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的是蒲芝荷和小麦。那天回来之后杭柳梅就把麦穗要给麦爸过生日的事情告诉了小麦,本意是想孙子也一起高兴一下,让他知道他爸妈复婚有了盼头。这会儿小麦也装得一脸无辜:“妈妈最近工作忙,我们都很久没聊天了。”
蒲芝荷干脆连话都不说,就光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示意二人:“都这个点了,一会赵老师该过来看图样了,杭奶奶祁奶奶,走吧,咱们进卧室我给你们上药。”
等其他人走开,麦爸越想越不对劲,他只是随便讲一下,为什么所有人都矢口否认,最起码他们也应该和他一样都盼着是麦穗来才对吧,怎么好像他们都知道麦穗不会来一样?该不会是麦穗和他们讲了什么,他们怕他知道了伤心所以都瞒着他?
麦爸越想越多,直到赵小伟来了,他都还一个人在屋子里寻思这件事。
赵小伟拿着三个人改造过的图样赞不绝口:“好啊!好啊!真好啊!你看这这这,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是吧,又有壁画的神韵,又有老师们的个人气息,我觉着没问题,那咱们找个时间去我那小厂直接挑挑器型?这么好的图,咱们也得给搭配好不是?做杯子还是做茶壶,反正你们做主吧!”
几人当即约定第二天就在制瓷厂见面。
她们仨一早出发的时候,小麦也想跟上去,却被麦爸一把拉走:“你今天先陪爸。”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他最近一直想在个人形象上做一些改变。
他打戒指那家店的老板从耳朵到脖子再到手腕和手指,丁零当啷挂满饰品,麦爸以前还有些保守,觉得男人弄这些太做作,这么多年来也只戴结婚戒指。
人家虽然没他高,但是比他会打扮,成天穿个白短袖,外面套件牛仔马甲,脖子上用皮绳挂了一块碎陨石,耳朵上才厉害,一边能打三四个耳洞。
他低头教麦爸做戒指的时候,麦爸总能瞥见他耳朵上新换的耳钉。这些玩意儿没有破坏他的男子气概,反而增加了某种特别的气质。和这位老板待久了,麦爸也就动心了。
以前和麦穗一起看香港电影的时候,里面的男演员也有戴耳钉的,麦穗还夸过帅气。当时他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自己上赶着要去给耳朵上打孔。
可他还是有点担心效果,于是想到让小麦先为父冒险,把儿子拉到了一家刺青穿孔店。
“来纹身还是打耳钉?我们家也可以剪头发修胡子。”老板原本躺在凉椅上摇扇子,等两人进了门,跟在他们后面,倚着门框站着,把烟头扔在地上,一只脚在另只腿上搓了搓,穿上夹脚凉拖,懒洋洋地问。
“爸?”小麦想站起来,被亲爹一把摁在座位上,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你坐着,你成年了,爸带你来做个纪念,人家现在帅小伙都会打扮自己,酷一点不羁一点,才有小姑娘喜欢,”麦爸说完对着老板讲,“我儿子想来打个耳洞,老板你给看一下。”
小麦虽然不介意打耳洞,但怎么都觉得这位老板不像搞这一行的,说他是采耳或者修脚的比较令人信服。
老板低头看看小麦,点了点头,撩起来身上磨破了洞的老头汗衫挠后背,露出满背的纹身,又问:“打哪儿啊?耳垂还是耳骨?价格不一样。”
“打耳垂就行了,一边一个。”麦爸站着指挥。老板扭头去找工具。
麦穗今天要去活动现场彩排,走到半路热得口干舌燥,下车买冰棍吃,在小卖部门口扫码的功夫,瞄见对面那个破烂小店里竟是自己的前夫和儿子。麦穗刚想快步离开,却看见招牌上是“刺青穿孔”?
她捏着棒冰站在原地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憨子又要带我儿子干嘛!
麦爸的余光隐隐觉得有人在对面盯住了自己,他一转头,麦穗立马用扇子遮住脸仓皇跑开,只留给麦爸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
“哎?刚有个人好像是你妈啊!你看到了没?那个女的脚上那双拖鞋,丑得很,你妈和我,还有你和小蒲那次看电影穿的就是那双!而且那个女的也穿的是白上衣绿裙子,你妈也有一套!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等他跑出店,麦穗已经溜进车里躲起来了。麦爸两头张望没有找到麦穗的身影,但他八成确定那个就是麦穗。她真的来了?她来了怎么不联系我?
等他回到店里的时候,小麦的耳洞已经打好了。麦爸已经没有了自己也打一对的兴致,萎靡地带着儿子出了门。
麦穗小心翼翼地从车里探出头,见两人这么快出来,应该没动什么大项目,稍稍放了心。麦爸发动摩托,载着小麦从她的车边呼啸而过,她又赶紧缩到车座下,确认他们离开才敢坐直。
父子俩回到家,杭柳梅她们还没回来。麦爸还是不甘心,问儿子:“你今天真的没看见你妈?奇了怪了,我总不能才这个年纪就眼花了,那就是我出现幻觉了?这世界上有那么像的人吗?”
他钻了牛角尖,可还是不敢发信息问麦穗,两手抱着头躺在凉席床上,左腿搭右腿,自己劝自己:“离开香港的时候有说有笑把我送到机场,这些天也没出什么事情。如果真的是她来了,一定是她工作太忙了,没有空见我们,又怕不见我我会多想,所以干脆不告诉我,免得我伤心。她应该还是爱我的。”
第六十一章 插柳
“说慢点说慢点,小麦他爸带小麦去什么违规店?”杭柳梅一手捂着耳朵,一手举着电话大声问。身边的祁绣春和蒲芝荷听毕都不敢言语。
“啊?你看见了?他也看见你了?!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回家以后就去问他。”杭柳梅气冲冲挂了电话,祁绣春刚张嘴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杭柳梅瞪了一眼屏幕,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其他人不要出声,接起电话:“喂——姜云逸!你们俩现在在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麦穗?跟你说过了没听说她要来......人家上班呢,我打电话这不是招人厌嘛......好了好了,小伟叫我们过去了,我信号不好,回家再说吧。”
杭柳梅摊开双手对其他两人说:“麦穗说今天差点在街上和孩子他爸打上照面,回去以后他肯定又要问,咱们都得咬紧了。你说他带我孙子去什么纹身店,他是不是闲得慌!但千万不能主动说啊,一说可就露馅了。”
正说着,她立刻闭了嘴,给两人使眼色,原来是赵小伟跑过来了。
“杭老师,咱们直接去办公室吧。”
赵小伟空置出来的这一处居然是柴窑,同样是用明火烧制,使用天然气的气窑早已是主流,而柴窑需要用柴火来烧制,费时费力不说,还极易烧毁,不过行家仍然偏爱柴窑烧出来的自然美感。
她们路过几个气窑都紧紧闭着门,赵小伟说里面正烧东西,还没到开窑的时候,虽然这里比不得景德镇,但除了他自己要卖的东西,也会有一些艺术家来借窑烧作品,其中很可能有和杭柳梅她们一样参加比赛的人。
赵小伟手指着介绍:“各位老师,别看我这小破窑瞅着不怎么样,那些艺术家都争着要用,烧一炉那可就得几个人不眠不休几天呐,我们人实在不够,没人能撑着给他们看火,不然这窑怕是根本歇不下来。”
杭柳梅点头:“我也喜欢柴窑烧出来的东西,润,也比其他的有味道。不过小伟咱们不必强求,我们有什么用什么,你哪个方便借哪个就行。”
“啧!”赵小伟突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杭老师您这说的什么话,我不给他们用,那也必须得给您用了。到时候您的作品我亲自看火,这事你们都别操心了!”
他做生意久了作风豪爽,带着三人走得两脚生风。这屋子名义上是办公室,实则是小半个仓库,玻璃橱窗里是琳琅满目的样品。赵小伟拿出准备好的一排器皿摆在几人面前,任由她们挑选。
方斗杯、禅定杯、斗笠杯、束口杯......杭柳梅的家里都不知摆放着多少同款,轮到她自己制作,却拿不定主意了。她抬头望见赵小伟桌子上放的一只敞口锦盒,问那是什么。
“这是我们给今年中秋设计的礼盒,年初我去故宫了一趟,回来以后就想着用名窑器皿的灵感做点东西,研究了半年马马虎虎模仿着就捣鼓了这么几样。您看我学汝窑的竹节杯选的是天青釉色,内层这细纹碎片如何?哥窑的八方杯要的是胎薄釉厚,哎,这只还不够格。”
他说着把那杯子放下,飞快拿起另一个展示:“这个,钧窑的菱花杯,讲究‘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这一只的颜色是我最满意的;定窑的斗笠杯烧得也好,是我亲手特调的瓷土,够白净吧?还差一只官窑的,我还没想好,反正过节还早。杭老师,这里面要是有您看得上的,咱们也可以用。”
杭柳梅拿起一只,想象她们画的花样落在上面的样子,无意识地转动着杯子,却看到下方伸出一双白笋似的手,是赵小伟在她手下不远地方护着——怕她失手打碎了杯子。
看来烧出这样几只不容易,要是她提出用这里面的样子,赵小伟不会拒绝她,但肯定背地里为难。杭柳梅把杯子稳稳放回锦盒:“你这几只已经很好了,再怎么改都是画蛇添足。我们不必用这些,我早都想过了,就做圆融杯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由杭柳梅拿主意,赵小伟亲自动手拉坯。她们帮不上忙,只能围着赵小伟做观众。
只见他把预先准备好的泥团放在坯车的轮盘上,一双胖手抱住泥团,看不出怎样用力,但那泥就是慢慢有了规矩。他在中心抠出一个窝,再向上拔高窝壁,两手交错,有扶有提,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到底是熟练工匠,泥巴在手里也有了灵性。杭柳梅最爱看手艺人干活,她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把这样的死物拿捏好的。
赵小伟从坐下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们也不出声打扰他,于是周围只剩轮盘转动的声音。明明坐在阴凉地,大概是太全神贯注的缘故,赵小伟的额头和后颈都有了汗。
第一次见完赵小伟杭柳梅心里就偷藏了个问题——就凭敦煌这日照,赵小伟怎么是这样的细皮嫩肉,今天她算是明白了,他怕是整日呆在这里钻研瓷器吧。
差不多做出了一只样子,赵小伟把它取下来放太阳底下晾着,走到一边去洗了手,从围兜里拿出一块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边擦手边说:“湿度太高的话一烧就很容易变形,晒过以后我还要利坯,今天是弄不成了。大家放心吧,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你们先回去,等开窑的时候来就行了。”
进展太顺利,三人兴奋地回到家才想起来小麦父子的事。
但家里只有小麦一人。
“你爸呢?”杭柳梅问。
小麦睡了一下午,惺忪地说:“中间听见他出门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祁绣春早在祖孙俩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绕着小麦观察了一圈,没找见什么纹身。要是露出来的地方没有,那该不会纹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蒲芝荷在她背后笑了,给她指了一下小麦的耳朵:“小麦打耳洞了。”
小麦听见,下意识地去捏还在发烫的耳垂,杭柳梅赶紧拉住他的胳膊:“手上都是细菌!你爸今天就带你干了这么个事情?”
搞明白之后,几人回到各自房间。还没休息多久,蒲芝荷就收到小麦的消息,请她帮忙找点酒精和棉签,不要让杭柳梅和祁绣春知道。
蒲芝荷轻叩小麦的门,刚敲了一下,小麦就把门打开了,她本想把东西放他手里就走,却看到小麦的手上都是血,耳垂也肿了。隔壁房门“咔哒”一声,门里传来杭柳梅和祁绣春的声音。他们来不及多想,飞快进屋,刚关上门,就听见杭柳梅和祁绣春走了出来,打开电视,开始烧水泡茶。
小麦指了指自己的床:“你先坐吧。耳朵刚才疼的不行,我拿纸巾擦,抹了一手的血,又不敢让奶奶知道。那,不然还是等她们走了再出去吧。”说完看蒲芝荷站着不动,才意识过来自己叫她去床上坐实在是奇怪,他长腿一迈自己坐在床边,把书桌旁的凳子让给蒲芝荷。
小麦抽出一张酒精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就要去摘耳钉,他自己看不着,指甲缝里的血渍还在,又去碰伤口。
蒲芝荷看不下去了:“你坐到凳子上吧,我站着,这边有台灯,我帮你看看。”
小麦头侧着让蒲芝荷检查。他午睡时本来就压到了耳朵,醒来又忍不住摸了几次,现在感染了,耳钉边淤积一圈脓血。
蒲芝荷先用酒精搽干净手,再帮他把耳钉摘下来,拿棉签轻轻点着拭去耳垂上的血迹。这座台灯老了,灯管“滋滋”作响,还不时闪动几下,仿佛有飞虫在扑闪。
小麦整只耳朵都是通红的,强光照得血管和绒毛都能看清。其实他没有那么疼,蒲芝荷用酒精碰到伤口的时候也只是有一点点蛰而已,只是耳朵本来像是要着火一样,突然挨到冰凉的棉签,才激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小声。
蒲芝荷以为弄疼了他,于是和他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怎么突然想起去打耳洞呢,现在太热了,不是打耳洞的好时候,等天凉下来比较好。”
“我也不知道我爸怎么想的,直接就拉我过去了。”
蒲芝荷打理好一只耳朵,走到另一边:“那你也太听话了,不想打就不打了呗。”
“我觉得都可以,没想那么多。”
蒲芝荷只顾着处理伤口,敷衍地回话:“你太乖了,你说你这种小孩,你的人生叛逆过吗?”
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喜欢你。小麦的心不由自主地回答,把他都吓了一跳。
耳朵上的伤口弄好了,蒲芝荷打算帮他把耳钉擦干净再戴回去。小麦抬手阻止:“这个我自己来吧,看着有点恶心。”
“嗯,你先把你手擦干净吧。”蒲芝荷递给他酒精湿巾。
小麦把消过毒的耳钉放在手掌上捧着,蒲芝荷帮他戴回耳朵。
外面又是“咔哒”一声,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蒲芝荷说:“是不是你奶奶她们回屋了。”说完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小麦的耳朵:“好了,你以后实在想摸耳朵就用酒精擦擦,我走了。”
刚她原本是准备读小麦送的那本小说,回了屋,蒲芝荷再次把书拿出来,一翻开,一张纸飘落在地上,她拈起展开。
“如果刚先读过这封信,就不会去帮小麦了。”
看完以后,蒲芝荷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 信里写的,小麦也都曾对她或明或暗地讲过,只是话从口出总是不加雕琢的,落在纸上,越写越细致,越写越直白,从此他的心意有字据为证,交给了谁,谁就可以拿着去找他兑现。
她把信折起来,却不知落款的地方什么时候染了一小片红色的血迹,看起来像是画了押,她抬起右手腕,看见上面不知何时沾到了小麦的血。既然这样,这信也不能再还给小麦了,只能当作她从未读过。
接下来两天小麦父子都早出晚归,蒲芝荷陪着杭柳梅和祁绣春在敦煌当游客。就在她们快要按耐不住联系赵小伟的时候,他打电话邀请她们一起去开窑。
赵小伟两眼熬得通红,说这次的火候绝对没有问题。他穿着工作服,手拿铁钳打破了黄泥窑门,招呼师傅拆掉剩余的窑砖,拿出里面的匣钵,然后就可以看到她们的成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