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摇摇头:“我也不是想那个人,就是觉得,这事不是个好兆头。你说这个杯子就算这样做完了,送去比赛了又怎么样?回头对那个石窟真的管用吗?以后有人会注意到这幅壁画吗?”
“那你还能怎么样?”祁绣春打了个大哈欠,含混不清地说,“我也爱这里,我也舍不得,但七老八十的人了, 难道咱们也和年轻人似的,就这么死磕下去......”
杭柳梅不回话,看老鸹扑棱着翅膀飞回高树上的巢里。
祁绣春又睡着了,在她耳边打起呼噜。她这一夜几乎都没怎么睡,天一亮,杭柳梅就打算去烧瓷厂。她坐在客厅,其他人都还睡着,她举棋不定要不要就这么骑着儿子的摩托车先走,蒲芝荷拉开卧室门揉着眼睛出来了。
她被杭柳梅吓了一跳:“杭奶奶,起这么早?”然后她就被杭柳梅捉住,让她回去换衣服,开车一起出门。
蒲芝荷倒车的功夫,杭柳梅抱着胳膊绕着儿子那台摩托车转圈,心想,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玩了二十几年了,还爱玩。她坐上去本打算只是摆个姿势,不知碰到了什么,车“呜呜“地跟要冲出去一样。
麦爸穿着个大裤衩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门外:“谁偷我车?!”
这么一闹,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
赵小伟居然也在。
他的头发被揉得凌乱,满脸油光,原先白嫩的圆脸好像一夜之间长出了沟壑,两道显眼的法令纹一路挂到下坠的嘴角边,一贯笑呵呵的脸竟露出苦相。
见到突然出现的众人,他也惊讶了:“杭老师,你们怎么这么早来了?你们也被找上门了?”
大家都不明白,赵小伟一脸欲言又止,麦爸拉着他快步往里走,他们在前面走了两步,赵小伟又站住扭头说:“就我们俩先进去吧,杭老师,祁老师,不然你们其他人在外面稍等?”
单凭他说这话就知道事情不妙,所有人都不答应等在外面,他们一冲进库房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几个工人围着摆放瓷器的架子不知在讨论什么,地上一大片碎瓷。
赵小伟说,昨天新出炉的那一组杯子,连带之前所有的试验品,全都被人砸碎了。看守的工人凌晨时分听到声响,赶过来的时候作案的人已经跑走了。
其余瓷器全都好好的,只有他们功亏一篑了。
震惊过后便是愤怒,大家都说是那个小胡子,七嘴八舌地说着“报警”、“重做”、“找人”一类的话,只有杭柳梅没有出声。刚一进门,她就知道东西没了。心扑通掉了下去,好像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也就没有什么牵挂和担心了。她不是很伤心,反而觉得有一丝痛快。
“妈,你放心,我饶不了他!阿姨、小蒲,你们留下!小麦、小伟,咱们走!真是没有王法了!”
麦爸正要拉着两人出去,杭柳梅却说:“不用了,和他纠缠没有用,咱们还有正事。”
麦爸从兜里摸出烟叼在嘴上,找不到打火机,又夹在指尖拿下来,还以为杭柳梅是怕惹事,安慰母亲:“妈你不管了,这事我给你解决,绝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拽着儿子的手腕摇头:“砸吧,砸了好!这杯子我们也不要了!我也觉得留着没意思。他说我们抄他的创意,可那我都还看不上!我做瓷器,不是为了瓷器,我是为了壁画,但现在都是在瓷上做文章,也不是我想要的。砸了好,砸了旧的才有新的!”
可是时间不够了。其他人想到了这个,可没人敢提醒。
从烧瓷厂出来杭柳梅不准任何人去算账,她执意回家,只觉得如释重负,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午后,杭柳梅听见客厅吵吵嚷嚷,拉开卧室门走出来,是麦穗来了。
原来是小麦担心奶奶,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麦穗,麦穗这才提前出现。第二天,杭柳梅和祁绣春闷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坐在书桌前想了一上午新作品的事,麦穗担心两人钻牛角尖,说要她们帮忙看看明天怎么给麦爸过生日,这才把人请出屋子。
“妈,祁阿姨,这地方怎么样?”下了车,麦穗张开胳膊,她身后的沙漠里整齐地罗列着一群帐篷。她带着杭柳梅和祁绣春穿过帐篷群,走到后排稀疏的大帐篷前,直接走进一个,仰面躺在里面的大床上问:“要是让你们在这过一夜,你们愿意吗?”
杭柳梅扶着床边坐下,床单看着干净,其实已经被吹上了一层沙子,她太了解她的儿媳妇了:“穗穗,你已经把这地方定下来了吧?”
“是啊妈,放心吧,只是在这吃个氛围,看看日落,晚上还回去睡,知道你们在这住不惯的。”
祁绣春拎起床上的毛毯,用食指和大拇指拈着感受材质:“确实住不成,晚上这不得成蒸笼了!”
“都是年轻人来露营嘛,也算咱们赶个潮流。”
外面传来尖叫声,她们出去一看,有人在玩沙地摩托车,车上的人叫着笑着,连帽子从车上掉落了都不管。杭柳梅知道儿子儿媳就喜欢这些玩意,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放松一下也好。
麦爸早上悄悄出去,他还是想找那个小胡子算账,可那人早已卷铺盖溜之大吉,他吃了个瘪回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纳了闷往外走,迎面碰上买菜回来的蒲芝荷和小麦,这才从儿子那知道,麦穗把两个老人都带出去了。
“那刚好,你俩跟我走,帮我参谋参谋求婚的地方。”
“订出去了?我早上打电话问的时候都还在,下午就订出去了?”麦爸在露营服务中心不可置信地问服务员:“我说的是最后面最大的那个帐篷,我们这儿人多,我就要个宽敞的。我明天就要用,你还有没有其他的?”
对方一再和他确认,就是那个,刚被订走。有其他的,就是得走更远点,虽然小了一点,可是游乐项目和晚餐规格都是一样的。
“行行行,就这么着吧,备注一下姜先生,帮我占住!”麦爸急吼吼付了钱,长出一口气,庆幸没耽误明天的大事。
两拨人在小院门口撞上,都装作若无其事地进门。麦穗先问麦爸:“带他们俩干什么去了?”
麦爸在手上转着车钥匙回答:“买菜啊,下午的菜都不好,什么都没买着。你们呢?”
“我们也差不多。你明天有事吗?”
这把麦爸问得吓了一跳:“没事啊,我在这就是闲人一个。你有事吗?”
“我也没事,就是陪妈。”
杭柳梅和祁绣春躲在卧室里,从窗户偷看外面的站着的两个人。祁绣春着急地问:“我现在耳朵不行,你能听见吗?他俩说什么呢?”
“这怎么可能听见啊,”杭柳梅用窗帘挡住半个身子,“哎呀我真是笨死了,把小麦和小蒲叫进来问问他们刚干什么去了不就好了。”
蒲芝荷还以为杭柳梅找她是作品有新进展了,急匆匆赶到才想起来忘记拿笔记本,正要拐回去,被杭柳梅叫住:“叫小麦去,小麦跑得快,咱们先说正事。”
小麦推门进蒲芝荷的房间,笔记本就放在桌上,他本可以拿了就走,可是他偏偏看到旁边那一摞书最下面的那本——井上靖的《敦煌》。他知道不应该乱动蒲芝荷的东西,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把那本书拿了起来,情书还夹在里面,一切都和他送给蒲芝荷时一模一样,除了落款那处微小的、显眼的血迹。
她看过了。
小麦心如乱麻地拿着本子回到奶奶的房间,他刚看向蒲芝荷,就被杭柳梅挡在前面:“怎么拿个本子要这么久?这个已经用不上了。你爸你妈明天的大事撞车啦!”
第六十四章 痴梦
杭柳梅看孙子无动于衷,还以为他没听明白,给他解释:“你妈明天晚上给你爸过生日,你爸明天晚上给你妈求婚,时间地点都一样,这两口子真是......”
祁绣春抢话:“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行了,就当好事多磨,先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还是得先让麦爸把婚求了。
第二天从早上到中午,六个人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吃个饭都像特务开会,自己严防死守,却又想从其他人嘴里套出点什么,尤其是麦爸和麦穗。
饭后两人都想提前出门去做布置,又不敢轻举妄动。
麦爸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麦穗冲了个凉出来发现他还在家里,有点着急了,坐在他身边一边擦头发一边问:“妈她们都休息了,你中午也不睡一会?”
“我不困,一点儿都不困,这电视好看,我正看着呢。”
“我怎么看全都是广告。”
“《雪山飞狐》,还是老版的呢,小地方的电视台就是好,我就爱看这个。”麦爸刚说完手机就响了,他拿到一边去接,是送货的人到露营地了,问他这边怎么签收。
他假装对面是赵小伟:“喂小伟啊——”边说边挪到院子里去了。
他回来看见麦穗还坐在沙发上,假装打了个哈欠说:“我困得不行,我也去睡了,你看吧。”说完把遥控器塞给麦穗,径直走进卧室,一关上门就给小麦发信息说准备行动。
麦穗一手拿着毛巾,一手举着遥控器,突然就这么被落在客厅,觉得这人多少有点毛病,转念又理解为麦爸大概还在和赵小伟商量找小胡子的事。她刚收到消息说雇的人手已经到了场地,既然麦爸也睡了,她便回到屋子吹头发化妆,只等着时间差不多就溜出去。
小麦听了指挥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麦爸拉开卧室门压低嗓子喊了儿子两声,他戴着耳机压根没听见。急得麦爸拉开窗户招手,吸引儿子过来:“帮爸打个掩护,我从窗户这翻出去。你一会动作轻点,先把摩托推出去,别让其他人发现。”
父子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扬长而去。杭柳梅、祁绣春和蒲芝荷一等到麦穗要出门就把她拦住,缠着她一起走。
到了地方,麦穗要往订好的帐篷去,杭柳梅却说自己中暑了要在游客中心先吹会儿空调,支开她去买冰水。等麦穗回来,杭柳梅又说刚工作人员通知他们订的帐篷临时出了问题,给换了一个。麦穗一听就要去找人理论,杭柳梅赶紧扶着额头催促说自己要赶紧找个地方躺一躺。
祁绣春和蒲芝荷一个扶着杭柳梅,一个挽起麦穗,绑架一样地把人骗到了麦爸要求婚的地方。
来之前她们还担心麦爸会用些什么芭比粉的爱心、带亮片的飘带以及七彩炫光的灯牌。没想到现场简单极了,也不知道他从哪搜罗到这么逼真的麦穗,还有大把的芦苇,只搭配了一点点鲜花,但摆上了很多柑橘系的水果,有橙有黄,这人平时看着挺糙,这次倒是很讲究色彩搭配。小麦刚挂完最后一只南瓜灯,藏到帐篷里去了。
麦穗错愕地原地转了个圈:“有没有搞错?”
她转身看向后面的三个人,三个人都摊手装傻。
远处的沙丘传来“呜呜”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是麦爸骑着一辆火红的沙地摩托车从百米开外的地方风驰电掣而来。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超,脱掉的牛仔外套系在腰间,螺纹跨栏背心露出训练有素的结实臂膀。在麦爸的设想里,自己这形象怎么也是戈壁上的一匹孤狼,他一路骑得飞快,身后扬起滚滚飞沙,引得站在高处排队玩划沙小年轻给他鼓掌叫好。
本是拉风的情景,然而离营地越近,沙地就越被往来车轮碾得乱七八糟,人在车上被颠得左右摇晃,一个没开稳墨镜就飞了出去,他顾不上那些,反正刚出发的时候帽子和耳骨夹都已经颠掉了,只管加大了马力冲过来。
按照原定计划,他应该在还剩几十米的时候来一个漂移,然后趁着麦穗捂脸挡风沙的空档迅速下车,走到她面前,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掏出戒指送给她。然而刚才加速过度,一下子开过了头,在地上划出一道“S”就刹不住了,只能继续向前开。
麦穗有点明白过来这家伙在筹划什么了,但他怎么不停车,反而向门口开去?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只能目光追随着麦爸,看他围着营地绕一大圈再拐回来。
麦爸晒得满脸汗,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奔波,他人本来就不白,这会更黑得像包公,刚那个意外让他愈发紧张了,他一紧张就皱眉,看起来反而很严肃,这样气势汹汹地走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来约架,其实他刚下车脚都软了。
麦穗抱着胳膊站在那笑,等他沉重地踏上木头台阶,问他:“骑得挺好?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麦爸从鼻子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咚”一声,对着麦穗双膝跪下了。
幸好周围还没有什么游客,只有自己人看见这一幕。蒲芝荷转过脸去,祁绣春也怕控制不住表情,躲到杭柳梅背后,手扶在她的肩膀上,头低着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杭柳梅管不住她,因为她自己也憋得很难受。
“你要给我拜年啊?”麦穗问他。
麦爸跪在地上,抿着嘴,只想捣自己两拳——今天怎么净掉链子!他支起一条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后抬头对上麦穗的眼睛,麦穗也不和他嘻嘻哈哈了,两个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麦爸右手摸进裤子兜,拿出来一只墨绿丝绒的小首饰盒,对着麦穗缓缓打开。终于到了这一刻,刚才的耍帅也好,出糗也罢,都不重要。从上一次离婚,他就在等这一刻,麦爸突然很激动,眉头不皱了,鼻子却酸了。
他正要说话,麦穗的表情却不对劲。这么好看的戒指,她怎么这个反应?他把盒子转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没忍住大声说:“这什么玩意儿?”
里面怎么不是他的戒指,就是个圆圈小耳环,还只有一只!
小麦下意识摸自己的兜,拿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盒子,打开一看他爸的宝贝戒指在里面好好插着。今天忙中出错,他把要送给蒲芝荷的盒子给他爸了。小麦从帐篷出去,迈开腿大踏步走到麦爸旁边,一手拿走耳环,一手把戒指盒子放他手里,然后钻回帐篷,一气呵成。
麦爸还在看着摇曳的门帘,回过神来打开戒指盒检查,只说出口:“你小子!”但现在不是训儿子的时候,他转过头把戒指对着麦穗。麦穗盯着盒子不说话,他就知道麦穗会喜欢他的设计。
小麦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打开装饰灯带的开关,帐篷被一闪一闪的灯光包围起来。杭柳梅也被此情此景打动了,她看着还在对望的儿子儿媳,轻轻拉了拉祁绣春的衣服:“绣春姐,赶快把东西拿出来。”然后手掌向上冲着她伸了过去。
祁绣春给她放了个什么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杭柳梅拿回来一看:“你给我半个橘子干什么?这橘子你哪来的?你怎么把那上面绑的装饰品吃了?哎呀我说的是穗穗让咱们准备的烟花,蜡烛,你看这气氛都到这儿了,咱也点起来呀。”
“嗯嗯嗯!”祁绣春把剩下半个橘子塞嘴里,拉开包拿出最花俏的两个烟花来,她和杭柳梅一人一个。两人火急火燎地点燃后捧在手心,两股弱小的火树银花烧尽后却不见烟花迸射,她们正纳闷怎么回事,这朵闭合起来的莲花状“烟花”突然开花,外围一圈塑料花瓣齐齐打开,每朵花瓣上都有一只小蜡烛,在她们手上一边旋转,一边大声播放生日快乐歌。
“麦穗,我——”麦爸刚开口,就被这分贝极高的电子音乐打断了,他和麦穗看向声音来源,杭柳梅和祁绣春正举高了莲花到处寻找关闭音乐的按钮,她俩只能尴尬一笑。小麦和蒲芝荷没想到她们会误点生日蜡烛,蒲芝荷知道这蜡烛会一直唱到电量耗尽,火速接过两个烫手山芋跑远了找地方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