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比约定日期要早三天,他压缩会议时间,没日没夜的赶着座谈会,将倦怠拉扯到极限,但只要想到能早些见到她,那也值得。
顾佑远取出百合,刚要朝前跨出一步,却蓦地顿在玄关。
即使她刻意打开了窗,还是吹不淡空中若有似无的柠檬香。顾佑远眉心微拧,目光泠冽,落在窗边桌台上那只印着口红的瓷杯。
“有人来过。”
并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知道瞒不住他,沈暮帘笑着接过他手中那樽清朝的黄花梨水波纹提盒:“只是芝芝回来看我。”
刻意避开他深邃的眼神,她发现提盒并不轻快,有些吃力的搬到桌沿,好奇打开,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面而来,沈暮帘挑出其中一块糕点,小心的咬了一口,笑逐颜开:“是爷爷做的梅花糕,你怎么折了一段路去了海岛?”
顾佑远拂去大衣上滚落的水珠,目光沉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
沈暮帘惧寒,可她在这样落雪的天气却没有烧起壁炉,睡袍上的绒边垂落在实木地板,看起来富有生机活力。可她不知道,她的眼尾腾起一片红,陷在一片潮湿之中,就连她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清润声线,也落入细微的嘶哑。
就好像是啜泣之后的强装镇定。
片刻的缄默之后,顾佑远淡淡收回眼,朝她跨步而去。
熟悉的体温,夹杂着细微的雨意,自上而下的将她缓慢包裹,羊绒的质感蹭到她后颈,猝不及防刮过一层酥痒,沈暮帘蓦地一僵,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要涌上,耳边擦着他的唇瓣,听见他轻缓的声线:
“你说想要,我就去了。”
她这才想起,在顾佑远临行之前,她无意间的那句梦呓。
他对她实在太过认真,认真到从不将她说的每一句话当作戏言。
这种特质难能可贵,可贵到沈暮帘根本不舍挑着他爱意的明灯去欺骗。
可暴风雪弥漫天空。
她的双腿深陷在宛若沼泽的冰天雪地,再也动弹不得。
之后的几天,他们跟着黄姨去置办年货,沈暮帘说新年就要红火才吉利,搬来高梯就要贴对联,顾佑远站在她身后,看她随风飘动的衣角下摇晃的雪白腰肢,揉了揉眉心,一言不发将人抱下来,沈暮帘还来不及挣扎,就见他接过她手中的剪刀,裁下一卷胶布。
她有些呆滞,茫然的望着他的背影。
他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的高知模样,衬衫的扣子一定要扣完最上面一颗,领结一定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松散,沈暮帘不知看他换过多少个百达翡丽的腕表,甚至西装上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领夹、领针、斑驳扣也几乎不重样,可唯有左手食指上那枚素圈银戒,她只看他摘下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失控,他舍不得任何人欺负她,哪怕那个人是他异母同父的胞弟。就连刻着她名字的戒指,他也无比珍重的摘下,不让它染上丝毫血腥气。
而这样矜贵明决的人,竟能放着一堆要紧事不管,只顺着她的意,在这颇有闲情雅致的贴着春联。
沈暮帘缓缓垂眸,拼命压下心口的酸涩。
那天晚上,沈暮帘非要为顾佑远烧一桌他爱吃的京城菜,她笑着说决心要做一位贤妻良母,动作却马马虎虎,直到她成功烧坏两个珐琅锅,才被黄姨劝阻,撇着嘴不情不愿的站在一旁。
顾佑远看她可怜,伸手去蹭她脸上的灰炭,却被沈暮帘误认为是嘲笑,抓着他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像只炸毛的猫。
他却不生气,看着指节明显的齿痕,眼神幽深,不知又是什么事,能这样扰他心神。
厨艺已然十分失败,于是在翌日清晨,沈暮帘便拉着顾佑远去尧城看开窑。望着那些成色缤纷的花口瓶,沈暮帘回过头同他相视,试探的问:“想不想试一试?”
于是,从拉胚再到修胚、从磨胚再到素烧,她都跃跃欲试,但凡做错,一旁系着围裙的顾佑远便会上前,试图补救。
他的手很巧,不止应该停留在庄园、公司、名利场那样的一隅之地,只是握着钢笔机械的在写满英文的文件上签字。沈暮帘恶劣的想,他的指节分明适合留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凸起的青筋禁欲,让人忍不住想握紧。
哪怕最后的成品是稚嫩得甚至有些畸形的弦纹瓶,也还是被顾佑远小心珍藏,放置玻璃罩下在那些精美的苹果尊、青花瓷之中,沈暮帘感动得要哭:“你居然不觉得我做的瓶丑……”
顾佑远闻言微愣,放下手中的杂志,缓缓拧眉:“你做的不是碗?”
“……”
除夕当晚,奶奶盛情难却,几人聚在海岛,连一向唯唯诺诺的吴特助都上了桌,满头大汗的举杯,腰都要弓进了沸腾的锅,反倒被爷爷训斥扫兴。黄姨爱喝自酿的黄梅酒,酒意上头,嘴上的故事便开始兜不住。
她拉着沈暮帘的手,笑嘻嘻的告诉她,别看顾佑远少年老成,情绪稳定得吓人,他小的时候竟然一见到蜘蛛就怕得倒地痛哭,无论别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唯有拿出相机对准他,他才会在乎形象的擦去鼻涕,对着镜头颤颤巍巍的坐起来。
顾佑远听得额头青筋突跳,忍不住蹙起眉睨着黄姨,刚要怒斥,目光却倏然停在沈暮帘笑得发抖的肩上,阴沉的面色稍稍滞下,才得以微微舒缓。
饭后,她说吃得太撑,好声好气的对他撒娇,说要他陪着她到黄金海岸上走一走。
不远处的天桥上,有人正欢庆着新年,激动的喊着倒计时。她兴致勃勃的望着对岸的金碧辉煌,顾佑远低低垂下眸,带着浅淡的笑意,望着她乌黑的发顶。
他们牵着手漫步海滩,海风泛着凉意,鼓动着沈暮帘新裁的酒红色长裙,她的唇无声的跟着人潮默念,直到高塔钟声敲响的那一瞬,她倏地回过头,扑进他的怀中。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不由得后退几步,紧紧锢住她的细腰,感受着她的贝齿啃噬一般发狠咬上他的下唇,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在亲吻上。
猛烈的痛意侵袭而来,顾佑远尝到一点血腥气,却也只是任由她,轻轻抬起手,安抚一般的揉过她的脊背。
直到沈暮帘耗尽最后一丝氧气,才恋恋不舍的抽出一点距离,如兰吐息就在他身侧,顾佑远眸色幽深,喉结滚动,伸手去探她的脸,指尖却在寒风中蓦地一顿。
滚烫的泪浸湿了她的眼,他的爱妻早已泪流满面。
可沈暮帘却仿若浑然不觉,她正深处痛楚与幸福的交界线,轻声对他说:
“新年快乐。”
周遭一片繁华,她在唇齿间厮磨的另一句话顺理成章,消散在细密的涨潮声中——
顾佑远,不要忘了我。
第29章 Chapter 29
她的泪珠像是浪花, 拍打上顾佑远心中的礁石。
指腹划过她细腻的皮肤,他只觉得口中含着尖刺,还来不及替沈暮帘纾解, 她的嗓音夹杂着海风的细噪, 先一步飘进他的耳廓。
“顾佑远。”
“嗯。”
“你会跳维也纳华尔兹吗?”
寒夜席卷着她的裙摆, 顾佑远望着绸缎的鼓动,倏地怔愣。
他骤然想起, 多年前沈氏为爱女办的那场盛大的成人礼上,女孩娇艳的笑颜,洁白的裙尾轻盈如羽毛, 熟稔的跨着华尔兹节奏的纺织步。那时的他只能站在昏暗的窗边, 仰望着舞池中鲜活高傲的天鹅,离远又离远,生怕自己的垢染坏了她。
直到沈暮帘捏了捏他的掌心, 顾佑远才能从长河中抽离,眸光煽动,嗓音闷哑:“会。”
她笑着牵他跨入海浪之中, 任由咸腥海水浸湿她与他的脚踝,猛地灌下几口带来的雪利酒, 直至微醺,才将玻璃瓶掷上沙滩,目光迷.离, 抬指抵上顾佑远坚实的腰腹。
他目光比黑夜还要沉, 滚动着欲.色, 落在她勾人而不自知的朦胧双眸、卸去外套后莹白的肌肤、染过酒液的红唇, 鼻息之间都是她的馥郁。他的理智就要湮灭干净,只能剧烈的克制自己不去在意她伸入衣角, 与他炙热体温交织的冰凉指尖。
远处的万千灯火照亮了海的一角,顾佑远牵引着她迷失在优雅舞步中,看她风情万种的发丝卷进他的衬衫,蹭着他锁骨,比她的呼吸更让他酥痒。
直到精疲力尽,沈暮帘的额头才抵上他的肩颈,微微喘息:“顾佑远。”
她哽着喉,又开始想哭:
“其实我一开始同意这场婚姻,是为了利用你。”
静谧之中,沈暮帘好像能听见两阵杂乱的心跳,藏进砾石,在缝隙中生根发芽。
半晌,她耳边才响起那串熟悉的暗哑嗓音:
“我知道,”顾佑远垂下眼眸,一下一下轻啄她的侧颈,“我愿意。”
她一愣:“什么?”
露水桥旁的天文钟轻轻响起,悠远声像是有人吟诗告白,顾佑远抚上她的脊背,不再是轻柔的力度,反而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命令感,将她紧紧压在他身上。他的动作这么强硬,可咬在沈暮帘耳垂上的吻却轻如鸿毛:
“被你利用,我愿意。”
他的嗓音四平八稳,却万分诚恳,好像能成为她的臣民,是无比幸运的事。
沈暮帘被他锢在怀中,酸着鼻咬着唇,却不敢抽动一下,生怕惊扰他。
她没有听出他口中的央求,他也并未发觉她眼角偷偷坠出的泪。
沈暮帘从不怨天尤人。
可只有这一次,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坠崖的残雁。
好生可怜。
-
这一场假期足够长,顾佑远早就繁务压身,年后刚要动身去英国,沈暮帘却突然受了寒,染了病气,卧床不起。
西医瞧不出问题,爷爷找来海岛颇有名望的中医,忙前忙后,又是把脉又是煎药,沈暮帘依旧低烧不退,问起原因也只能说是“郁结缠身”。
顾佑远几乎是搬进书房办公,就算是外商求见,也不能抓到他半分影子。
书房就在庄园主卧旁,但凡听见沈暮帘稍有意识的难受嘤咛,他就会屈尊俯首,伏倒在法式宫廷的床幔,扶她起身喝药。
即使她能醒那么一会儿,头一沾上他的臂弯便又是一场漫长的昏睡,顾佑远却从未不耐,她倒多久,他就看她多久,直到女佣低头递过热好的汤药,他才会抽出手将她安置在床上,接过药碗。
深棕黑沉的药闻着都苦,沈暮帘意识不清,却还是拧着眉不愿意张嘴,顾佑远连哄带骗,几次三番的擦去她额间的细汗,才灌下去大半,又心疼她苦得想吐,择了一块不会中和药性的梨酥糖,小心往她口中塞去。
指节会沾上她舌尖带出的药液,久而久之,顾佑远身上都染上疏冷的药气。
即使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每天捧上新鲜花束,放在她的床柜前。令人惊讶的是,这个荒谬的方法好像真的有用,以至于后来沈暮帘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铃兰好看,她很喜欢,想学花艺。
那天,晨光熹微,顾佑远开完通宵的会,跪在床边为她梳头时,一双冰凉的、柔弱的、宛若柳条的手,缓缓触上他的侧颊。
稀薄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铃兰香,这样琨玉秋霜般的男人就这失态的愣在她面前。
他忍不住吻上她的掌心,深沉嗓音哑得吓人:“生这么久的病,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沈暮帘颤出几声无力的笑,毫不客气的骂他傻仔,可越是临近婚期,她就越发缄默,时常坐在花艺室的檀木桌前,靠着顾佑远的肩,抚弄初春抽条的枝桠发呆。
她这几日才知晓这场婚礼的势头究竟多大。先是请来各界名流,再是定制七位数欧元的水晶婚纱,无数的港媒虎视眈眈,还未曝光婚礼内容,便信誓旦旦向外界宣布:
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独一无二的,世纪婚礼。
大病初愈之时总是失眠,无论顾佑远如何轻声去哄,她也不愿意阖眼,只是伸指缓缓描摹他清隽的轮廓,在唇.齿中呢喃:
“我想去看看,我们婚礼的礼堂。”
于是,就在暴风雪未停的夜晚,他牵着她,推开了那扇雕花庄重的大门。
沈暮帘缓缓踏足松软红毯,抬眸的那瞬,还是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震颤。
朦胧的灯火下,是氤氲香氛的巴洛克梦境,花蔓般的水晶灯绽放在涂满中古世纪油画的吊顶上,鱼肚白大理石铺出的水波纹阶台上洒满玫瑰花瓣,象征着勇气与忠诚的金质狮鹫与骏鹰立在太中央,橙黄的光撒在上面,璀璨而夺目。
这是是顾佑远亲手为她搭建的梦幻王国。
在沈暮帘短暂的惊呼声中,他垂下眸,望着她牵着他往前走去的清瘦背影。
实在太单薄了,她颤抖落泪的那刻,就像是会在某天变成一缕青烟,飘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每到这种时候,一种无形的恐慌就会倏地袭上他,让他抓心挠肝,剧烈不安。
他的脚步骤然停下,沈暮帘还未来得及回头,宽厚的掌心已然撑上眼前黑色玫瑰蜿蜒而成的神圣拱门,高大身影就这样带着巨大的逼仄朝她压过来。
拥抱贴得太紧,隔着布料,她像是镶进了他的身体,感受得到他坚硬的肌理,咯人的领带夹,还有乱序的心跳。
沈暮帘猛然一颤。
他竟然在抖。
“说你爱我,”他的声线在她脆弱的耳畔蛊惑厮磨,“说你不会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