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叹了口气在扶着凳子坐下,拉过蒲芝荷的手压低声音商量:“你也听到了吧,他还对小麦他妈有感情。所以奶奶想求你帮个忙,你是年轻人你点子多,你看能不能咱俩联手,帮你叔追回媳妇?”
这个转折令蒲芝荷措手不及,看她还在犹豫,杭柳梅马上补充:“当然了,你叔犯的绝对不是原则性问题,他俩这缘分,也是离奇,回头我再慢慢给你讲吧。反正咱们是正大光明的那个,打辅助,最后还是听老天爷的。你就当不光帮我,也算是帮小麦吧。”
蒲芝荷点头,把另一只手摁上杭柳梅的手背,两人四手一只叠一只,结成同盟。
说完便接着干活,杭柳梅拿过一本 16 开的《壁画艺术临摹集》递给蒲芝荷,脸上终于带了笑,给她们的秘密任务命名“月老行动”。
一纸破损的边角从书里露出来,蒲芝荷抽出来一看,拿出来竟是一幅有了年头的《水月观音》。
她展开画递给杭柳梅,杭柳梅大喜过望,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接过去,连拍数下脑袋激动地说:“这是我和绣春姐当年没画完的画儿啊!那年去榆林窟,这个菩萨是我画的,这个参拜的龙女是绣春姐画的,还是我指导她的呢!这画丢了十几年,原来是被塞到这本书里了,脑子真是不中用,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怎么能随手乱塞呢!”
蒲芝荷问这幅要不要补完加到展览里。
加吗,不加了,画不完了。杭柳梅乐极生悲似的泄了气,坐下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又把它折起来,让蒲芝荷重新夹回书里。
“杭老师,画有问题吗?有什么是不能补上的吗?”
“芝荷啊,还是那句话,不善经营,再好的感情都会散了。”
麦爸落了一泓男儿泪,杭柳梅送走失恋的儿子,把书带回卧室就休息了。
这是个寻常的夜晚,很多人却彻夜难眠。
第十四章 绣春
杭柳梅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但就是怎么也不肯睡。听外面没了动静,她爬起来展开那幅未完成的《水月观音》。
这世间的事真是奇了。老姜去世的时候,她多希望来点其他事情分分她的心,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找上门,虽然有儿子、儿媳和孙子陪伴左右,但杭柳梅还是觉得自己像条丧家之犬,在这世界上灰溜溜的,孑然一身。
如今她忙起来了,张三李四王麻子全都冒出来,这么些事情够她忙的!
但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半生挚友,自己这平平无奇的人生,不就靠这么些人来标记。不论再怎么回避,祁绣春都是杭柳梅人生里绕不开的一个人。当年亲如姐妹,如今却要躲着走。
她们也是一把年纪半截子入土的人,都张不开嘴求和,真就把心结带棺材里去吗?杭柳梅看着看着画眼睛就模糊了,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生怕洇着纸,赶紧伸手去抹。幸好泪水只是滴在了老花镜上。
她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窗户上倒映半张忽明忽暗的脸。抵达敦煌的第一个晚上,也是这样万籁俱静灯火如豆。
灶房里的柴烧得噼里啪啦的,杭柳梅坐在一旁烤火,绣春姐给她煮面条窝荷包蛋,用前后鼻音不分的乡音陪她聊天。
彼时的工作人员都住在莫高窟脚下往南十几里地的土坯平房里,杭柳梅正是和祁绣春同屋。
“来,你看!这是咱们俩的炕,这是你的铺盖和脸盆。这张桌子、这个柜子还有这个箱子,都是咱们俩共用的,我白天都已经收拾出来了。”祁绣春对这巴掌大的屋子了如指掌,用膝盖顶开门之后点亮煤油灯,给杭柳梅一件件指着介绍。
都说这里条件差,但该有的也差不多够了,目前看到的一切虽然比不上家里,但也已经比杭柳梅想象中的好。她解开包裹,把自己的衣服、书还有七零八碎的小玩意铺到桌子上,一样样整理起来。
祁绣春不知道拿了个什么冲出门去,过了一会回来,手里提着银灰色的旧水壶,看杭柳梅还在不紧不慢地叠衣服,连声催促:“哎哟额滴娘啊!等你收拾完,天都要亮了,今晚就这么着吧。来来来,热水给你烧好了,你不是想洗澡吗,就用这个凑合着洗洗头擦擦身子吧。”
杭柳梅看自己的杂物把房间里弄得一团糟,被她这么一喊,脸也红了。她乖顺地脱下棉袄,解开绑头发的毛绳。
祁绣春从桌子下把水盆拉出来,先加凉水再兑开水,用手慢慢搅着,感觉水温差不多了,把水盆放到凳子上,让杭柳梅弯腰把头埋进水盆里洗。
“那个,绣春姐,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肥皂?”
“肥皂?你要是用肥皂洗头,明天头发会黏得梳不开的。”祁绣春边说边卷袖子走到杭柳梅身边,从柜子里取出一袋洗衣粉,攥着指头捏了一小撮洒在杭柳梅的湿头发上,然后就这么帮她揉搓起来:“敦煌的水碱大,你得用洗衣粉洗头才能洗干净。”
杭柳梅这才注意到这搪瓷水盆的边缘有一层薄薄的白印,脱口而出:“这么麻烦啊,唉。”
“这算什么啊,这水喝到嘴里还发苦呢,所以到了敦煌得学会吃醋。幸好你也是北方人,很快就能适应了。”
“绣春姐,你来了多久了啊?”
“我?我没比你早多少,也就一半年吧!”
“那你用了多长时间适应这里?”
祁绣春用自己的毛巾给杭柳梅包住头发,扶她站直,甩了一下手上的水,乐了:“一点功夫都没费!我觉得这里可好了,有吃有住还有工钱。也就是风沙大了点,但我老家黄土高坡也和这差不多。很多人都嫌这里苦,那是他们没过过苦日子,我反正觉得所里比家里强。”
杭柳梅捧着湿毛巾擦头发,看祁绣春快活地忙来忙去,好像也没那么想家了。
晚上两个人并排睡在土炕上,舒舒服服地钻进被子筒,看着天花板上粘的旧报纸聊天。所里给的被子沉甸甸的,杭柳梅深嗅一口,是布料和阳光的味道,她知道一定又是祁绣春白天帮她拿出去晒过。
外面的风刮得窗外啪嗒响,但屋子里不冷,多亏了祁绣春生好的炉子。杭柳梅本想自告奋勇,但祁绣春说这和一般的炉子不同,只能她来。这里不能烧太旺,会用掉太多炭火;但火苗也不能太弱,半夜熄灭的话,屋子能把人冻僵。
“绣春姐,这里每晚都刮这么大的风吗?”
“对啊,一直刮到夏天呢,你见过沙尘暴吧,一大团黄沙扑过来,天就全都黑了。其实这些对咱们人倒罢了,窟里的壁画最怕沙子和水,所长就带着我们治沙呢,你这身板还得再练练,干不了体力活可不行。”
看来在这儿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杭柳梅紧紧掖住被角,跑了一天,说困就困了。
就在这当口,肚子突然疼起来。身旁的祁绣春已经打起了呼噜,杭柳梅不想吵到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去蜷缩起身体,不断安慰自己赶快睡觉就好了,睡着没有了感觉,就可以挺到明天早上了。
但小肚子还是一阵阵地刺痛,刚一进所杭柳梅猛灌的三大缸茶水也开始给她施压。杭柳梅裹着被子在床上拧来拧去,祁绣春终于还是被她惹醒了:“你赶了一天的路都不累吗,我做梦都梦见旁边躺了只大洋辣子在那蠕,你看我和你说着话都睡着了,赶快睡吧!”
杭柳梅支起半个身子不好意思地说:“绣春姐,我——我想解手。”
“大的小的?你就尿旁边的尿壶里明早倒了就行了。”祁绣春说完把被子一裹打算翻身继续睡,看身后的杭柳梅不动,她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你该不会还要上大的吧?这可就麻烦了,算了,那咱们快去吧,早点上完早点睡觉。”
杭柳梅赶忙给她把被子盖上:“绣春姐,你只用告诉我去哪就可以了,这大半夜的,别麻烦你——”
“那不成,我必须得陪你去,你找不见地方的,又走丢了怎么办。”祁绣春从两人的枕头缝之间摸出一只手电,披上棉袄,一手打灯一手拉着杭柳梅出门找茅坑。
公用厕所比杭柳梅想象得还远,两个人穿过整个院子走到外面的树林边才到,老远就闻到了里面的味儿,祁绣春站门口把手电给杭柳梅:“拿着这个快进去吧。”
杭柳梅捂着肚子跑两步又拐回来:“绣春姐,手电还是留给你吧,外面这么黑,你不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更怕你一脚踩到屎带回咱们屋里去。”
杭柳梅捏着鼻子在里面蹲了一会儿,垂着头出来,和祁绣春挽着胳膊回小院。
重新躺倒床上,两人没多久都熟睡过去。杭柳梅睡得极沉,连一个梦都没有。睡到一半,却又被肚子疼醒了,被子里也有些冰冷。杭柳梅迷糊着摸了摸自己身下,感受到潮湿一片。
她突然清醒,自己的例假一向很准的,现在还没到日子,怎么提前来了呢!
杭柳梅“腾”地一下坐直了,摁亮手电查看,果然裤子和褥子上都沾着血迹。难怪会突然肚子疼,都怪她睡太熟了,现在被褥都弄脏了,今晚睡不成了,绣春姐也一定会生气的。
杭柳梅万分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和自己怄气,居然就这么坐在床上气哭了。一开始只是默默滴泪,然后小声啜泣,接着变成大声抽泣,她怕吵着祁绣春,关上手电闭上嘴往床边去,无论如何得先把裤子换了。
杭柳梅摸黑先伸一条腿下地,结果踩到了空尿壶里,腿一崴,“哎呦”一声摔了下去。
祁绣春梦中惊醒大喊:“怎么了这是?妹子你又在干啥啊,刚来第一晚就要拆家了吗!”
杭柳梅坐在地上再也憋不住了,嚎啕大哭着说绣春姐我对不起你,我把咱们的炕毁了,都怪我自己来例假了都不知道。我怎么这么傻。我大老远来,怎么这么多苦难,害得你一晚上也睡不成觉……后面哭得太凶,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祁绣春被她这撒泼的样子逗得大笑,一把将她从地上提溜到炕边,杭柳梅还没反应过来,裤子就被祁绣春扯了,祁绣春下床给她拿来毛巾和草纸:“别哭啦,这算什么事儿啊,哪个女人没经历过。给,你自己收拾一下,找条新裤子换上,咱们还能再睡一会儿呢。”
杭柳梅抽抽搭搭地整理妥当,站在一边听候发落。祁绣春又不明白了:“真没生你气,怎么还开始苦肉计了呢!”
说着把被子掀开,示意杭柳梅躺进来:“明天把你的被褥拆开洗了就好了,今晚咱们俩就挤挤睡吧,别磨蹭了,再过会儿天真的要亮了。”
杭柳梅刚哭出一身大汗,钻进祁绣春温暖的被子打了个激灵。她把头靠在祁绣春的肩膀上,像只小猫。祁绣春长了一副结实的大骨架,虽然和柳竹完全不同,却令杭柳梅想到了自己的亲姐姐,来初潮的时候弄脏了裤子,也是姐姐手把手给她换衣服,教她用月经带。
没想到到敦煌的第一天这么倒霉,但又遇上这么好的人,而自己先前还因为她没在车站接人而心生怨怼,她真对不起绣春姐。
祁绣春感受到一行水从脖子梗顺着肩膀流到后背,风一吹凉飕飕,低头看是杭柳梅靠着她又在流泪。祁绣春伸手抹了一把她的红眼睛:“你是不是第一次离家啊,怎么一点小事就哭了呢,都说了明天能给你洗好的,别哭啦。你家人一定对你很好,不然怎么养出来个娇滴滴的林黛玉。”
杭柳梅“噗嗤”笑了,吸了一下鼻子,不甘示弱地说:“那你就是‘凤辣子’王熙凤,天不怕地不怕的霹雳手段,所以你才这么如鱼得水呢!”
祁绣春嘴上还在反驳,但是眉眼带笑,很受用这个评价,又问杭柳梅多大了。杭柳梅说自己十九岁。
“你是几月的生日?农历五月,那我比你大四岁。但你还是要学学人家林黛玉,人家到贾府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呢。既然你说我是‘凤辣子’,这就有我这个‘凤辣子’罩着你,这下总可以了吧。”
天已经快亮了,两个人没睡多久,就被院子里广播的《东方红》歌声叫醒。杭柳梅肿着一对大眼睛被祁绣春推醒:“别睡啦!今天你就要进莫高窟了,快收拾收拾准备工作。”
对啊,自己不是冲着莫高窟来的吗,杭柳梅一骨碌爬起来。这里是敦煌,她已经到敦煌了!一抬头就能望见太阳照在三危山上,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第十五章 壁画
大家洗漱完一起向莫高窟走去,天还没有大亮,他们也就不紧不慢地溜达着。
杭柳梅的耳边有说有笑,她却魂不守舍,想把一切都牢记住:东方泛白的一角、零落的星辰、漫无边际的黄沙……她在心里遣词造句,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都写进信里寄回家去。
祁绣春看她心事重重走一边孤零零的,挽过她和大家一起聊天:“小杭,你冷不冷?把手套戴好!哎昨天晚上的风你们都听到了吗,我早上起来一看,我们那个破窗户栓都快被吹掉了!”
她身旁的小个子女青年问杭柳梅:“小杭昨晚睡得咋样?我给你说我刚来第一夜就有东西在房梁上跑,掉到了我的枕头上,你猜似什么?似只大老鼠,这么大!我爬起来就用笤帚追着打!”
这个女生杭柳梅认识,刚到所里那夜也是她第一个和自己搭话。她叫何芳,所里还有一个名字里带芳的女生,大家就按照身材区别她们一个叫小芳一个叫大芳。小芳是四川人,说话翘舌音和平舌音不太分。不过研究所本身就是天南海北的学子聚在一起,年轻人没几天就能互相听懂个大概。
祁绣春促狭地朝杭柳梅眨了眨眼睛,没有揭穿杭柳梅昨晚的糗事,反而安慰她:“别听她吓你,耗子洞早被堵上了。”
小芳感慨:“小杭你能和小祁一个屋可太享福了,她呀就似个贤妻良母。哪像我们炕都不会烧,刚来那会只能把石头烤热了抱着睡。诶你们说现在新人越来越多了,什么时候给咱们修新宿舍啊。”
“对啊,怎么我来了以后见到的都是年轻人,老前辈都是下午才出来工作吗?”杭柳梅问她们。
周围人哈哈大笑,祁绣春说你自己老家挖出来了懿德太子墓你都不知道吗,经验丰富的老手们都被派过去了,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正聊着,一阵风卷着沙刺进鼻子,好像灌进来一股冰碴子,杭柳梅抬手揉揉,连打两个喷嚏。大家都不说话了,纷纷掩住口鼻。
这场风暴过去,莫高窟赫然出现在眼前。
天、地、崖同色,崖壁上是高低错落的洞窟。震撼和无措笼罩了杭柳梅。她的头顶和脚下是蜿蜒无际的空间,眼前的石窟是凝筑千年的光阴。
天地辽阔,山崖苍茫,如此宇宙,渺小的个体无所庇佑。
九层楼朱红的檐角下悬挂铁马风铃,传来动人心魄的嗡鸣,她感受着莫高窟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向此处靠近。千年间,人们就是这样摩肩接踵,将短短一生刻在石壁之上。
眼里不知何时含满热泪,怕被笑话,杭柳梅别过脸悄悄抹去。到了地方,谈笑风生的同事们严肃起来,背着纸笔工具钻进不同的洞窟开始工作。
祁绣春带着杭柳梅攀爬上去:“小杭,这么多窟够你先熟悉一阵,我那边还有没修复完的泥塑,就不陪你看了。反正这里面都是咱们自己人,有事找谁都行,听见了没?别总不好意思说话。”杭柳梅点头,祁绣春背着包风风火火地离开,沿路打了一串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