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单纯的于心不忍,看她可怜就忘记了自己的痛,”他顿了顿,“你将陷入心软的死循环。”
这句话犹如破军之箭,一下穿过沈暮帘如浪潮涌动的愧疚。
他教她的第二件事。
想要对得起结痂的伤疤,就不能忘记它曾经如何被残忍划破。
“谢谢你,顾佑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不爱叫他顾先生。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她甚至从未察觉。
黄姨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顾佑远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中大事小事经她手中操办,沈暮帘都会很放心。
她照顾人也是一顶一的妥帖,那天她从沈氏回来,黄姨还没睡下,为她倒了一杯温水,细声细语问她想要吃些什么。
她想起顾佑远走之前与他吃过的最后一餐,笑着答:“最近喜欢甜口,上次你做的料花粽不错,就这个怎么样?”
没想到黄姨却十分苦恼,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沈小姐,我哪会做这些呀。”
“你说的那些菜,都是顾先生下厨的。”
沈暮帘一愣:“他也爱吃吗?”
“顾先生不爱吃,他是京市人,其实更好京城里的那几口。”
“可是这些年,他突然对这些有了兴趣,特意去学了好多坞港餐点的花样。”
没注意到沈暮帘僵住的指节,她无意间多问了一句:
“沈小姐,你是哪的人?”
……
那天夜里,她没由来的吃不下饭,在床上翻来覆去,开始胃疼。
循着大门前喷泉潺潺的流水声,沈暮帘来到楼下客厅,拉开抽屉,是分隔层的药箱,她小心搬出,指缝却碰到一包硬质的纸盒。
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原来是顾佑远剩下的半包Luckstrike。
他其实没什么烟瘾,也不太爱抽,沈暮帘唯一想起他与烟的联系,是那天清晨在他身上闻到的烟草香。
味道不呛,混着淡淡的雪松香,意外的沁人心脾。
客厅两面是诺大的落地窗,别墅环海,打开门走出去,迎面吹来的就是海风。
顾佑远望着远处那座灯塔抽烟时,会想什么呢?
沈暮帘蹲下,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敲出一支,用一旁的火机点燃。
烟雾缭绕之间,烟草混着雪松的香味缓缓蔓延。
很熟悉,可似乎不在他的体温下烘烤,又差点意思。
庭院中白玉兰影影绰绰,好像顾佑远狭风而过,对众人哭喊置若罔闻的影子。
她就在这瞬间突然发现。
自己好像,开始有些想念顾佑远。
第10章 Chapter 10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沈暮帘胃疼得实在厉害,冒着冷汗起身换了件衣服。
她的胃病不是一天两天,离开坞港的这五年,她小心翼翼的生活,不敢让任何人抓到行踪,饮食作息乱得一塌糊涂,自此落下了病根。
黄姨还未起床,沈暮帘不好打扰,司机王叔又正好告假,她只能从别墅区走一段路再去打车去医院。
别墅位置偏僻,几乎没有车流,沈暮帘忍着胃酸的侵蚀刚要穿过路口,一辆熟悉的黑色车身却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沈暮帘蓦地侧过头,目光不自主跟随,直到那辆雷克萨斯在她面前稳当停下。
顾佑远回来了?
他不是说,还要一段时间吗?
因疼痛而急促的呼吸渐渐淡了下来,她眨着眼,紧抿苍白的唇。
忽然有泪意自心底覆压,只要见到与顾佑远有关的事物,毫无源头的委屈就能拔地而起。
她哽着喉,虚弱的朝前走了几步:“提前回来怎么不……”
手刚触上把手,她却突然在紧闭的黑色车窗里,捕捉到一束刺目的光。
一种难以名状的、急切的直觉便在这短瞬的亮色中猛然坠入意识——
车里那个人,绝不是顾佑远。
她上套了。
脚步蓦地滞下,瞳孔骤然紧缩,来不及过多思索,沈暮帘扭头就跑,却在转过身的那瞬撞上了一堵人墙。
数十名健壮的男人步步逼近,丝毫没有逃生的空隙,沈暮帘踉跄着后退,心脏便在这铺天盖地的压迫中,一寸寸坠入冰窖。
她悄然将手抄入口袋,摸索着手机准备按键:“你们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的车门便应声拉开。
沈暮帘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只骨感微凉的手就自她身后探来,锢住她的手掌,三两下轻忪抽出她紧握的手机。
树影绰绰,寒风拂起她额间的发丝,一声从鼻腔哼出的轻笑落入她的耳廓。
在嗅到身后独有的男性气息之前,沈暮帘猛的退开,紧紧蹙起眉抬眸望着他。
身形高大,弥散着浑不吝的慵懒。
微卷的黑发利落,耳骨上的银色耳钉泛着淡淡的光,让人止不住聚焦目光。
男人一身黑色皮夹克,骨相隐约透着顾佑远的影子,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同样狭长的眸,长在他身上却是张扬不羁,恣意洒脱。
她几乎是一眼断定,这个人,与顾佑远绝不是一般的关系。
能轻而易举进入车库开走雷克萨斯,身边的人手也不少,明知道她与顾佑远的关系却能做到毫不顾忌。
他究竟是谁?
男人手中把玩着手机,挑眉凝视片刻,抬眸坦荡的回望沈暮帘警惕的目光。
气氛便在这一刻燃起箭在弦上的暗火。
两人对视良久,正当沈暮帘觉得他将要施行狠戾的威胁时,男人却好像终于憋不住,在她的视线下,垂头扯唇笑了笑。
“沈小姐,”他扬着眉,将手机插回沈暮帘的口袋,“别这么紧张。”
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轻靠在车上,声线懒散:“我只是想请你到我家坐坐。”
带着十多个壮汉围堵,抢了她的手机不让她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还好意思说是‘到家里坐坐’。
沈暮帘压抑着怒火:“你请人就是用这种方式?”
男人漫不经心的拂落夹克上的灰尘:“按理说我是该绅士点。”
“但是现在——”
他缓缓俯身捡起下车时掉落在地上的蝴.蝶刀,玩味的扬起痞气笑意:
“不说废话,乖乖跟我走,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
此时,布达佩斯正陷入璀璨的午夜。
宽大的大理石办公桌堆满了零散的文件,除湿机喷出的雾水氤氲在空中,馥郁的咖啡香稍稍扫去这些天连轴转的疲惫。
即使已经在深夜,这层楼依旧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偶尔能听见打印机轻微的机械滚动与细微交谈声。
昏黄射灯洒在办公室的波斯地毯上,顾佑远缓缓阖上眼,抬手轻捏眉骨,浅薄的光影映得他更显矜贵稳重。
几乎全部门启动新方案,所有人员也积极参与这次变动,但照这个速度,要想回到坞港,至少还需要两周。
修长手指合上钢笔,顾佑远敲出一支烟,目光扫过桌角摆放的相框,手上的动作稍稍顿下。
暗红背景下,沈暮帘穿着米白长裙,白皙纯澈的面容上沾染浅淡笑意,一如往前,丝毫未变。
在这张红底照片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攥紧了拳,才敢稍稍朝她靠近一寸。
鬼使神差的,顾佑远伸出指尖,隔着厚厚的玻璃罩,轻轻蹭了下她的笑脸。
这是他隐忍藏匿的,与沈暮帘唯一的合影。
窗外的千盏繁灯在寒风中飘摇,顾佑远缓缓垂眸,看着火机滑轮擦出的火花渐渐燃上烟头。
脱胎换骨的六年,一千二百八十二个梦。
无法触碰,无法相拥,他只能看她欢愉,看她哭泣,看她坠入深渊,看她与他人相恋。
他只能深深的望着她,痴迷的望着她。
直到记住她瞳孔的颜色。
烟雾随着思绪浮往上空,就在他失神的那瞬,书柜最上方摆放的物件却毫无预兆的坠地。
顾佑远缓缓抬眸,侧头望去。
晶莹剔透的胶质方块里,嵌着一朵白色玫瑰。
择的是他送出的保加利亚玫瑰里,最娇艳的那朵,它曾在沈暮帘手中绽放,在濒临枯萎的节点,成了她送他的一场春天。
顾佑远愣了片刻,弯腰拾起。
指尖触碰的那一刻,沈暮帘的气息仿佛越过八千公里,轻轻拂过他侧颈上那颗黑痣。
他的心脏却在这短瞬的几秒,没由来的腾上逼仄恐慌。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抽走,他忽觉空荡,这份不安渐渐吞噬了他的魂魄,脑海中唯一能想起的,是沈暮帘那通电话留下的最后一句——
“谢谢你,顾佑远。”
飘渺,深刻,模糊不清。
几乎是下意识,顾佑远倏地起身,拨出那串号码。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比铃声先响起的,是走廊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吴特助猛地推开大门,小跑到他跟前:
“顾先生……”
他面色苍白,喘着粗气,声线无法抑制的颤抖。
“出事了。”
第11章 Chapter 11
侍者打开车门的那一瞬,沈暮帘就发觉不对劲。
铺满红纹地毯的长廊上挂满了价格不菲的古典油画,路过静谧的茶室时,她特意留了心眼,往里探了探。
女佣们来来往往,手上端着的,是两年前以整整四亿价格拍下的那副紫砂茶具。
壶面的光泽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沈暮帘紧锁眉头,心下划过一寸不安。
在拍卖会上豪掷千金的人并不少见。
可嗜茶如命,一连拍下史上最高价茶具的得主,沈暮帘只记得一位。
若她猜的不假,这里,应该是顾氏一处隐秘的庄园。
她深吸一口气,随着侍者指引,在餐桌落座。
微弱的壁灯扑闪,暖洋洋的壁炉散发出昏黄的光,她在一众哥特式的摆设中,悄然抬起眸。
与她对上眼的,是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性,扬着贤淑端庄的笑,稍稍与她点头示意。
而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的那位。
便是二十年前在坞港翻云覆雨、于幕后执掌顾氏江山、连如今的顾佑远都要敬上几分的顾氏家主,顾纶。
果不其然。
沈暮帘定了定神,指尖划过硬质的餐刀柄,目光落在眼前的战斧牛排,突然胃口尽失。
她很清楚,这绝不是单纯的一顿家宴。
缄默之下,气氛在几人之间变得微妙,唯有一人大快朵颐。
银色耳钉隐没在暗处,顾西廷拿着筷子吃西餐,还饶有趣味的用手肘戳戳沈暮帘:“麻烦递下右边的鱼子酱。”
“……”
沈暮帘抿着唇,刚要伸臂,一支戴着玉镯的手却率先一步端上碗碟,轻轻向一旁移去。
她指尖微顿,徐徐抬眼。
“沈小姐是本地人,”陆知念轻笑,“坞港请茶的习俗,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陆知念长得温婉,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稍稍颔首,佣人们便知道她的意思,端出装着热茶的紫砂壶,递到沈暮帘面前。
这玩的是哪一出?
坞港的新婚夫妇的确是有请茶的习俗,沈暮帘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自乱阵脚,伸手接过木质茶盘。
只是她刚要起身,耳边就响起清晰的叩桌声。
不轻不重,却足够打断她的动作。
陆知念还是挂着笑,声线却带着警戒意味,缓缓沉了下来:
“不是沈小姐亲自举杯来敬,怕是不够有诚意吧。”
捏着紫砂壶柄的手滞下,沈暮帘垂眸睨着陆知念和蔼的神色,终于明白她下的是哪种棋。
她既然了解过请茶,那必然知道,亲自举杯敬茶,是只对亲生父母或是同族祖辈才有的礼节。
而他们不过只见一面,这一句话,是要她低头俯首,算给她一个下马威。
听着字眼里的刁难,沈暮帘微不可查的攥紧双拳。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绝不能因小失大。
沈暮帘淡淡收回目光,往杯间注满了热茶,绕过圆桌,停在顾纶面前微微垂头:“请用。”
袅袅茶香四溢,是上好的碧螺春,行走时难免晃动,茶液顺着杯壁缓缓流下,烫到沈暮帘的指尖。
她咬牙受着,面前的人却不为所动,甚至自顾自切着牛排,对沈暮帘视的动作而不见。
明眼人都能看出,顾纶在故意给她难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滚烫的温度逐渐过渡,沈暮帘眉心微拧,扶着杯子的手指忍不住蜷缩。
她心里很明白,这只是最简单的一道火坎。
他们不过是在等。
等沈暮帘开口讨好,等她坚持不住洒了茶水,等一个为她安上大不敬罪名的机会。
所以,无论她怎么做,都会有千千万万个过错。
额间渐渐冒出细汗,沈暮帘屏气凝神,直到再也忍受不住灼热,惊呼一声脱手——
就在她猛然闭眼的那一瞬。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自她身后伸出,稳稳当当接下滑落的杯盏。
轻巧的动作间,凝起那阵无数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熟悉气息。
沈暮帘蓦地回过头,不由得怔忪。
他从肆虐风霜中出现,狭了一窗白雪。
身上的大衣还未卸下,顾佑远却径直向她走来,垂眸掰开她的手指,一节,一节,探查她的伤势。
微凉的掌心缓缓包裹着她的指尖,如火如荼的燥热便在他粗粝的薄茧中安抚下来。
她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清他沾染水光的唇在吐字间微微翕动。
“父亲。”
壁炉暖光印在他凛冽的侧脸,顾佑远缓缓抬眸,望着面前不辨喜怒的男人。
深邃眼窝骤然染上一阵鹰隼压迫,淹没在暗哑声线中。
“我回来了。”
-
气氛并没有变得欢愉,反而更显谨小慎微的逼仄。
陆知念唤人添了一副餐具,趁着往顾佑远盘中添菜的空荡,笑说:“盼了佑远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如今只是叫暮帘回来吃顿饭,你倒是怕我们吃了她,担心得不行,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坏了吧?”
顾佑远并未过多回应,抬指漫不经心的拨开红酒木塞:
“她毕竟是我的妻子。”
空中弥漫着馥郁的酒香,他的拇指轻轻揩过瓶口的酒液,微微颔首:“我不想她受委屈。”
沉缓嗓音掷地有声,一字不落的飘进每个人的耳蜗。
四下空旷的寂静,以他坦荡的护短为名。
沈暮帘拿起刀叉的动作稍滞,目光掠过陆知念吃瘪僵硬的笑意,静静落在顾佑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