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知道,不止我会担心你。”
暗含深意的嗓音中夹杂着手机信号不好的玆兹电流声,沈暮帘靠着舱门蹲下:“我知道,顾先生会不好受。”
“但是芝芝,在我之前,顾先生本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出现之后,他从不吝啬的辅佐我,拯救我,”她吸了吸鼻子,“我很舍不得,可……”
“可你爱他,不是么?”
芝芝话音一出,沈暮帘呼吸猛地滞下,心脏仿佛在雪花锋利的边缘划破,支离破碎的坠地。
她伶牙俐齿,唯有这一句,绞尽脑汁,全然无可辩驳。
“阿暮,我不想你后悔,相爱的本人不该分开,”听筒那端传来火机滚轮的声响,“要不要听我说一些实话?”
海上的风呼啸而过,沈暮帘的发丝卷曲飘扬,握着手机的掌心止不住的颤抖。
听筒那一方传来几声轻咳,像是芝芝被烟呛到,沈暮帘想,若是她站在身旁,一定能嗅到她身上的万宝路。
“顾先生疑心重,从你那天拿我推脱开始,他便派人打听过,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波士顿研究院忙新项目,又怎会有时间回国见你?”
沈暮帘耳间嗡鸣:“你是说……”
“是,顾先生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撒谎。”
“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当你在恃宠而骄,将选择权交付到你手上。阿暮,但倘若说到你的隐瞒、你的小聪明、你的落脚点、甚至是你今日搭乘的轮渡船号——”
沈暮帘猛地一颤,脖颈仿佛被人狠狠扼住,再也动弹不得,眼前被雪花模糊,芝芝的声线却清晰震慑:
“——你,真的以为他全然不知吗?”
沈暮帘的手蓦地收紧,手机一时没抓稳,坠落在地。
她怎么能忘记。
这里是顾佑远的栖息地。
若不是他真想放她自由,她又怎能安然无恙走出这座五指牢笼?
她紧紧扶着舱门,拼命平稳着呼吸,俯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时,突然想起,第一次来小岛时,她在种满玫瑰的玻璃温室中撒欢,无意间问起顾佑远:
“你不怕我得到我想要的之后,就离开你吗?”
那时的他正垂眸修剪着枝叶,闻言,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万分认真看着她:
“哪怕有一天离开我,我教你的所有,也足以重塑你,保护你,你会成为你。”
“只要你能按照自己想要的轨迹运转,怎样都没关系。”
那是个艳阳天,沈暮帘遮挡着烈阳,笑着将他怀中最娇艳的黑色玫瑰择去,声线清润,却有种不在意:“你这样厉害的人,自然不害怕我离开,所以才会心胸宽阔的说‘怎样都没关系’。”
她玩心太大,目光完全聚焦在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玫瑰城堡,毫不留恋的转身朝前跑去。
全然忽略了,顾佑远望着她极富生命力的背影,半晌,才沉缓闷哑的说出那句:
“我怕。”
……
老旧的金属壳沾满雪渍,沈暮帘失神的将它握在手心,直到融化。
屏幕已经碎了大半,有些失灵,页面黑白交替闪烁,不受控制的弹出邮箱。
沈暮帘看着零零总总的垃圾邮件,无论如何都无法强制退出。
大部分邮件还是近日某些不知名品牌发来的优惠广告,她无心去管太多,只是机械的滑动删除键。
直到她在清一色的“沈小姐”中,看见一封七年前的“Semine亲启”。
沈暮帘指尖缓缓停下,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不由得屏息,本着好奇的态度点了进去。
凌晨五点,橘红朝晕自海平面洋洋洒洒的升起。
浮光跃金之下,那封七年前的来信就此窥见天光——
“阿暮,见字如面。”
“我是顾佑远,还记得我吗?”
第31章 Chapter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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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昼, 是一场罪恶的欺瞒。行尸走肉时我满身血迹,唯有一支玫瑰对我怜惜。”
——顾佑远·「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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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冬不留情面的席卷,一片白茫的腊月里, 寒风夹着雪, 刮在脸颊上, 是活生生令人嚎叫的酷刑。
吴特助裹紧大衣,蹲在祠堂冰冷石阶上, 垂头捧着热茶好声好气劝解:
“家主只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您低头服软便是,怎么宁愿受苦, 也要同他置气?”
雪虐风饕之中, 本该放在祠堂积灰的黑色软垫被人摆在了屋檐外,在皑皑白雪中落了一点墨色。
顾佑远脊背挺拔,清风朗月的肩已然堆起厚厚一层雪, 在他体温下融化,水渍早已浸湿单薄衣杉,他却不曾管顾, 缄默而恬淡的跪在软垫上。
不知有无将吴特助的话语听进心里,他的双眸始终紧阖, 不愿落入白茫的雪景,也不愿注视祠堂内庄严的高台。
而就在积雪要没过脚踝的恶劣天气里,本该无人问津的小道口, 却忽的晃过两道显眼的人影。
察觉到冰天雪地里微乎其微的动静, 顾佑远缓缓睁眼, 余光微凝。
屋檐外, 女孩懊恼的缩进酒红色斗篷,轻咳两声:“这究竟是哪家富商, 能把公馆修得这样大,要是把我在这里迷路的事抖露出去,那些姐姐又该笑话我。”
一旁的侍者赶忙追上前为她系紧衣领,缓声安抚:“小姐是沈先生的心尖,谁敢不对您有好脸色?再者说,这里是京市鼎鼎有名的顾公馆,本就是富贵人家累积的庞大基业,您初来乍到,不熟悉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女孩皱着眉,揉着通红的鼻尖,似乎还想要张口反驳,目光却无意间掠过雕满神佛的石柱,落在面前刻着“百代瞻依”的蓝色牌匾上。
她一向对这样庄严肃静的地方毫无兴趣,更不要说是这样仿明代的古建筑。真正让她滞下脚步的,是精雕八字墙外,那片比雪还要白上几分的衣角。
纤尘不染,波澜不惊,让人不敢上前亵渎。
隔着木质古屏风,什么都探不真切,这样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暖意的祠堂,她又不敢踏足,只能犹犹豫豫的望着少年挺拔的脊背,轻声问侍者:
“他是谁?”
“估计是哪位小少爷惹了顾氏家主不高兴,正在受罚呢,”女侍者低声哄,“京城这样的贵胄家族规矩是会多些。小姐,我去向那位少爷问路,我们早些回去休憩?”
女孩并未当即表态,指尖剐蹭过珍珠手链,直愣愣的盯着那寸清冷背影。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却超出同龄人的高大,缄默的跪在软垫上,是不被激起涟漪的死水,不卑不亢的直视前方。
清润玉骨,像风吹散的纸页,与凛冽的白絮毫无违和的融为一体。
她垂下头,望着手中唯一一把破损的手作八角油纸伞,轻轻递给侍者:
“这样冷的天气,他又这样冒着寒霜淋着雪,不免大病一场。你辛苦一程,替我将这把伞送去,不知有没有用,就算问路的谢礼。”
侍者躬身应下,不敢多加怠慢,接过伞朝里走。
越往前去,四下便愈发诡异,侍者望着长满青苔的阴森水缸,心中有些发寒,将伞撑开,缓缓放在少年身旁:“少爷,请问书房从哪座长廊走?”
可无论她等多久,少年始终默不作声,甚至从未投来目光,像是屹立不倒的春山,不曾为谁停留。
眼看侍者脸上开始挂不住,一旁的吴特助心眼转了又转,笑着开始打圆场:“我们少爷嗓子不好,还是由我亲身带二位前去,照顾不周,还望海涵。”
说着,他不动声色握起伞把,朝顾佑远递去,声线压得极低:“好歹是那位不知名小姐的好意。”
顾佑远缓缓垂下眸,倔强的没去接。
吴特助摇头叹气,起身,一步三回头的领路。
站在他身侧的女孩顺着他担忧的目光狐疑回眸,滞在笔挺流畅的脊背短短几秒,随后满不在乎的眨了眨眼,抬手将帽檐严严实实的盖上额头。
身上的酒红色斗篷艳丽,犹如一点腊梅,在银霜中同顾佑远背道而驰。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银装素裹之中,只有几道大大小小的脚印。
顾佑远才稍稍侧过头,望向伞沿垂坠的那枚蓝宝石。
光是成色,已然是珍品,再经过大师的精雕,一分一厘都是巧夺天工,刻成栩栩如生的夜明珠闪蝶。
璀璨、耀眼、熠熠生辉。
仿佛装下了整个艳阳天。
同那位不知名小姐,倒还算是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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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这样的摧残下,顾佑远也只是小病一场,休息几日又是铮铮铁骨,照常跟着严肃呆板的私教上课,课业结束后也不似其他少年吵闹,只是会被逼着学名利场上的交际礼仪。
每到这些时候,吴特助便会陪在他身边,试图看破他恬淡神色下不为人知的狠厉,直到顾佑远乖张的接过万宝龙钢笔,在纸上落下苍劲的字迹,他才能抓到空隙,浅浅小憩。
但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没看住,待他睁眼,便震惊的看见顾佑远旁若无人站在壁炉边,指尖轻扬,面无表情的将老师的讲义烧成灰烬。
女佣们面上对这位清隽的少爷恭敬,背地里却多有传言,说这位半途归族的私生子倒是个有个性的,前些日子赌气,当真顺着家主的意思,在祠堂前淋着雪跪了一整天。
这件事本来早已被吴特助揭过,但陆知念会在背地里不停的吹枕边风,终于把这把火又煽了起来。
当晚,顾纶不知从那一场宴会回来,往太师椅上一靠,醉得人犬不分,对着女佣指名道姓的骂:“把顾佑远那个孽子叫过来!”
那条铺满波斯地毯的长廊像是通往异世界的大门,顾佑远的步伐不急不缓,甚至对男人滔天的怒毫无惧意,跟从女佣的指引,缓缓推开那扇法式玻璃门。
顾纶忽的侧过身来,门还未完全打开,他的火气便迫不及待开始对着门外的影子全然喷发:
“你知不知道,那日来的沈先生是坞港多受敬重的人物?我不止一次教过你,要抓住所有有可能的机会,在那样的情境下,是我给你的胆子太多了,你竟然敢擅离书房?”
相比起他的怒火中烧,门外略显阴郁的少年却显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即便碰上这样骇人的指责,却从未开口为自己辩驳一句。
但正是这样的从容不迫最让顾纶心寒,只在一瞬之间,就能点燃他的理智,他大喘着气,酒意与怒意一同冲上天顶,他搬起桌沿那樽黄花梨古纹印章盒,狠狠向前砸去——
意料之外的,在坠地声响起之前,竟然还有一阵破空砸落肉.体与骨骼的闷响。
顾纶一震,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精巧的黄花梨木毫无生机的坠在顾佑远脚边,浓稠的、猩红的血液,正从少年的眉骨缓缓聚成血流,蜿蜒而下,路过他狭长的眼尾。
顾纶怎么会不知道,顾佑远心智成熟,顾氏继承者的名头无论多早落在他肩上,他也受得起。
唯一不妥当的一点,是他出于对他母亲的遗憾,喜欢同自己唱反调。作为一家之主,他自认为应该多对他有所磨炼,以往的多少次‘教导’,摔了不知多少副玉佛、墨砚,顾佑远身手敏捷,都能轻松躲过。
但唯有这一次,是他自己迎上来的。
一股无可名状的愧疚涌上,顾纶唇角抖动着,本想张口为自己开脱,可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少年不依不饶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他倏然陷在顾佑远的双眸中,动弹不得。
在血色浸染的瞳色里,不是怯懦,也不是谦卑。
而是狼的野性。
他还陷在猛然的惊骇中回不过神,顾佑远已然敛下所有心绪,用洁白衣袖揩去印章盒上存有余温的血迹,轻轻的,把它放回紫檀木的案桌上,缄默的退出书房。
他伤得很重,眉骨的豁口湍急的往外冒血,几乎盖满了他半张脸,没过多久,地毯上便沾上了暗红色的液体。
顾佑远眉心一凛,揩去眼睑的血液,趁着视野明朗,特意避开顾纶派来找他的人手,拐了好几个弯,扶着墙艰难的往另一道没有壁灯的隐蔽长廊走去。
路上不免遇到零星几位不明此事的侍者,好奇上前,直至借着月光看清他面上可怖的伤痕,像是见到了什么异兽,纷纷惊恐尖叫着离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