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石窟现在就很挠她。
麦穗和麦爸对视一眼,觉得她是在说自己。
杭柳梅继续喃喃自语:“还是说,有的事该做的时候没有做,以后也会念念不忘,所以管他结果如何,放手去干,最起码不留遗憾。”
当初她倒是想和龚老师一起,奈何分身乏术,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探究一下结果。
这话传到小麦耳朵里又是听者有心。他后来想了想,有点怀疑奶奶那天捡到他的情书以后是不是看过了?不然后面的事情怎么都那么凑巧。
“要是我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是我知道了,那这些事情我能不管吗?”杭柳梅突然抬高了声音,把筷子向碗里一戳,其余四人不知道她这是要管什么,正襟危坐不敢打岔。
杭柳梅夹了一块鱿鱼边嚼边说:“今天在小玉那见到龚老师遗留的照片,就不知怎的放不下那个石窟了,这事情不上不下真是徒增烦恼,我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原来还是为了敦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却都忘了问她打算怎么个“快刀斩乱麻”。
“妈,我先敬你一杯,这么些年只陪你来了趟香港,希望你玩得开心。”麦爸率先端起酒杯。
“开心,我真的开心,有你们我最开心,你爸肯定也看到了,他也开心。”
“妈,我还要再敬你一杯,这杯是赔罪,后面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西安了,我打算留下来陪麦穗。”麦爸说完又干了一杯。
连麦穗都没意料到他说这个话,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他,倒是他两条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麦穗用胳膊肘推了推麦爸,他摸了一把头发补充说:“妈你刚不是说人心上都会记挂一个事吗,我决定留下。两个人里总得有个人先想想办法。”
杭柳梅看看儿子,又看看麦穗,点头说:“好,好,你们的事情你们决定,还是得自己活自己的日子。我也有正事要忙么不是,不用惦记我。”
“对了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复桥本教授,她也好早点安排后面的事情。”麦穗问。
“呃,”这一问把杭柳梅问住了,她今天一回来想的都是新石窟,去日本什么的早抛到九霄云外,“容我再想想,你帮我拖她一阵。”
大家都听不明白了,之前受邀的时候还激动得不行,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去,怎么突然变卦了?杭柳梅也解释不清楚,只能糊弄地说这一趟玩累了,所以要回家歇一歇再定时间。
来时四人,回时三人。到西安以后蒲芝荷开始把行李从杭柳梅家一件件搬走,小麦看在眼里,不说什么。
杭柳梅更是奇怪,这两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开的书摊满了桌子,有的甚至掉到了地上。她还经常打电话,也不知道对面是谁,反正她一聊就聊到深夜。小麦讲了几次让她早点睡觉,杭柳梅就改成偷着打。
蒲芝荷把最后一箱子衣服拉回了家,还有不少画册和书在杭柳梅那,于是她一大早就过来取。走进小区就看到一个大个子笨手笨脚地坐在自行车上,刚开始还尝试性地蹬了两下,稍微不稳,他就用脚踩在地上划拉着走。
蒲芝荷本想就这么走开,可小麦骑得实在费劲。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倒也不必刻意回避到相见装不识的地步,在小麦往墙角拐过去的时候,她从后面扶住车座,帮他稳住了车。
小麦转头:“芝荷姐?”本来很是惊喜,转瞬又些落寞:“你来取东西?”
“嗯,”蒲芝荷仍然帮他扶着车后座,“你骑车应该看着前面,别害怕摔着自己。”说完她手下加了劲。
“芝荷姐,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带着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小麦在前面闷闷的说。
蒲芝荷故作轻松地安慰他:“别这么客气,只是我要去敦煌了,没机会学古琴了。”
小麦转过头来郑重地讲:“就算你以后不和奶奶一起工作了,如果你想——”
他光顾着说话,没留意前面的路,这一片有几户人家在重新装修,倒出来的建筑垃圾暂时都堆在楼下,眼看着小麦就要骑上去,蒲芝荷赶紧提醒他:“别蹬了!看前面,向右转——”
她一着急,也忘记了其实自己手底下拉住车就行。
小麦这长腿此时反倒成了阻碍,没有预想中的灵活应变,他手忙脚乱一通,最后还是没躲过散落在路边的大理石地板碎片,慢动作地连人带车扑了上去。
“没事吧?”蒲芝荷扶着他的一只胳膊想把他拉起来。
“没事,没事。”小麦觉得有点丢人,反倒一个劲向后缩,手也连带着藏在背后。
蒲芝荷早看见他手掌受伤了,拉着他去社区医院包扎。刚走出了门他的手机就响了,室友火急火燎地催促:“麦序!你上次帮我去选修课答完到是不是把课本也带走了?我这怎么都找不到,我今天晚上开卷考试呢啊!你快帮我看一下!”
蒲芝荷帮他拉开包,里面确实有同学的课本,再看他举着木乃伊一样的手拦出租车的样子,蒲芝荷叹了口气,跨上自行车示意小麦:“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小麦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坐上蒲芝荷的车后座,书送给室友的时候,他看他俩的眼神全是八卦,小麦知道这家伙转头绝对会把这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拉着蒲芝荷就想离开,不愿更多人讨论他们的关系。他其实不在乎那么多,但他怕传到蒲芝荷耳朵里,以后更加和他避嫌。
蒲芝荷却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我早饭都没吃,载着你一路早头晕眼花了。”
“那我去给你买点面包,还是巧克力?”小麦看她脸色发白,像是要低血糖。
“带饭卡了吗?”
小麦点点头。
“我去吃碗食堂的三鲜煮馍就好了。现在还在卖吧?”
“还在卖,但是你确定大早上就吃这个吗?”
蒲芝荷点点头:“对,你不饿吗,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一会下课了人可就多了。”
坐在嘈杂的食堂里,小麦碗里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因为他净顾着看蒲芝荷吃东西了。认识她这么久,他发现她吃东西虽然慢,但却吃得很香。之前在家里也是,他做饭她洗碗,他只是炒点家常菜,但是蒲芝荷细嚼慢咽,像是在品味什么龙肝凤胆,吃完的碗筷和桌面也丝毫不埋汰。
蒲芝荷吃得谁也顾不上。她刚加了一勺蒜辣子,碗里顿时有了颜色。吃三鲜煮馍就得把碎馍丁带点汤先舀起来,再搭上几根粉丝和青菜和一颗炸丸子,这样吃下去口感才丰富。食堂的这家煮馍骨汤味厚,白吉馍筋,丸子也酥,是她惦记的味道,解了她在香港水土不服的馋。
“你那个糖蒜是不是不吃了?”她饿极了也免不了吃锅望盆。
“你吃吧。”小麦把碟子推到她面前,她也不客气,拿起一颗剥了扔进碗里。
刚拉开书包帮室友找课本的时候,小麦看见了另一个东西,那是他为蒲芝荷特别准备的。她一定也看见了,但她也许没往自己身上想。
小麦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就送给她,身后突然传来叮铃桄榔的巨响。
整个食堂的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蒲芝荷刚夹起来的丸子也被她手一抖扔飞到了小麦的碗里。所有人向声音来源看去,是一个男生把桌子上的铁餐盘全部狠狠拂到了地上,然后冲着座位上的一男一女发火,他怒发冲冠面如猪肝,情绪太激动,喊出来的话粘连在一起令人听不大清,只听到一句“他是谁”。
有人交头接耳,更有人举起了手机。原先背对小麦和蒲芝荷坐着的女生大概是忍受不了围观,站起来转过身,往他们这个方向冲过来。她满面通红紧紧抿着嘴,眼眶里都是眼泪,刚跑到蒲芝荷和小麦旁边,就被那个暴怒的男生捉住了胳膊,有人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蒲芝荷和小麦没想到闹剧改在了他们头顶上演,饭肯定是吃不成了,现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男生死死攥着女生怒吼:“他是谁!你说!别骗我!你为什么背着我和别人吃饭!”
“你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是你到处说我是你女朋友,你别和个变态一样跟踪我!我和谁吃饭和你没关系!你不要再来骚扰我!”女生奋力挣扎,想甩开他的手,没想到胳膊一挥,误打到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那个男生被打懵了。
整个食堂都寂静了,女生也被吓到。
“我不是故意的——”她刚呜咽着说出口,恼羞成怒的男生反应过来,大吼一声疯狂揪着自己的头发,下一秒就拿起蒲芝荷没吃完的三鲜煮馍往女生身上砸过去。
蒲芝荷眼看他从自己面前端走了碗,“噌”地站起来挡在女生面前,剩饭就尽数浇在蒲芝荷的头上,顶着一头碎馍汤的蒲芝荷给激动的男女主带来片刻冷静。
“有事找导员,再不行就找警察,这么多人看热闹,没有人帮忙吗!”蒲芝荷对着背后的人群说得掷地有声,然后把目光移到对面男生的脸上:“你要再敢动我就报警!”
那个女孩站在蒲芝荷身后啜泣,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小麦也想站起来挡在两人中间,然而已经挤不进去了,他只能举着两只不方便的手从包里慌乱地找卫生纸。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侧窜出一个人,猝不及防地端走了他那碗满满当当的煮馍。
“谁?等等!”小麦话音未落,刚刚和那个女生坐在一起吃饭的男生已经作势把碗向男主扔过去,刚迈一步,脚就绊到了椅子腿,一整碗煮馍全倒在了小麦半边身子上。
三人都傻眼了。满面疲惫的辅导员终于赶到,把他们带离食堂。其他同学见没什么好戏,也纷纷散开,留下狼狈不堪的小麦和蒲芝荷在原地,两人对看一眼,都被气笑了。
“现在怎么办?”小麦问蒲芝荷。
“只能我再骑车把你拉回去了。”蒲芝荷说着从头顶拿下来一片木耳。
“我是想问,你还想再吃一碗吗?”汤吧嗒吧嗒地顺着他的衣服往地上滴。
“还吃啊?今年都不想再吃了。”蒲芝荷光是站着,也能闻到自己全身散发的饭味。
小麦看到自己敞着的书包,井上靖的那本《敦煌》明晃晃地扎他的眼,他用右手把书拿出来递给蒲芝荷:“芝荷姐,这本书是送给你的,祝你去敦煌一路顺风。”
蒲芝荷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擦了擦手接过来。如果说是这是新书,它却没有塑封,蒲芝荷正要随手翻两页,却被小麦制止:“芝荷姐,你身上还有饭,书还是以后慢慢看吧。”
她不明就里,照小麦说的把书收了起来。两人把衣服上的残羹简单处理掉,带着一身的味儿和洋相离开了学校。回到小区,停好自行车,蒲芝荷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本能地摸耳垂,果然有一只耳环不见了。小麦看她站着不动,就问,怎么了?
“我的耳环丢了,那还是我留学的时候买的,大概是刚才动作太大弄掉了。”
“那咱们现在回去找。”
蒲芝荷捏着耳朵被他逗笑了:“肯定找不到了,估计已经混在地上那滩馍汤里了。算了,就当为咱们今天的好人好事留个纪念吧,这不是还剩了一只吗,就这样吧。”
小麦却记住了她耳朵上遗留的那只耳环,那是一枚鹅黄色的陶瓷圆圈。
进了家门,玄关放着一双熟悉的鞋,是祁绣春的。
她和杭柳梅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正兴奋地讨论些什么,见到小麦和蒲芝荷回来了,忙招手让两人过来。
“决定了?”祁绣春笑着问杭柳梅。
“决定了!”
“那你告诉孩子们吧。”
杭柳梅迫不及待地对小麦和蒲芝荷宣告:“我和你们绣春奶奶打算回敦煌一趟,你们俩和我们一起走吧!”
第五十三章 归途
小麦洗完澡出来,顾不上擦头发,在卧室里焦躁地来回转圈。
他以为以后见不到蒲芝荷了,才会把情书夹在小说里送给她。现在他们要一起去敦煌,那可怎么办?他抓了一把头发,努力回想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想起来的却都是些模糊的字形。
他希望她读他的信,又害怕她读他的信。最后小麦张开手臂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他也像奶奶任性了一回,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留遗憾就好了。
刚刚奶奶说要去敦煌这件事,他和蒲芝荷并不意外,当场就答应下来。杭柳梅直言,自己要是不去看一眼新石窟如今的进展,是无法安心去日本的。看大家一致同意,她催促蒲芝荷和祁绣春回家收拾行李,晚饭时回来集合,争取明天就出发,早去早回。
蒲芝荷早一步回来,放下行李箱,却捂着肚子坐在餐桌旁。杭柳梅关切地问:“那个来了?”蒲芝荷点点头。
“不要怕,我让小麦去给你买点红糖姜茶,喝完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杭柳梅说完就扭头喊小麦。
蒲芝荷赶紧拉住她的手腕说:“不用让小麦跑来跑去了——”
“我怎么了?”小麦听见奶奶叫自己,从卧室里出来就只听见这半句话。杭柳梅不等蒲芝荷阻挠就把他支出去买东西。
他不仅买回来了红糖姜茶,还有一瓶葡萄籽胶囊和什么红参石榴饮。
“楼下小卖部没有姜茶,我去药店买到的,那里店员说肚子疼主要还是因为身体虚,调养起来以后就好了。”小麦不等她问主动解释。
应该是店员欺客,给他兜售这些用不上的东西,小麦确实好骗,就乖乖买单了。见惯了油滑的卖弄,这样老实的好意显得更加珍贵。蒲芝荷看着包装上的广告词,正想着怎么回复小麦,旁边传来嘎嘣嘎嘣的声音,是杭柳梅在夹松子吃。
她一语点破:“小麦啊小麦,我的好大孙,那人是看你一个小伙子不懂行,趁机宰你,你这主要还是恋爱经验太少的问题。”说得小麦和蒲芝荷都坐不住,借机离开。祁绣春来还以为两人吵了架,只有杭柳梅剥着壳乐呵。
四人坐第二天一早飞机,从西安直飞敦煌只需要两个小时,杭柳梅打了个盹就落地了。走出航站楼,她回望“敦煌”两个大字,似乎和五十年前独身一人下火车时看到的一样。
而敦煌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戈壁滩上新修的酒店恢弘气派,穿过它就如同穿过边塞的城楼,但没有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凄凉。再一拐弯就是林立的商铺,这就进城了。
干净的街道边除了饭店还有不少卖水果的摊贩,杭柳梅指着说:“现在正是吃杏和西瓜的季节,绣春姐,你还记得吗,那会水太苦了,咱们天一热就靠西瓜解渴。”
“怎么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一喝水就拉肚子,可把我累坏了。”祁绣春说完两人都笑了。
现在的敦煌比过去那个小县城扩张了数倍,但她们还是能分辨出当年的痕迹。
“小梅,你还记得这里吗,这儿是个糖盐局,就是你来那天我去买东西,结果把你错过了。”
“怎么不记得,不过后来你一去兰州它也就搬走了,没想到现在开了这么大的商场。”
“我就想吃糖盐局隔壁的那个米面店卖的烙饼,我后来走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比那家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