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青没想到乔榆会直接发问,她不知道要回什么,下意识又想逃避。
转过头后,她才发现窗外种着高松笔直的银杏树,正值夏季,银杏叶郁郁葱葱,非常喜人。
刺目的阳光经由银杏树的枝叶修剪,零零散散地照进病房。
没有风,但二十几度的天也不热。
就是安静得让她有些惶恐。
乔乔为什么不说话?
他生气了吗?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廖青恐惧地转头,撞进乔榆哀怜疼惜混合的目光中,她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乔榆没有催促,他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待廖青的答案。
廖青快速眨眼。
很奇怪,她感到害怕的同时,竟也感到安心,仿佛有外物干扰了她的情绪感知,才能产生如此复杂的情绪。
廖青张了张口,半晌,终于艰难地说出第一个字。
“对,对不起,我,我很早以前就察觉到我可能有精神病,但是一直拖着不敢看医生,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您,还给您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
“意外的情况并非出自你本意,不是你的错,所以无需愧疚不安,”乔榆说,“也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地方。因为对我来说,这本来就不是麻烦。”
廖青讷讷,眼泪不知不觉又要溢出眼眶――经受了重大刺|激,她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
“我,我记得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应该说恰好相反,她记忆的少年和同龄人最不一样的点就是他永远云淡风轻,随性无谓。
但任谁都能看出,乔榆温和面具下,藏着怎样一颗冷漠的心。
对一切都无所谓,本质是不在乎,不喜欢,不需要。
所以,为什么要管我呢?
任茗都会如此伤害我,那你呢?
你又要从我身上带走什么呢?
乔榆先是轻叹一声,复又微笑,轻声说,“你也不是会给每一个同学都坚持写信的人。”
廖青:!!!
信!匿名信!他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我写了两年,每周两到三封,一共278封匿名信,一次也没有收到回复。
我甚至以为他从来都没有收到那些信,可是他竟然知道?
不仅收到了,还知道是我写的!
廖青内心的波涛起伏,生动形象得展现在她脸上。
乔榆一看便知,“我也是最近一年内才知道,那些信原来是你写的。感谢你五百二十三天的喜欢。”
他垂眸,遮住眼中起起伏伏的哀痛情绪,“可能你不知道,是你的一封封匿名信支撑我度过妈妈濒死的至暗阶段。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深山中流浪呢。”
廖青想问乔榆是怎么知道写信的人是她的,毕竟高中时候她就已经很不自信了,为了掩盖笔迹,还特意用左手写信。
那字……丑得惨绝人寰,不忍回想。
所以,乔乔是怎么在六七年后,才发现信是我写的呢?
看到乔榆略微低垂的下巴,廖青将疑问吞入腹中,干巴巴地安慰乔榆。
“都过去了,过去了。”
乔榆用眼角余光瞥了廖青一眼,低声叹息,顺势用手肘撑着床沿,两手扶着额头,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虽然廖青自己日日对镜空流泪,也处在情绪的泥沼中,但她性格的底色还是温暖的小太阳,见不得别人难过,何况是这么好的乔榆。
她回想自己平时看过的小说和影视剧,紧张地组织语言。
廖青双手握拳,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安慰乔榆,“乔榆,你不要哭,我听说人的命数都是定好的,阿姨可能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阿姨在天有灵,看到乔榆现在那么优秀,还这么善良,一定会为你自豪的。”
乔榆见好就收,直起身子,擦了一下下眼角,“谢谢,我知道。”
“没事没事,你也帮了我很多,应该的。”
廖青摆手,感觉受之有愧,又补充道,“而且,如果乔榆一直都很沉溺在悲伤里,阿姨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嗯,”乔榆应声,“都过去了,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医生建议等你醒过来,就应该去精神科做全套检查。”
“啊!”廖青微微张嘴,显然是不太想去。
“廖青,别害怕。人的精神和身体是一样的,都会生病,你只是心里的小人生病了,感冒了。我们陪她一起去看医生,让医生开一点感冒药,好吗?”
廖青攥着被子,弱弱地问,“我,我可以不去吗?只是感冒,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乔榆失笑,抬手捏了一下廖青肉乎乎的脸,义正辞严,“不可以。即使心里的小人只是小感冒,也要谨遵医嘱,进行治疗。”
“廖青,你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我们等你精神稍微稳定点,再一起去,好吗?”
乔榆收回手,廖青觉得被他摸过的地方痒痒的,心脏也痒痒的,像有什么种子在顶土冒头一样。
于是,她备受蛊惑,一时忘记对未知的恐惧,呆愣愣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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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廖青在医院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乔榆就像个无业游民一样,除了每天早晨去公司打个卡,几乎一直在陪着她。
其间,廖时雨和周容容也来过两趟,但乔榆担心廖青情况不稳定,会再次受到刺|激,就没放她们进来,只帮忙转达了礼物和歉意。
廖青对她们二人的反应倒是很平淡,她太习惯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在自个儿默默消化。
所以廖青不觉得廖时雨和周容容有多对不起她。
恰恰相反,廖青一回想起自己当初被任茗蒙蔽的日子,反而觉得是自己不够坚定,不够相信她们。
乔榆却不这样想。
与不知情的他不一样,廖时雨自诩为廖青的朋友,明知道真相,明明有千万次机会暗中提醒廖青,但她没有,她只尝试了一次,得到不好的反馈就立即停止了。
她分明猜出来了,回消息辱骂她的人并不是廖青,但还是选择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任茗一步步将廖青拖向地狱更深处。
时隔多年,偶然见面,她却不顾时间和场合,将真相和盘托出。
拿着莽撞和真性情当借口,算什么朋友?
算什么受害者?边缘施暴者还差不多!
只不过乔榆没有说出口。
有时不必剖开人生的肚皮。
非要挖出血淋淋的真相给受害者看,那太残忍了。
“乔榆,你不去公司真的没问题吗?”
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廖青又忐忑不安地提起工作的事。
“其实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医生都说了,我只要不受大刺|激,就不会突然失听失明,也不会再昏厥。”
“真没事,”乔榆轻笑,“我还没转正呢,部门也才设立不久,没开始接独立项目,所以几乎没什么事。你可千万别因此又一个人愧疚不安,偷偷掉眼泪啊。”
“哪有掉眼泪?我又不是什么水娃娃。”
廖青反驳,神态间带着她都不曾察觉的轻松舒展。
廖青和乔榆并行,走出市人民医院。
乔榆开车送廖青回去,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廖青:“医院外面的银杏树不知道多少年了,都有三层楼高了。才八月份,我就看见有些叶子变黄了。”
乔榆:“我也看到了,树枝里竟然还有个鸟巢。银杏树和人民医院的历史一样久,种了应该有八九十年。”
……
乔榆双商高,读书多。
无论廖青说到什么,他都有话回答,但他不想让廖青觉得被逼迫或催赶,所以多数时候,两人都是顺着一个话题慢慢聊,不会发散得天马行空。
或许对别人来说,乔榆显得有些沉闷无趣,但廖青却觉得两人的氛围刚刚好。
下车前,两人谈到花店里的植物们,廖青便说好几天没过去,也不知道小家伙们受得住吗?
“要是有植物也能自己寻找水源,也能自救就好了。”
廖青目光落寞,道路两旁的老店铺在她眼皮里向后奔跑,“我觉得有些人生来是动物,能爬能走,能跳能飞,但有些人却是植物,破土发芽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怎样的一生。不能移动,也不能自主。要是不幸生在沙漠里该怎么办啊?”
受长期抑郁、焦虑情绪的影响,廖青一直处于复杂性创伤和压力症候群的状态中,除了食欲和睡眠,她的思维、记忆力、专注度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地影响。
一到长篇大论,语言表达就会稍显混乱。
但乔榆听得很认真,稍微一想,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乔榆平视前方,转动方向盘转弯,深沉的眼神藏在镜片之后。
他装作无意识地感叹,说,“说起来,这世上好像有会移动的植物呢。”
廖青怀疑,“真的吗?”
乔榆说,“是啊,不只一种呢。”
“在美国东部和西部地区,有一种神奇植物叫‘苏醒树’,习惯生活在潮湿的地方。‘苏醒树’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会安心生长,不过一旦干旱缺水,它们就会把自己的根从泥土中□□,蜷缩成一个球体,再顺风而行,寻找有水的地方。找到了水分充足的地方,‘苏醒树’会停留下来,把根插入泥土中,重新开始生活。”
“我国东北戈壁的风滚草,也是一样。当干旱降临时,风滚草会从土里将根收起来,团成一团随风滚动。”
廖青惊讶不已,“好神奇啊。这个世界。”
“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乔榆应声,“即使是植物们,也能一次次自救,也值得一次次重生。”
乔榆温柔却清亮的声音在车厢回荡,如同回荡在廖青心中。
毫无预兆地,廖青又想哭了。
她感觉自己在这一刻,好像被乔榆看见了。
不是□□上被看见,而是在精神上,灵魂层面上,或者更深处。
那里常年立着高高的砖墙,从未有外人踏足过,甚至连她自己也从未留心关照过。
现在,她感觉乔榆说得对,人体内真的有另一个小人。
因为她感受到了,乔榆心里的小人爬到了她心底的砖墙上,正扒着墙,冲着她心里阴郁枯萎的小人大喊。
“廖青,你不要哭了!我来啦!我看到你了!”
哲人说,存在等于被感知。
确实如此。
此时此刻,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因为被乔榆“看见了”,廖青感到自己似乎获得了最深的感情,收获了比她从前所有的恋情加在一起,还要更深刻的体验。
她忽然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流逝。
然而,汽车又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她租房的老式小区。
她要下车了,说再见的时刻到了。
廖青很不舍得,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不舍得过一个人,以至于上楼后还悄悄躲在二层楼梯拐角,静静地看乔榆倒车转向。
她注视着汽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廖青靠着墙,又无故落泪,她想到自己刚才木愣愣的,好像没有好好和乔榆说再见。
但很快,她又想起乔榆说,从明天起,他会提前下班,到花店陪她清仓花店。
他们还约好,如果她精神稳定的话,一周后就去云城六院看病。
术业有专攻,六院专门负责脑科和精神科相关的疾病,乔榆已经提前帮她预约了专家号。
明天就要再见了,真好啊。
廖青想,满怀期待,走上楼去。
她刚走上五楼的走道,就看见501的门开着,门口堆着两大黑垃圾袋的垃圾,一看就是刚收拾出来的。
但她每月都会大扫除一次,一般人收拾不出来这么多垃圾,除非是她有洁癖的妈妈。
“妈?”廖青试探地朝屋里喊。
“诶!姑娘!”
一个素净俏丽的中年女人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开膛破肚的老母鸡,鸡肚子里有三个未成型的鸡蛋。
正是廖青的妈妈,还在放暑假的小学老师项琴。
“果果,你怎么就打医院回来了?妈妈本来准备熬好鸡汤再去医院看你呢!”
项琴凑上来,仔细打量廖青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你表舅说得没错,黑眼圈是下去点了,人也精神好些,就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得好好补补。”
刚夸了女儿两句,项琴又开始唠叨,“你说说你,怎么进医院了也不和妈妈说一声!打电话的时候硬是一声不吭!报喜不报忧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要不是你表舅说你花店关门了,你搁医院躺着呢,妈妈都不知道……”
廖青沉默,目光落在被倒提着的母鸡上。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又不开心了吗?果果,你不要和妈妈生气,妈妈就在这儿看你两天,爸爸买了九寨沟的票,等妈妈回去就去旅游,绝不多打扰你。”
廖青张口,带了点哭腔,“妈妈,我,我……”
项琴急得不得了,她和丈夫就廖青一个孩子,自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着,千娇万宠地养着。
可是廖青不知道咋回事,小时候活泼可爱得很,越长大就话越少,很不自信,也不爱交朋友了,整个人病恹恹的,还不喜欢和他们夫妻俩说话。
项琴怎么也找不到原因,只好寄希望于稳定的工作、友情或恋情能让女儿好一点,才经常催廖青出门工作,耍朋友,找个好男孩谈恋爱。
可这好像只会适得其反,把她的宝贝闺女越推越远。
项琴一想起来女儿这些年的变化就揪心不已,连忙问,“果果,你怎么了?在外面受委屈了吗?还是妈妈让你不开心了?算了,我少说话,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听长辈唠叨。”
廖青迟疑,目光从母鸡血淋淋的胸膛转移到妈妈套着淡蓝色橡胶手套的手上。
“妈妈,我好像生病了,要去看精神医生。”
她说,忽感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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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榆并非真的没事做,他同时在中国科学院云城植物研究所和妖怪管理局云城分局任职。
妖怪管理局刚起步,目前主要在梳理并登记流落在外的妖怪,同时协助总局调查持续三年的连环杀妖案,乔榆在医院陪护也可以说是保护重要证人,倒不是什么麻烦事。
但研究所那边就不行了,平时忙得不得了。乔榆刚上任,还在熟悉环境中,没有承接独立项目和同事换班,但实验一开,基本不能离人。他只好拜托同事帮忙记录实验数据,自己则主动上三天中班,时间上每天的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
乔榆将梯度溶液上到超速离心管中,待其平衡后,封上离心管,合上离心机的盖子,又在控制面板上设置好温度和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