她犹如分不清昼夜的恍惚,顾佑远指节僵硬,那些她受过的苦难,又一次在他脑海中重演。
他跟着她,也痛了一遍。
挣扎穿梭而过,顾佑远顿了顿,缓缓抬起手,轻落在她的肩上。
只是这浅浅的触碰,沈暮帘却猛的一顿。
滚烫体温犹如烈火一路灼烧到她的天顶,叫她不得不清醒。
仿佛下一秒,他就要拥她入怀。
深切目光像是有无数多条丝线,紧紧将他们缠绕在一起,他的喘息近在咫尺,她沉浸在来之不易的安定中,听他安抚般轻缓开口:
“我在。”
声线如不熄的灯影,荡在沈暮帘灵魂的风口。
他在告诉她。
跋山涉水,千难万难。
她只管大胆去做。
无论结果如何。
他会为她兜底。
台中央聚光灯开始亮起的那瞬,他缓缓松开手,轻轻将她向前推了出去。
如流风回雪的力道。
却让沈暮帘跨过了犹豫不决、无法逾越的那一步。
她望着他,耳边听不到任何嘲弄,只剩下他微哑的嗓音与克制的呼吸,借着聚光,她终于看清他手上那枚银戒篆下的字母——
Semine.
这是太阳女神.的名讳。
沈暮帘鼻腔一酸,感官开始无限放大。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取下这个名字的夜晚。
那时的她心比天高,备受宠爱,觉得诺大繁华的坞港不过是她一人的舞台。
她站在坞港最高的大厦顶端,俯瞰着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敬天下灯火。
黄粱一梦又怎样。
她的初心始终有力量。
沈暮帘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了眼男人隐没暗处的身影。
肩上的重担倏地卸下,她朝他清浅一笑。
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跨步向前走去。
前方好像下着大雨,淅淅沥沥,还是那场噩梦,还是有针深深扎在胸口。
可顾佑远就在身后。
她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第8章 Chapter 8
聚光灯如期亮起,银色大屏下,一身红裙朝众人款款而来。
丝绒哑光的布料完美勾勒出她的腰身,黑发如瀑,在昏黄射灯下熠熠生辉,她扬着眉抿唇笑,颇有中式古典美人的调调,步伐自信优雅,不急不缓。
“各位久等了。”
她徐徐在台中央站定,抬指扶住面前的台式电容话筒,浅浅颔首——
“我是沈氏珠宝的继承人,沈暮帘。”
落落大方,谈笑间不卑不亢。
这位港媒口中中不择手段依附金主的落难大小姐,哪还有刚刚畏手畏脚的意思?
台下的耻笑渐渐散去,许多媒体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暮帘缓缓抬眸,静静掠过眼前每个人的脸。
父亲在世前,曾经教过她。
他说坞港最无情的,就是港媒的嘴。
他们拼命避开重复信息,极度渴求新鲜的一手资料,就算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也会生拉硬拽,非得戳中心窝问出点血淋淋的答案,才肯罢休。
而她,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待沈暮帘回过神,台下已然声势浩大。
其中挤到前排的那位,手上话筒扬得很高,脸上挂着滑稽的冷笑,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沈小姐,你有信心在五年内让沈氏珠宝重回巅峰吗?”
这句话就像一把枪,让在座的媒体震了下。
所有人都知道,沈氏在沈陇去世后,资源是一年不比一年,如今就像是已经干枯凋谢的落叶,风一吹就能化作春泥。
要想五年内能让沈氏回到从前,除非见了鬼。
台下记者不禁屏息凝神,想看看沈暮帘对这样尖锐的问题会作出怎样惊慌失措的回答。
果不其然,她站在台中央,思索片刻,十分懊恼的摇摇头。
众人唏嘘一片,带着些轻蔑的笑意。
就算是沈陇的独女,也不可能再有他那样的威风。
不过个初入商圈的黄毛丫头,跟他们这些老油条斗,多少还是嫩了些。
看着他们的嘴脸,沈暮帘扯唇笑笑,就在台下气焰最嚣张的那刻,移近话筒俯身轻言:
“我只要两年。”
回声荡在会场,如雷贯耳砸在他们面前,那些不屑瞬间僵在每个人的脸上。
沈暮帘并未给他们回旋的机会,稍稍直起身,字字句句条理清晰:
“不仅是时间的问题,我还有信心,让沈氏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片刻的缄默之后,嗤笑质疑声几乎要冲上云霄,甚至有人直接开口:“怎么知道沈小姐不是夸下海口呢?沈小姐说这些有什么依据吗?”
“各位再怎么问,都还是纸上谈兵,”她眉眼弯弯,回答得滴水不漏,“不如我们拭目以待?”
后面的回合,无论他们怎么说,沈暮帘都刀枪不入,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像是最温柔的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当众人开始兴致乏乏时,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句高昂的女声——
“沈小姐,听说您在坞港艳遇众多,尤其与顾先生关系匪浅?”
四下静了一刻,桌台上的手稿随着这句话被风缓缓吹落。
沈暮帘心中“铮”的一声。
有一瞬间,她甚至警铃大作,觉得自己落入了陷阱,沦为被人玩.弄的池鱼。
她使劲在霎那间空白的脑中找寻字句,面上还是强装镇定:“这位女士,若您再说出一些扰乱秩序的言论,我将毫不犹豫请你出去。”
可她的话早已掩埋在一片混乱里,女记者的这句话就像导火索,港媒的记忆倏地被唤醒,场上的风云迅速变卦,所有人好像找到了开关闸门,猛地朝这方面扑进——
“据说为求门路,还爬上了顾先生的床……”
“沈小姐,沈氏被顾先生重金收购,最终交回你的手上,是真的吗?”
“前些日子爆出顾先生深夜探访医院,请问是去找你吗?”
……
海啸般的汹涌气势铺天盖地的压过来,差点让沈暮帘喘不上气。
女记者在这空荡迅速回头瞥了眼坐在观众席的陆崎。
陆崎瞪着她,急切的颔首示意。
她了然,立马举着话筒继续:“这些天的绯闻怎么回事?沈小姐,那日沈氏酒宴,你在顾先生身旁的所作所为可都是被大家看在眼里。”
哪怕那些流程话术烂熟于心,对于这种情况,沈暮帘还是免不了怔愣,只是稍些力不从心的沉默,就被人抓住了辫子。
台下那位女记者微昂着头,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还把未来发展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沈小姐,你能得到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你是顾先生闲来无事养的小情人——”
她话音未落,重物碎裂的巨大声响倏地划过天际,所有人都吓得一颤,猛地回过头寻找声源。
一只高脚杯被人从露台掷下,红色酒液四溅,镶着宝石的玻璃即使被摔得七零八碎,也能看出原样多么奢靡。
碎片闪烁着窗口惨淡的月光,犹如夜空流动的银河,沈暮帘眼睫微颤,跟着众人的目光,仰头向顶端的露台望去。
露台亮着几盏壁灯,瓷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随着灯火跳动,影子渐渐拉长,映到男人波澜不惊的脸上。
顾佑远伫在雕花石柱旁,半阖着眸向下望。
轮廓硬朗,骨相优越,侧颈那颗痣染上一滴红酒,显得他有种诡谲的压迫感,让人不敢深望。
恣意中夹杂着几分戾气,莫名有种俯瞰众生的感觉。
港媒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小的发布会,谁都没有想到顾佑远会亲临。
叩在石柱上的指节滞了片刻,顾佑远薄唇翕动,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轻缓开口:
“她不是我的情人。”
短短几个字,足以震慑台下所有人。
冰冷四肢渐渐回暖,沈暮帘紧握着颤抖的指尖,听到他恍若隔世的一句——
“她是我的太太。”
磁沉的声线自顶端的露台,缓慢的、清晰的、沉重的,传到每个人耳蜗。
空气好像都在那一刻凝结。
港媒死气沉沉,全然没有先前那些嚣张模样。
原来。
沈暮帘在他身侧拿的不是狐狸精剧本,而是真正的,顾佑远的枕边人。
那他们刚刚在做什么?
居然在逼问顾太太问什么要勾引港圈太子爷?
居然还在顾太太的面前,嘲笑她不自量力?
他们的双腿仿佛钉在地面,早已动弹不得,只能定定盯着露台上古井无波的那位。
一旁的吴特助凑在顾佑远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稍稍蹙眉,抬指示意。
诺大的会场瞬间响起女记者被拖出去的挣扎惨叫,一同被拖出去的,还有先前在观众席沾沾自喜的陆崎。
她们跪倒在地,哭着喊冤,手掌在地面蹭出血迹,却丝毫没人敢去同情,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雷厉风行,不留情面。
沈暮帘终于明白,报纸上写的顾佑远“杀伐果断、狠戾冷血”,究竟是什么意思。
心脏跳得极快,并不只是因为有人替她抚平委屈的快.感,还有一些,她自己都难以辨认的,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