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那个人”占据师尊的身子一点点虐待自己,看见初临扶桑山时被同门嘲笑欺辱……看见了幼年时期,亲人自他眼前死去。
他脊背忽然挺直,犹如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一般,而他也似是用尽全力与之抗争,手指几乎嵌入头皮,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秦栀正欲上前制止他近乎自残的动作,却听见不远处徐徐而来的脚步声。
转身望见了扶桑山的几位峰主。
李闻雪立在阴影中,那双澄澈的眼瞳紧盯着秦栀,掌心红色流光闪烁。
方才与尊上对峙之时,秦栀便释放了自己的信号烟,众峰主本就如惊弓之鸟,得了讯息马不停蹄赶来长老阁相助。
“阿栀,危险。”
李闻雪踱步到秦栀身前,挡在了她和褚云祁之间。
宋锦亦是站在她另一侧,道:“怎么回事你传信给我们,还是红烟,便是为了这个走火入魔的徒弟”
“既入了魔,杀了便是。”身后是李琮不冷不热的声音。
对上秦栀鹰隼般狠厉的目光后,他终是闭了嘴退到一边。
秦栀推开二人护住褚云祁,压低声音,手指指向长老阁,道:“方才我心中不安,来查探商岚的尸体,却瞧见天道院尊上与那红衣魅狐掳走了商岚,我与之交手,云祁遭了尊上暗算被邪气入侵,如今我需要带他回灵晔峰医治,还请诸位峰主即刻上山保护长老们的安全!……”
她话音刚落便忽然浑身僵住,众人亦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李闻雪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揽住秦栀摇摇欲坠的身子,浑身内力被他调动注入秦栀的体内。
胸膛被长剑贯穿,她回身对上那熟悉的眸子,四肢百骸无一不冷。
剑自身后来,从软肋下劈开了她的心脏。
那薄薄三尺青锋上,鲜血如珠滚落,他那双浑浊漆黑的眸子有一瞬的慌神,旋即被人狠狠踹开压倒在地。
宋锦几乎要将剑刺入褚云祁的喉咙,怒目圆睁,“逆徒,你要弑师!”
秦栀呕出一口血来,扶着李闻雪胳膊转身望他。
可他意识混乱,竟脱口而出:“她杀了我舅父,她杀了衡霄!”
此名一出,众人眼中皆有几分迷茫,秦栀却如遭雷劈,那不堪回首的弑师过往,终究重现于眼前。
因果像是一把回旋镖,狠狠扎在她从前的伤口上。
——
十一年前,玄历十年。
师尊在寒潭养伤身子每况愈下,可后来衡霄悄悄带着她南下寻医,半年后竟完好无损地回了灵晔峰,经此大难,秦栀忽然发现她与师尊之间有了些许生疏。
从前曲云歌清高,不善言辞,仿佛一直端着姿态过活,只是偶尔才会暴露本性,在秦栀面前吐槽几句。
可她这次回来不仅活泼开朗了许多,就连身上的气息也变得温润不少。
秦栀心中疑惑不已,还不等她发问,曲云歌倒先是悄悄找上了秦栀。
夜半时分,她敲响了秦栀的门。
十分神秘地告诉她:“明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她便急吼吼拉着秦栀下山,二人一路向南,在秦栀逐渐熟悉的道路上,他们竟来到了南诏苍*夷城。
那个从前她与白曜命运的转折之处。
她们走在林子懿自戕的街市中,一步步来到大同派的门前。
曲云歌叩响大门,看守的杂役看清来者时,竟先跟秦栀打了个招呼。
“小秦,你是小秦!”
那杂役甚是欣喜,反复打量着秦栀,神色中还有几分不可思议,“你竟出落得这般漂亮了,阿叔都快认不出了!你阿兄秦柏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秦栀回头与神色疑惑的曲云歌对上眼神,轻咳一声道:“阿兄在玄帝城为官,不得空闲,今日我与师尊同行,”她掌心朝向曲云歌,“这便是我的师尊,扶桑山灵晔峰峰主曲云歌。”
杂役作揖行礼,“没想到曲大人竟是小秦的师尊,二位此番前来,是为了柳道人的讲座吗”
曲云歌笑道:“是啊,听说柳道人会为有缘人亲自题一副词,我的弟子快要及笄了,想试试看能不能讨个好字。”
她生得极美,笑起来像是一朵矜贵的雪莲悄悄绽放,久久不散的明媚自脸颊中荡漾开来。
秦栀从前竟不知,她有着这样一对可爱的梨涡。
杂役也跟着笑了,若有所指地看了眼秦栀,答道:“若是小秦,那定是柳道人的有缘人啊!”
秦栀听出他话外之音,心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多年未回,大同派的院子修缮了不少,建了一座十分宽阔的学堂,一清风霁月般的身影端坐在最前头,手中执着本经书,正解读着其中晦涩难懂的禅语。
她微微抬头,望见了来者。
柳凝忽然愣住,她猛地起身走到秦栀身边,双手抚摸着后者的胳膊,眼里含泪,“好姑娘,都已经比柳姐姐还高了……”
柳凝从前性子内敛,如今修行多年,成长飞速,已是能传道授业的“柳道人”了!
秦栀见到从前的恩人,亦是难掩热泪,二人紧紧相拥,千言万语皆融于此刻温暖。
听学时曲云歌暗自一叹,道:“原以为是我领你入这大同派,竟没承想你反倒是土生土长的‘道友’。”
秦栀捉住话头,问道:“师尊是如何知晓大同派的”
曲云歌拖着脑袋,目光似乎越向屋外绿野芬芳处,答道:“衡霄带我南下治病,在大同派得了解法。”
大同派的藏书阁典籍无数,怪志游记繁多,秦栀曾在此处待过四年,也未曾将所有书博览群集,衡霄竟能在这里找到解法,着实不易。
说起来她与衡霄的第一面便是在这藏书阁中,他那时追杀白曜,反被其他刺客误伤,藏身在这里修养,还得了秦栀一块保命的饼子。
命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秦栀问道:“他如今也跟着来了大同派吗”
曲云歌却摇了摇头,答道:“他替我执行任务,去了南诏王庭。”
“南诏王庭”秦栀目光微动,那不就是赤霄瑾所在吗她可是南诏的赤王殿下,如今她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她辖制。
秦栀尝试打探衡霄的任务内容,却只得了曲云歌神秘兮兮的一个答案:“秘密!”
但没过多久,这个谜团便在秦栀面前缓缓展开。
她听说有人行刺赤王,内卫督军以身相护,保住赤王一命,她听说刺客出自玄帝手下的羽人军,现已被羁押。
她还听说大同派预备揭竿而起,推翻新政,辅佐白帝登基。
她推开屋门,难以置信地与在座大同派高层面面相觑。
有人呵斥她:“谁允许你在此偷听!”
有人为她解围:“她是白帝的妹妹,此事让她知晓也并无威胁。”
那主座之上,有人居高临下,光华内敛。
他睫毛微微抬起,茶水的薄烟拂去他眉梢清冷疏淡,他起身缓步到她身前,温热掌心覆在她冰凉的小脸上。
她嗓音颤抖,“你……要起义”
白曜指尖抵着她蹙起的眉毛,低笑了两声:“起义……呵呵,我不过是想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秦栀后退半步,“可你说过,你只是想报仇……”
“这难道不是报仇的一部分吗”他目带狂色,晦涩不清的神色中,带着强势的侵略感,“玄帝杀尽白氏三千人登基称帝!……我,不该去夺回来吗不该为那枉死的三千人申冤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似是察觉到秦栀神色中的微微惧色,他呼出一口气,轻轻握住秦栀的肩膀,轻阖双目,“青青,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柳凝走上前,安抚道:“玄帝任用酷吏整顿天下,百姓已是怨声载道,大同派本就为人道而生,白帝的观念与大同派不谋而合,我们愿意帮他。”
可只要存在帝制,便终究有三六九等,又怎会让天下大同
秦栀缄默许久,直到她看见白曜胸口被血迹洇湿,方才有几分慌神。
她倒是忘了,白曜逞能替赤王挡了衡霄一剑,伤到肺腑。
她扶着气血虚弱的白曜坐下,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终究是心头一软。
“好,我会帮你。”
——
在这一场恒久的权柄之争中,总会有人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白曜领着大同派势如破竹,玄帝为了安抚赤王,与衡霄撇清关系,并将他是曲云歌影子的身份泄露出去,让矛头对准了扶桑山。
曲云歌不顾一切前去营救衡霄,带着他藏身在曲府附近的古宅中,一个小童每日来送饭食,据说是衡霄的小外甥。
得长老阁密诏,让曲云歌即刻交出衡霄,曲云歌置之不理,却意外暴露了气息,以至于被十八位长老团团围住。
“曲云歌,若你亲自手刃衡霄,便能还你自己清白,还扶桑山清白。”
曲云歌不满地低吼出声:“权柄之争,与我扶桑山有何瓜葛”
她不明白为何扶桑山如此忌惮玄帝与白帝,不过几句谋逆的谣言,便出动这么多人来杀他。
为首的长老胡须颤抖,嘴角挤出几个字来:“冥顽不灵!”
他掌心聚力,以自身血肉化为一刀,指向曲云歌。
一番血战,曲云歌倒地不起,重伤未愈的衡霄跌跌撞撞前来帮她,却被长老生生劈断翅羽。
一时间鲜血如注。
羽人失去翅羽,便命不久矣。
曲云歌哭喊着爬向衡霄,长老们扯下他支离破碎的命牌,留下一叹:“天年不遂。”
一条命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捏碎。
待秦栀得到消息,前来相助时已是迟了,她循着血迹推开屋子,心一点点沉寂下去,她望见师尊素色衣衫尽数染血,垂着眼帘抱着衡霄的尸身缄默不言。
秦栀心疼不已,伸手轻触她瘦削僵直的肩膀,却胸口一痛。
秦栀偏头望去,只见列缺剑正没入她胸膛,曲云歌眼神混沌,似是分不清秦栀是谁。
她抽回长剑,俯身在衡霄身上轻嗅着,似是一头小兽寻找同伴的气息,却最终留下痴狂悲痛的笑声。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灿金色翅羽展开,一身血衣的她朝着扶桑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秦栀分明在她眼底看见了阵阵杀意。
第60章 杀师
天边黑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沉闷巨雷仿佛要冲破浓云的纠缠,如野马般驰骋而出,在天边擦过一条森白的尾迹。
秦栀姗姗来迟,她蹲身在衡霄身边,摸了摸他了无生息的鼻尖,心中叹了口气,看这剑伤和其中尚未散去的内力痕迹,当是出自长老阁的手笔。
来之前她见过张麟,师兄悄悄告诉她,如今玄白二帝争夺天下,人世大乱,扶桑山上下倾巢出动保护无辜百姓,但扶桑山长老阁有几位长老久居高位,已然沾染世俗凡尘,被玄帝以天材地宝逐渐收买。
长老为了掩盖玄帝派人暗杀赤王一事,欲铲除衡霄使其闭嘴。
曲家这处宅子纵横交错无数战斗痕迹,不乏曲云歌的雷暴之术,被摧毁的每一处残垣皆留存着久未散去的焦糊味,秦栀猜想衡霄被杀时,曲云歌一定在场,可衡霄尸体孤零零躺在这大院之中被人置之不理,定是曲云歌来不及处理便追寻长老而去。
扶桑山长老修为深不可测,皆有七阶实力,曲云歌亦是七阶中期的修为,根本不可能与那么多长老相抗。
秦栀必须去帮她!
眼下大雨将至,不能让衡霄尸体受辱,于是她抱起他的尸体挪进屋子,殊不知门口一个小童目眦尽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待秦栀飞身远去后他方才松开了捂住口鼻的手指。
他喘着粗气,眼泪汩汩流出,疯了似的往屋子而去,扑在衡霄榻边哭得肝肠寸断。
他是衡霄的外甥,他们家长辈从前犯了大错,被削官职,衡霄与姐姐被从前的白帝送入扶桑山昭华殿成为影子,衡霄的姐姐在一次任务中爱上了目标,悄悄与其远走高飞却被昭华殿的人找到。
爱人身死,她悲痛欲绝,在一处陡峭山壁洞穴里生下了一个男婴,自己气血耗尽而亡。
而后衡霄最先找到了姐姐与外甥,后来将那孩子送回南诏苍夷城姐夫的家里,也是在这里,他认识了悄悄回来探亲的曲云歌。
他得知她是扶桑山的峰主,于是想成为她的影子,在他无数次故意接近后终于打动了后者,令后者在昭华殿与他结下血契,走出了这个迫人冷血嗜杀的地方。
他们相知相识,逐渐不再是主人与奴隶的身份,而是成为了知己朋友,如今知己身死,曲云歌发了疯。
男孩在苍夷城褚家过得还算富足,舅舅衡霄经常回来看望他,给他带天南地北的新鲜物件,也会同他说母亲和父亲的故事,褚家是对他不错,却只是外在的给予,没有人真正拿他当亲人。
他的亲人只有衡霄了。
可是衡霄死了。
他脑海深处镌刻着秦栀的身影,他悲痛欲绝地狂奔而出,扑在磅礴雨幕之中,伸手指着遥遥天际发出一道仇恨的吼声。
“哐嚓!——”
天雷狠狠劈下,仿佛万千灯火自天边点燃,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火花。
男孩被雷电裹挟,浑身战栗倒在地上,电流漫过全身,他双眼瞳孔颤动,额头青筋暴起,眼皮一点点合上。
再醒来时天边大雨渐歇,褚家的杂役找到他将他带回家,他高热三天三夜才终于醒过神来,留下了一条性命。
褚家怜惜他失了亲爹亲娘,如今又失了舅舅,主君便在他生辰那日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他说他想去扶桑山修行,想成为和阿父阿母一样的灵师,想斩妖除魔、兼济天下。
少年郎的热血被点燃,于是不久后他拜入扶桑山,成了灵晔峰秦栀的徒弟。
他的名字,是褚云祁。
——
云栖竹径,一路风驰电掣,偶有云雀追随身侧,陪她掠过那暗沉沉的长空。
秦栀心中焦虑不已,默念着师尊千万不要出事,墟鼎中内力倾巢而出,全部附着在那双翅羽之上。
远处已然看见扶桑山的边际,长老阁那处电闪雷鸣,兵戈之声不断刺入秦栀的耳朵。
她蹙着眉俯冲而下,一路看见不少长老的尸体。
她听见商应泽暴怒的声音响起。
“曲云歌你疯了吗我不过带着门内弟子出去几日,你便血洗扶桑山、斩杀执事长老!”
掌门不知所踪,商应泽如今代管扶桑山一应事宜,前不久掀起战事时,他便带着弟子护卫平民百姓,看样子是曲云歌大战执事长老时有人放了信号烟唤他回来。
曲云歌望着商应泽抓向她的巨爪,毫不示弱迎面而上,列缺剑卷着雷霆刺向他的掌心,发出阵阵爆裂的嗡鸣。
“他们杀了我的人,我便要为他讨回公道!今天我便替扶桑山清理门户,杀尽这些皇室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