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月圆——夏日眠【完结】
时间:2024-11-21 14:37:47

第四十九章 旧照
  桥本教授说才见第一面就提出这个邀请确实有些突然,杭老师可以慢慢考虑,访学的时间也还没定,将来另有流程,但只要杭老师愿意去,她一定会安排好后续的事项。
  餐桌中央放着一盆睡莲,服务员端上刺身拼盘,干冰流了一桌的雾气,杭柳梅如同置身瑶池,晕晕乎乎地差点端起红酒和桥本碰杯,幸好其他人齐齐“哎——”了一声把她喊回来,这才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送走桥本,众人比杭柳梅还激动,他们围着她问她什么打算。
  “我?”杭柳梅已经有些累了:“只要我这副身子骨还能动,我就带着他爸的遗愿一起去一趟!反正你们都放心吧,这次绝不可能再给它推掉,再说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事。过两天我就答复桥本教授,咱们呐先矜持一下。”
  第二天麦爸邀请麦穗出去吃饭。
  “妈,你们不一起吗?”麦穗看另外三个人自觉地和他们俩分开站着,问杭柳梅。
  杭柳梅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们来之前都约好了人,今天要去见老朋友呢,这次先婉拒你们,咱们下次一起。”
  麦穗又转去问儿子:“小麦,你也不和爸爸妈妈走?”
  麦爸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力气全攒在瞳孔上给儿子使眼色——不要跟来。
  小麦便也识相地摇头:“我想和奶奶去走走。”
  麦穗转过身盯了麦爸一眼说,就咱们俩,那走吧。
  麦穗走在前面抱着胳膊问:“你打算带我吃什么?”
  麦爸加快脚步走到和她并肩的地方,扭头看着她回答:“你记得不记得以前咱们看电影,那里面的人经常坐在路边吃辣炒海鲜,你当时说如果有机会来香港,我们就要像港剧里一样吃冰室和大排档。我想你可能已经去吃过了,但我找到一家陈根记,看你愿不愿意去尝尝。”
  “陈根记?我知道。我去过好几次都需要排队,所以还没吃过。可那家店晚上才开门呢!”
  “所以我想我们先去麦理浩径徒步,回来的时候会经过沙田,晚饭时间刚好去吃。”
  麦穗听完停在原地说,这两天太累了,我不想去徒步。
  麦爸也跟着站住,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草率,怎么又犯了老毛病,应该问问她的想法的,于是他立刻说:“不是非去不可,那你说,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既然晚上要在沙田吃饭,那中午我们去大学看看吧,港中文的环境好,也许可以送儿子来这里读书。”
  两人坐地铁直达港中文,顺着山路向上走,明明是为了儿子来考察学校,却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一直走到著名的和声书院悬崖餐厅,麦穗提议就在这歇脚。
  还不到下课时间,餐厅里人不多,麦爸挑到一张靠窗的观景位,窗外一半是晴水蓝翡翠似的天,一半是草木蓊郁的山。他们仿佛真成了一对来学校看孩子的老夫老妻,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吃顿寻常饭。
  麦穗点的是沙嗲肉片炒乌冬,又多加了一杯咖啡。麦爸吃口水鸡配白米饭。麦穗看着他放下餐盘以后点评,大老远到香港来,还是吃口水鸡。正说着,她无意间瞥到麦爸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两人旧时的婚戒,她的那一只在下定决定和姜云逸离婚时给扔到护城河里去了。
  麦穗把墨镜架到头上,端起咖啡脸朝外看风景,不说话了。
  麦爸夹起一块鸡肉蘸了些红油送进嘴里,嚼几口咽下肚,看麦穗还没有吃饭的意思,劝道:“你以前不是一喝咖啡就拉肚子吗?怎么现在不吃饭倒先喝起来了?你渴的话我去给你买点其他喝的。”
  “我早都已经习惯咖啡了,现在一天不喝反而没精神。”麦穗说完放下咖啡动起了筷子,头也不抬地说:“你以前不是不吃葱吗,现在也不挑了。”
  “看来人都是会变的。“麦爸说。
  麦穗不点评他的这个结论。陆续有学生走进来,她看着他们的身影说:“要是小麦也可以和这些小孩一样在这样的学校念书就好了,当年没给孩子好好筹谋。”说完似乎是想起几年前那场导致他们离婚的祸事,她又转移了话题:“不过现在有他陪着奶奶也好,我看他们一老一少感情挺好。”
  “你说得对,确实是没给孩子筹划好。都是我的错,儿子和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把你们绑在一起自己一走了之,当时自作聪明以为留住你在家里,我后来想明白那最错误的做法。是我欠你们的。”麦爸突然变得很严肃。话是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现在未必是最完美的时机,但是他怕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麦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你也别这么激动,事情都过去了。”
  “它没有过去,最起码在我这没过去。”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我还要在香港留很久,不是一个月两个月那种,很可能是三五年。咱们还能怎么办呢,接受现实吧,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要是我陪你一起留在这,还算过去吗?”
  麦穗不说话盯着他看,他也不说话,等她给一个回答。
  *
  杭柳梅和蒲芝荷还有小麦优哉游哉地在摩天大楼的缝隙里穿梭,小玉给的地址看起来就藏在这里某处。
  “要不是小麦他爸找媳妇的事情更重要,我今天高低得带上他一起来见他小玉姐,俩人当年在敦煌玩得可好了。不过第一面涌过去太多人也不好,咱们仨先去,他以后慢慢来吧。”杭柳梅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给两人绘声绘色地讲她们当年在敦煌的往事。
  龚老师一家是除了绣春姐之外,杭柳梅最亲近的人。她刚到敦煌的时候,小玉还是个小丫头片子,龚老师第一天指点杭柳梅,小玉就躲在门背后偷偷看她。杭柳梅招手叫她过来,用新买的头绳给她扎头发,她就和杭柳梅成了好朋友。
  那会杭柳梅的玩心也大,不工作的时候,也会拉着绣春姐和小玉一起翻花绳跳皮筋,跑到山上挖坑烤土豆,年轻的女人和小孩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张故事画。
  龚老师给小玉布置的功课,她贪玩没写完,就找杭柳梅来帮忙。杭柳梅还没当家长,就在小玉身上积累了丰富的辅导经验,一道简单的题说不通,她也急眼过。后来生了姜云逸,杭柳梅感慨还是女儿好,小玉当年要省心多了。
  龚老师像妈妈,祁绣春像姐姐,小玉像妹妹。杭柳梅因为想家而落泪的日子都是她们陪伴她度过的。天不假年,龚老师后来查出内膜癌,到多个医院问诊,都说必须手术。龚老师竟还是双子宫,情况比一般人更复杂。他们最终还是离开敦煌,来香港治病。
  当时听说龚老师手术成功后,杭柳梅还和她通过电话。但后来癌细胞还是转移了,龚老师离世数年,杭柳梅终于有机会来拜祭。
  三人摸索到小玉的工作室门口,还没按铃,一个短发中年女人就冲了出来。
  “柳梅姐?”
  “小玉?小玉!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和你妈长得一模一样!”杭柳梅和她互相握着对方的胳膊,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
  小玉大名文楚玉,她比杭柳梅的儿子姜云逸还要大上十岁,已经是奔六的年纪。当年她学习好,考到了上海念大学,后来留学香港,这才有机会把母亲带来治病。纵使分别多年,杭柳梅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龚老师的女儿。
  龚老师当年成天琢磨菩萨的一颦一笑,养成慈眉善目的神色。小玉一路念书上去成了教授,书山学海地熏陶着,和母亲是如出一辙的清水出芙蓉。
  “柳梅姐姐!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怕是有几十年来了吧!”小玉说完自己都捂嘴笑了,“猛一下太激动了,你看我口音都快出来了。”
  两人抹掉眼泪,进门参观小玉的摄影作品。
  大大小小的照片将迈进门的所有人包围,杭柳梅在原地转了个圈,向小玉感慨:“小玉你太有本事了,你这地方真是别有洞天。”
  “柳梅姐,你还没看到我为你准备的呢。”小玉说完把杭柳梅带到一组黑白照片前,杭柳梅定睛一看,这些都是她们当年在敦煌拍下的照片。
  最中间的是大家在莫高窟门口的合影,当时所里添了好几个孩子,包括姜云逸,杭柳梅抱着他站在第二排靠左边。大家穿着熟悉的工作服,背后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旧门和字迹模糊的匾额。
  杭柳梅指着照片一个个念名字:“你看你柳梅姐那会多年轻,还有老姜;你那会都快和你妈一样高了;这是小芳,这是老杨,还有老齐......”
  再看过去,有同事们在石窟里的工作照,还有大家挥锄头种树的生活照,有他们春天徒步进城踏起一路扬尘的照片,还有他们聚在一起吃“老三样”,有宿舍,有九层楼......
  杭柳梅将照片挨个看过去,生怕漏了一张。她在每一张前都伫立许久,它们背后有太多回忆,那些鲜活的生活重现在杭柳梅的脑海,她想要抓住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的目光离开照片后,记忆也会再度失去。直到最后,她明明身处香港,敦煌却好像回到了她的身旁。
  一张陌生的照片吸引了杭柳梅的注意。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杭柳梅记的很清楚,那个夏天异常多雨,总有一团不知从哪里滚来的乌云压在敦煌的天际,习惯了干旱的他们都因为这陌生的湿气而担忧——气候的骤然变化是壁画的噩梦。
  又一场暴雨过后,宕泉河发了洪水。
  从杭柳梅来到莫高窟,她就没见过这条河如此狂暴汹涌。当时的院长带着大家和警卫队战士抗洪,大家手把手垒沙包,这张照片抓拍的正是杭柳梅、老姜和儿子前后站着传递沙袋。照片上下左右闯进来其他同事忙碌奔跑的背影或是奋力挥舞的双臂。
  杭柳梅刚想伸手去摁住照片好看得更清楚些,却又担心破坏了孤本,便收回了手。
  站在一旁的小玉把照片拿下来放在她手里:“柳梅姐,这张你也没见过吧?这里的照片都是齐叔叔留下的相机里的,我把它们洗出来修复过,就是想将来给你们办一个影展。”
  杭柳梅捏着那张照片,中年的老姜在她眼前活了过来,儿子小的时候不常在家,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很少,没想到不知何时居然被拍下这样一张特别的照片。她举起照片问:“小玉,一来就说这话真是不好意思,那个——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几个纪念,这张照片,能不能——?”
  杭柳梅到底是没好意思把话说完,但是小玉已经都明白了。
  “柳梅姐,其他的照片我都可以,但这张照片是院长留给妈妈的,背后还有题字,所以我没法做主。”
  杭柳梅明白小玉的为难,但她实在看不出这张照片还有什么玄机,翻过背面看到笔迹。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出自秋瑾的《对酒》
  她那些被暴雨冲走的记忆又找回来了。
  是的,这张照片里还有龚老师的夙愿,她不能带走。
第五十章 传说
  莫高窟人都熟知一个与此地相关的传说。
  前秦建元二年,一位名叫乐僔的和尚从中原到西方佛国取经,途径敦煌的时候,日色将尽马顿人乏,于是他决定停留在此处歇脚。他掸去僧袍上的尘土,正欲躺下休息,抬头望了一眼三危山,眼前的景色令他惊异。只见山上金光万丈,似是佛光普照,更有千佛化现。于是他”架空凿险,造窟一龛。”此后和尚法良也在莫高窟开窟造像。
  “伽蓝之起,滥觞于二僧。”
  然而这两位高僧开凿洞窟所在何处,仍是谜题。不过后人追随其后,经过千年的营造,才有了如今的敦煌。
  那样的佛光,杭柳梅曾在一九九五年也见到过一次。
  杭柳梅想起那一场暴雨仍然胆寒。敦煌自古干旱,夏天的雨如同急行军般来去匆匆,独独那年是个例外。自八月起就已经连下了几场大雨,起初大家以稀为贵,渐渐有些不适应,最后他们只希望赶快来个神仙把这漏了的天补起来。
  那段时间里,杭柳梅头天晚上阖眼到早上起来睁眼都是一样劈头盖脸的昏暗。终于有一天早晨,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拿开被子,踩上鞋,推开了窗,外面虽不算万里无云,但终于能见着太阳,杭柳梅转身就叫老姜和儿子赶紧起床。
  收拾妥当,她背着包往莫高窟去,正好撞见龚老师也向外走,一问才知道,连天暴雨打断了龚老师在榆林窟的工作,她和几个同事要赶过去。
  杭柳梅劝她们缓几天再出发,戈壁滩都是石子路,缺少植物,水渗不下去,地势又平,虽然放晴了,但一路过去一百多公里,还是有遇上暴雨洪流的危险。
  可龚老师早已整装待发,一刻也等不得,她拉住杭柳梅的手说:“我熟门熟路的,你不用担心,看看那边的壁画有没有被雨打坏才是要紧事,等我回来再说,走了啊。”
  说完转身她就向汽车跑去。
  杭柳梅抬头看了看天,希望头顶那几朵云不要掀起什么风浪。她钻进石窟认真临摹,仰头观察太久,看得她脖子酸疼,放下画笔稍作休息,这才听到外面不知何时起刮起了狂风,走到洞窟门口一看,杨树被吹得沙沙作响,飞沙走石随风呼啸而过,已经有同事抱着画板往宿舍跑。
  隔壁洞窟的同事边向外走边对她说:“小杭你怎么还站着看呢,那边山头过来的云那么重,这风刮的,马上又要下雨了,赶快回去收衣服吧!”
  杭柳梅一看还真是黑云压城,暴雨前那令人胸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小梅!小梅!老姜呼喊着向她跑过来,爬楼梯的时候打了个趔趄,还崴了一脚。杭柳梅赶紧上前把他扶住,老姜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吧,都说又要下起来了,怕是比前几场雨还大,你赶紧回宿舍待着,我去把臭小子叫回来。”
  还没等所有人在屋子里安顿好,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刚开始是“噼啪”几滴试探似的砸向地面,接着就是肆无忌惮的倾泻,回来晚的同事在雨里索性都不跑了,他们须臾间已经被淋透。路也看不清,还不如悠着点,只是湿了衣服还好办,跌倒了染一身的泥才麻烦。
  这一幕望不见尽头的珠帘把他们困在了屋檐下,所有人只能静静地观瞻。雨中出现一个隐约的人影,是门口守卫的老范,他穿着黑色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过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宕泉河要发洪水了!”
  待他跑进院里,众人将他围住问怎么回事,他说最近雨太多太急,积水全都涌进河道,宕泉河哪接过这么多的水,现在水位暴涨,要往莫高窟淹过来了!院长已经带着武警去抗洪,所有青壮年都来搭把手,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家一听,纷纷拿上雨衣就冲了出去。杭柳梅和老姜也不例外,儿子姜云逸想跟着一起,被杭柳梅一把推回屋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平时鬼大胆,现在不是小孩逞能的时候,你在家好好待着,等爸爸妈妈回来!”
  说完两人就跟随人群跑到宕泉河边,这条大河果然如老范所说发威了一般,奔涌的河水不断向两岸溢出,河里有数不清的漩涡,挣扎着把被风刮落的树叶残枝全都挟裹进去,它们越吞越多,越吞越大,人人都看得发怵,但他们都没有停下动作。
  院长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她用嘶哑的嗓子带领所有人传递沙袋,垒起防洪墙。杭柳梅从前一个人手里接过沙袋,抱着往河边去,斜前方是出现了熟悉的背影,她冲上前一看,果然是儿子姜云逸。杭柳梅气急:“和你说了在家等着,为什么不听话自己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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