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伟站在最前面,见到她们的圆融杯时动作却凝滞了。
“小伟,怎么了?”杭柳梅站在他身后预感不妙。
这种情状祁绣春是熟悉的,要么太好了,要么搞砸了,她平时把玩的金银宝石比这贵重得多,所以心态更稳,带着“大不了从头来过”的心情催促赵小伟:“小伟?倒底怎么样啊?”
赵小伟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捂着杯口转过身来,蹙着眉头。祁绣春走近了弯腰查看:“这不是挺好吗?”
他拿开掩着杯沿的手,杯口有着不均匀的黑色痕迹,如同笔尖蘸墨随意乱画了一圈一样。“不知道怎么的,带铁的釉料沾到了杯口,这一炉烧的三只其余两个都好好的,就这只成这样了!”赵小伟苦着脸解释。
祁绣春说:“没关系,时间还来得急,下一次避免这个问题就好了。不用这个柴窑也可以,换气窑是不是快一点?”
“等一下,”杭柳梅走过去拿过那只杯子端详,看着看着却笑了,“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呐!烧是一定要重新烧的,但是下一次三只杯子都要在杯口做出这样的痕迹,而且还要比现在的更明显。”
第六十二章 清响
这不明明是瑕疵吗?其余所有人都不明白杭柳梅这是什么意思。
杭柳梅举高了杯子对着光看:“我之前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今天才想明白,那些完好无缺的杯子太直白太无聊了,没有一点故事感。你们看杯口的这些痕迹,是不是有点像壁画的裂痕?太好了太好了,小伟,新的杯子不要这么白,换成发黄的颜色,就咱们上次说过那样,表面粗砺一点,杯口全部都要这样的,甚至比现在更夸张,怎么样?”
赵小伟听杭柳梅说完,饶有兴致地接过杯子,皱着眉笑了:“杭老师,我和瓷器打交道几十年,都只会中规中矩地做东西,您今天这个想法——好像可以试试!”
“那就试试吧!就是不必再用这座柴窑了,你太辛苦了,咱们这个东西也真用不上这么费劲,气窑也是一样的嘛,也安稳,也节省时间,换气窑吧。”杭柳梅说。
新的杯子又要再等两天才能做出来,刚好给杭柳梅和祁绣春时间去看病。上次麦爸买回来的药治标不治本,两人前一晚才被说通去面诊,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桌上却只有她们和蒲芝荷了。
“那两父子呢?”祁绣春现身最晚,拉开凳子问。
杭柳梅回答:“大的说要去见个人骑车走了,小的——”小麦是去给蒲芝荷做耳环了,她现在不能说,就胡乱诌:“小的跟着去找大的了。”
蒲芝荷带着两人去看老中医,她们看了病抓完药,还被留下针灸,于是就推蒲芝荷去周围转转,让她不必在医馆里干等。
蒲芝荷把帆布包背在肩上出了门,她最近一直定不下来临别时给杭柳梅和祁绣春送什么,就这么慢悠悠地在街上闲晃。路边有不少卖水果、小手串还有小零食的,在他们之间,一个方方正正、挂满了小木棍的摊位显得很惹眼。
蒲芝荷走过去拿下墨镜才发现,那上面挂的都是比寻常见到的小得多的笛子,她问旁边小凳上坐着的摊主:“这些笛子都是手工做的吗?”
老大妈本来在低头逗孙子,拿着几根彩穗给哭闹的小孩编东西玩,忙中抬头回答蒲芝荷:“都是我自己做的,但这不是笛子,这是筚篥。”看蒲芝荷没听明白的样子,她努力扭转口音,放慢语速大声说:“筚篥,就是那个筚——篥——”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乱写一气,也没写明白到底是哪两个字。
但她不想放过这单生意,给孩子塞了玩具打发到一边去玩,站起来从架子上解下一只拿给蒲芝荷展示:“这些都是我自己找竹子劈了做了,你看这上面八个孔,管口是这样子的哨子,吹的时候你就吹这个哨子。”她说完把手上拿根递给蒲芝荷,让她好拿着看,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磨得发亮的当场就表演起来。
筚篥放在那里的时候什么都像,吹出来的声音却什么都不像,苍凉悠长但丝毫不沉闷,乐曲节奏渐快,有着穿透云层的清亮,却又带着不可言说的悲怆。
做筚篥的大妈闭着眼睛鼓着腮帮子,随着调子摆着肩膀,她吹得陶醉,蒲芝荷也听得欢喜。是蒲芝荷的错,一开始以貌取人还以为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工艺品摊子,没想到大妈才是真正的街头艺术家。等她吹完一曲,蒲芝荷大声鼓掌。
大妈看她很有兴趣,又拿起两只好的让她挑:“多看看,这乐器可是丝绸之路传下来的,你知道莫高窟吧,莫高窟里的壁画你去仔细看看,有好多跳舞奏乐的,上面可都有这个。是我自己年轻时候爱这些玩意,老了做着卖一卖,也不赚几个钱。但是你来这边玩,以后想再找到就不容易了。要不要带一个走,我给便宜点。”
想到杭柳梅讲的老姜那些吹拉弹唱的故事,再没有比眼前的筚篥更合适的礼物了。蒲芝荷从一排筚篥里挑选出最相似的两只,正付钱,却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拽自己的帆布包,还以为是小偷,转过身一看,正是大妈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孙子在玩她包上的小挂件。
那是蒲芝荷之前旅游的时候在某个少数民族风情街买的,是一只刺绣的小鹿,拉开拉链还能装点零碎玩意。
蒲芝荷把小鹿接下来递给小孩:“刚才你奶奶在陪你,被我叫走了,来,这个送给你拿着玩吧。”
“不要不要!小孩子就是看个好奇!”他的奶奶正要阻拦,小孩子已经收下,笑着叫着跑到摊位后面去了。
大妈拿他没办法,转过来对蒲芝荷说:“哎呀你看碎娃娃不懂事,那要不我这还有这些小挂件,送你两个吧,平时也是卖钱的,串在筚篥上吊着可好看。”
蒲芝荷挑了两条离开,心想一会接上杭柳梅和祁绣春以后千万不能从这条道走,要是让她们看到了这个铺子,再送礼物的时候就不惊喜了。
她全然忘了自己刚随手送出去的那个小鹿里装着一只落单的耳环。另一只丢在小麦学校的食堂后,她就把这只收了起来。
她忘记掉的,有人还记着,那个人正想办法她凑齐一对,还不知道剩余的一只也不在了。
麦爸和小麦早上一出大门就分头走了。
麦爸直觉麦穗也来敦煌了,心里挣扎了几天,决定再去那个名牌的活动现场看一次,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验证了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
他今天特地低调行事,换了一身不惹眼的短袖和长裤,一路骑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是见到了麦穗,就假装是偶遇的,问她忙完之后要不要到家里吃个饭;要是没有遇见麦穗,那就打道回府,再不想这事了。
没想到他误打误撞到了活动的开幕式,他来得早,这边忙着布置还混乱,他也就稀里糊涂地混到了观众席里。这开幕式的前奏可真长,这么热的天,每个人都打扮得溜光水滑,麦爸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脸上抹那么厚腻子,怎么都不流汗?他坐着看台上人都觉得累。
就在他等到打瞌睡的时候,终于见到主持人了,原来这才算是开幕式的开始。麦爸又一下子清醒了,主办方代表轮流上台发言,一个过去了,又一个过去了,终于到了麦穗的公司。还没等麦穗上台,他就已经眺望到了,就是麦穗!他想的没错,麦穗也来了。
可他一下子又有些失落,既然她来了,为什么不和他说一声?在香港告别的时候不是都好好的吗?那就是她嫌他太缠人了,不想告诉他?
就这么等到散场去和麦穗假装偶遇实在太刻意了,自己之前怎么会想出这么傻的办法,敦煌虽说不大,可是谁会相信这种巧合,这不刚好撞枪口上说明他就是粘人就是爱控制麦穗。
台上的麦穗还在发言,台下的麦爸戴上墨镜默默离场了。
回到家以后他躲进屋子里看自己给麦穗准备的戒指,暗想:“既然你怕我烦你,那在你主动联系我之前,我也不主动找你了。等下次正经见面,我才把这个给你,现在我也瞒着你。”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和谁赌气,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还委屈上了,实在是太好笑了。
没过两天,赵小伟就打电话叫他们去看新一炉的成果。
“小伟,你把杭老师想要的真做出来了,不错不错,现在这杯子啊看着有点意思了。”杭柳梅从赵小伟手里接过来,看过之后又递给祁绣春和蒲芝荷:“你们俩看看,杯口有了这点设计是不是更好一些?”
蒲芝荷也喜欢:“有点经卷边沿残破的意思,也有点纸张边缘被点燃但是没有烧尽的感觉。挺好,我觉得可以了。”
“那怎么样,小梅?就拿这个去比赛吧,人家截止日期也差不多了。”祁绣春问。
杭柳梅盯着杯子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就这么了结了,总觉得还不过瘾,但没时间啦,就它们吧。”
赵小伟把杯子留下和其他的摆在一起,说是等明天太阳好的时候再仔细检查检查,没问题的话就定盒子装好了给杭柳梅送过来。
“小伟,你看你为我们的这事情忙前忙后,你得给哥一个机会,今天晚上我们在小院摆酒,你过来庆祝一下,好不好?就这么定了!”姜云逸率先开口。
赵小伟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姜哥,我上次都已经蹭你的饭了,怎么还是你请客?这次必须我来,我来!”
杭柳梅和祁绣春一左一右把他的手摁下去,这个说:“小伟,这可不行!老师欠你这么大人情,你都不让请吃一顿饭,是不是太生分了?”那个说:“我看就是啊,小伟,你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老师,那你就听他们的话,阿姨说句公道话,你今晚来吃饭!”
赵小伟笑着慢慢挣脱她们俩的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大家听我说,我这个窑旁边有烧烤架子,咱们炉子、炭火、桌椅板凳全都有,那这样好不好,我全都收拾好,我对这里熟我去买肉,我家里还有一瓶好酒,我和大哥喝。你们乐意炒菜就炒点菜带过来,行不行?也算我吃你们的。”
不行不行,他们说着又围了上去。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总算商定姜云逸买肉,赵小伟供酒,晚饭时分再在这里汇合,热热闹闹吃顿烧烤。
夏天的敦煌,日落得很慢,赵小伟脖子上挂条毛巾忙得热火朝天,汗珠顺着双下巴滴到白手套上,手里两把肉串滋滋作响,金黄的油脂逗得火苗腾跃出炉架。
小麦和蒲芝荷蹲在地上穿串,麦爸把大铁盘里的整块羊排抹好了调料,放进烤炉。杭柳梅和祁绣春催促他们开席,边吃边烤,不要只顾着忙,耽误了举杯。
席间正言笑晏晏,气窑那边传来一个愤怒的男声:“赵老板?赵老板人呢!老赵?老赵!”
赵小伟站起来探头,看见是一个租借地方的客人,离开桌子叫他:“这儿呢这儿呢!正吃饭呢,怎么了?”
那人看着三十开外的年纪,留着两撇小胡子,脑后还半扎着一把短小的辫子,他急匆匆冲过来,也不为打断一桌子人吃饭先赔个不是,只拉住赵小伟问:“赵老板,我刚去窑那边看我的作品,我看你那还摆着三个这样的杯子。这算怎么回事啊?这是谁弄的你知道吗?”
他们定睛一看,他两手各拿了一只杯子,其中就有杭柳梅她们的,麦爸立刻从桌子上站起来说:“怎么了?是我的,有问题吗?”他说着话就走到了赵小伟旁边,一副和小胡子对峙的架势。
赵小伟却先开口了:“姜哥,熟人!都是熟人!大概是有什么误会。老苗,这是人家的东西,你怎么拿走了?”
小胡子举着杯子问麦爸:“我也不是来挑事的,我就是问一下你这算怎么回事?既然是同行,那要尊重原创吧,这是最起码的道德!”
怎么就说到道德去了,麦爸根本听不明白,他的疑问全写在脸上,小胡子读懂了,举起手里另一只杯子:“来您看看,这是我的作品,声明一下,我的上个星期就烧好了,我只是在那边多放了几天。我的‘枯荷听雨’系列,要的就是杯口的残缺和墨点,就跟凋敝的荷叶边一样,大成若缺,这是我整个艺术创作的哲学核心。”
他举起另一只手里的杯子:“您这只的杯沿和我的一模一样,您叫我怎么想呢?”
“怎么是一模一样,根本不一样啊。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的灵感是敦煌壁画——”麦爸粗声粗气的,虽说是在解释,总让人误以为是吵架。
赵小伟开口配合:“这个老苗你真的误会了,人家这个也是原创的,要的是壁画那个裂痕的感觉,是第一次烧失误了,觉得效果不错,所以反而留下来了。”
其他人听明白了,站到了周围,烤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小胡子把所有人瞪着看了一圈,像要一个个记住似的。看自己寡不敌众,但不依不饶:“那么多杯子,就你的模仿我的,而且我的一直在那摆着,谁能保证你没看。行了老赵,我看你也是当和事佬和稀泥。但是我今天话放在这儿,这杯子不管是你们要卖,还是要用,都不行!我会告你们!我会在媒体曝光你们!”
杭柳梅不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伙子,这个是我的——”
小胡子一口打断:“老人家,我不和您吵,免得你回头有个三长两短找我碰瓷。”
“说什么呢你!”麦爸听这阴阳怪气的话一下子就怒了。
小胡子瞪着他,突然高举手里的杯子耍狠。麦爸怒目圆瞪威胁道:“你干什么你!你动一个试试!你今天敢把我杯子砸了,我让你走不出去你信不信!”
小胡子冷笑一声,忽然换手,把自己的杯子狠狠在地上,只听一声清响,杯子摔得四分五裂。他在笑着说话,眼神却格外凶狠:“我砸我的,我’不为瓦全’怎么着!告诉你们,这事没完!”
第六十三章 阳谋
小胡子说完转头就走。但他这么一闹,把好好的宴席都闹冷了。
赵小伟叹气安慰众人:“这老苗,也是个艺术家,就是脾气有点怪,爱认死理。明天我去找他解释,真是,怎么闹出这么个误会。这事也怪我,气窑烧出来的作品一时拿不开的我全摆在一起了,让他想多了。”
“没事,不是你的错,人家在乎自己的创作也没错,要解释也该我们自己去。”杭柳梅反过来为赵小伟宽心。
祁绣春在一旁瞪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解释什么啊,他看你是贼,那你干什么他都觉得偷了东西。那人是能听进去道理的样子吗,我看还是算了。简直可笑,一个破杯沿就他能设计,别人都设计不来?还大成若缺呢,缺他爷爷个腿,大不了让他告去!”
杭柳梅一拽祁绣春胳膊,示意她别火上浇油了。大家重新回桌吃饭,但是炭也冷了,肉也焦了,全然没了之前的气氛,一顿好饭不欢而散。
晚上睡下许久,屋外有响动,祁绣春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半清醒半说梦话一样问:“什么声儿啊?”
杭柳梅无比清晰地回答:“树上老鸹叫。”
祁绣春借着照进来的月光看杭柳梅的脸,那脸上一双眼睛睁得很清明,祁绣春拉杭柳梅胳膊一把:“我都睡一觉起来了,你不会一直没睡着吧?”
杭柳梅转过脸来:“你睡吧,我想点事。”
祁绣春知道,自己今晚也别想睡了。她把毛巾被往上拽了拽:“想什么呢?那个小胡子?你别管他,我们做生意这种人见多了,都是纸老虎,咱们明天一早把东西送去比赛,了了这档事你就赶紧去日本吧,剩下的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