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尊佛像依次整齐排列,似在声势浩大地吟诵着的经文,来客踏入无声胜有声的玄妙意境,正应了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在前人画匠的精心设计下,每一尊佛像的头光、身光和服装也暗藏色彩规律,仿佛有天光从斜角射下,庄严祥和、静而有序,蒲芝荷喜欢这一幅甚至超过那幅《降魔变》。
千佛中央有一尊身形大于周围佛像许多的白衣佛,它盘腿而坐,手施说法印,因为全身皆白色,与周围形成强烈对比,一睹难忘。蒲芝荷清晰地记得,这样的白衣佛,新石窟正中央那面墙壁的顶部也有一尊!想必杭柳梅和祁绣春也早已发现了。
她躲到这里是想找找灵感,给杭柳梅和祁绣春做一对礼物。这个想法在三人合作《水月观音》时就有了,虽然她是冒牌徒弟,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有了真心,把她们当做老师。
蒲芝荷知道这一趟敦煌之行的结局是告别,麦爸在暗地给麦妈准备求婚戒指,麦妈悄悄给他布置生日惊喜,她和前辈相识一场,她也不想草草结束。
送什么成了难题,她绕着四壁走了几圈,小麦站在她身后问:“芝荷姐,你在找什么?”
蒲芝荷转身,她以为小麦跟着杭柳梅走了,没想到他一直静静陪着自己在这。她说:“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图案或者细节,可以用在我送给你奶奶和祁奶奶的礼物里。”
“你要给她们送礼物?”
“一个留念吧,等以后她们看见了,也能记起还认识我这样一个人,就和那位赵小伟一样。”
这样的话一说就像是在告别了,小麦慢慢走近,空旷的石窟,他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蒲芝荷不想他说出什么自己无法接住的话,继续补充:“你爸爸找到做戒指的地方以后,我原本想去订做一对手持香炉,就是唐代壁画里常见的那种。但咱们既然到了这,我又觉得好像应该从这两个石窟里找找更合适的。”
然后她就听见小麦深吸一口气走到她旁边,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蒲芝荷继续看壁画,小麦突然讲:“等你决定了送什么,我帮你一起准备吧。”
“我自己就可以了。”
“我比你更了解奶奶,你总还要一个人帮你打探她们的偏好。”
杭柳梅喊他们两个过去,不等蒲芝荷找到送礼物的灵感,四个人第二天就又赶赴了新石窟,这一次带着笔、墨、画板,要开始临摹了。
从住处过来,光路上就要两个小时,为了保护壁画,她们也不在里面长久逗留。只是迢迢奔赴了两天,杭柳梅就发现了问题。
画这样三个简单的形象并不费力,杭柳梅偏偏想和当年一样如实地临摹,她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进石窟画画了,以后再无机会重温半个世纪前初临壁画的记忆。
第一天落笔的时候,杭柳梅不由自主地动用技巧,手比眼快,手腕一转,一根线条瞬间画在纸上,可那条线完完全全写着她杭柳梅的名字,不是壁画上古人的手笔。一条线不对,那么通篇就全都错了。
“临摹就是要琢磨每一根线条的变化和整体画面气韵之间的奥理。”她盯着纸努力回忆当年夜晚练习线描时老所长说的这句话。
所以她再次学习,放下所有的技巧,放下“杭柳梅”,像一个从没画过画的痴迷者一样,把全身心都放在古人的笔迹里。一笔不对,就从头再来,杭柳梅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忘记自己。
第二天她已经看明白壁画上每一笔的轻重浓淡,她知晓何处使腕力,何处转笔峰,何处泄劲,何处顿笔,可是真等到画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不对的。
年轻时她也遇到过瓶颈,但那时心里并不慌张,画纸上像是隐隐约约摇晃着旗幡,再画一次,下一次再进一步,就能到明空妙觉的境界。
那时的她画起来就如同进入无我之境,聊斋里有故事一则名曰《画壁》,杭柳梅觉得自己就像那故事里的人,壁画上生出千万蛛丝,把她拉进画里,然后她就不知疲倦地画,直画得酣畅淋漓停笔再看,早就已经达成心愿,画出满意的一幅了。
可是现在杭柳梅惊慌地发现,那似乎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她只能在这两米外的地方看着壁画,却无法投身进去了。
她好像出了一身冷汗。
早该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作画要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体会,链接内外两个世界,这是一个费心劳力的苦差事。杭柳梅没有败给壁画,却败给了时间。她输掉的是自己的气力。她离开莫高窟太久,又衰老得太过头了。
即使她再回来,也回不去了。
祁绣春和蒲芝荷是两个没登到过顶峰的人,跟着她画画,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不会生出这样大的落差。杭柳梅不忍心打扰她们,想放下笔独个到外面想想,可是太恍惚,出去的时候踢翻了蒲芝荷的笔筒,又撞歪了绣春姐的画架。
杭柳梅捂着额头狼狈地说,你们画,你们接着画。
祁绣春和蒲芝荷面面相觑,都觉得她刚才的样子不太寻常。
她坐在窟外的大石头上,看山谷里树影婆娑,想起当年赵小伟的画册中夹满杨树叶,她问为什么,他说自己每来一天就摘取一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懈怠,老树叶枯萎成碎片,也证明着他坚持的时间。
人和树叶一样,都逃不过时间。
祁绣春看杭柳梅坐在外面一动不动,放心不下,也想跟着出去。刚站起来,却又坐下对蒲芝荷说:“芝荷,我出去,你继续在这画着,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人呐,虽然年纪上去了,总还好个面子。”
蒲芝荷明白她的意思,转回身不向外看,示意她安心离开。
祁绣春出来走到杭柳梅身边坐下,随着她的目光向下看:“怎么了,画着画着,还画出感慨了?”
“绣春姐,老了,我们真的老了,”杭柳梅用手抱住膝盖,眼神里满是忧愁,“在这之前,我只有两次觉得自己老了。一次是老姜走的时候,他走得太早了,一个朝夕相伴陪了我几十年的人,那么快就没了,我的魂好像那个时候也被抽走了,每天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很轻,好像生啊死啊,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一次是老宋走的时候,他走得太快了,上一秒还在和我讲话,下一秒就倒在地上。那一次和送老姜不一样,我反而觉得自己变得很重,脑袋也沉腿也沉,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床上卧着。我就想,人说死就死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所以我疯啊忙啊闹出这么多事情。”
“今天我觉得是不是这都是一场空,我只是人还在,魂却已经散了,我再也画不出和过去一样的画了。我当年对着壁画再怎么难受,我心里有底,我知道自己总能画出来,但是今天——”
“你二十岁的时候和三十岁的时候临摹过同一幅画吗?”祁绣春问。
祁绣春又问:“你三十岁的时候和四十岁的时候临摹过同一幅壁画吗?”她看杭柳梅不说话,接着说:“你临摹同一幅画,画出来的都一样吗?”
杭柳梅皱了皱眉头。
“我不是你们画画里的行家,但也算是和你们一起受教育的吧。本来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就算临摹同一幅壁画,画出来的也一定是不一样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老所长在贾志鹏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对大家讲的。你还记得贾志鹏吧?”
说起这个名字,杭柳梅眼前浮现了那个只肯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画而与前辈们起冲突的年轻人,还有他当年在黄沙中跳下石窟气愤离开的背影。
祁绣春说:“我看你这两天烦躁不安,在石窟里也是废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明明已经画出了很好的东西,你却不接受,因为你本来就在追求一个不可能的事情。你杭柳梅马上七十岁了,你画画五十年了,你的画里怎么可能没有这些年的印记,要是半分没有,那你这半辈子不是白干了吗?”
“可是,真的再也没有当年临摹时那种完全投入壁画的全神贯注了,我钻不进去了呀。”
“我问你,孙悟空当上了斗战胜佛,那还能跟在菩提老祖那拜师的时候一样吗?你想和当时刚到敦煌来那样临摹,那就是想再戴上金箍,大圣,取经之路已经到头了!你现在画画,哪一笔里没有莫高窟那些壁画上的影子。你是钻不进去那些壁画了,那是因为你早都把它们揣你自己身上了。”
杭柳梅被祁绣春的比喻逗笑了,祁绣春也看着她笑:“小梅,咱们就是服老又怎么样,这一路都是你在给我讲大道理,我看呐,原来你之前都是装着豁达。你看我就接受我画得不如你,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同一个人也是会变的。十九岁和六十九岁不一样,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了。”
杭柳梅当了回好学生,把绣春姐的话都听了进去,在外面坐着聊着,过了一下午。
第三天再来,她有点想通了,不再和前两天似的如临大敌,间歇休息时三个人也互相调笑打趣。
再后来,虽然还惦记着这点执念,但先把失意放下了。
最后三人带着三幅摹好的画稿回到小院,再做一些调整,就等着用在瓷器上了。
第六十章 误会
“呲啦——”
“哦呦!你动作之前给我说一声呀,皮都快被你扯下来了!”祁绣春刚大喊出声,就被杭柳梅捂住了嘴巴。
“嘘!小点儿声!”杭柳梅说着,把翘了角的膏药从祁绣春腰上再撕下来一片,又她贴上一张新的,细心地用手摁了摁,她给祁绣春把衣服拉下来穿好:“其他人说不定都睡了,把他们都吵起来,咱们老胳膊老腿不中用的事就露馅了。”
祁绣春扶着腰躺下,拉过毛巾被盖在肚子上:“反正你杭柳梅这趟欠我人情欠大发了,我好好的退休养老游山玩水的年纪,怎么还要遭这份罪?!”
杭柳梅摸黑把剩下的膏药收到箱子里,蹲在床边笑话她:“谁见老院长感动得泪哗哗流,谁进石窟嚷嚷着不回来,谁一到敦煌就忆苦思甜想发面饼子吃,你命里该的,这个账我可不认。”
说完杭柳梅手撑在硬床板上也准备躺下睡觉,腕上一软,直接倒在了枕头上,只听见闷闷的“咚”一声,祁绣春从旁边惊坐起来脱口而出:“哎呦娘啊!这是咋了!”
这次外面的人才都听见了。“妈?祁阿姨?妈!妈!”麦爸嗓门最大,隔着门喊个不停,中间夹杂着小麦和蒲芝荷声音。
杭柳梅赶紧在床上躺好,对着外面高声说:“没事没事,架子倒了砸到你们绣春奶奶身上了。”
外面问,人没事吧?
祁绣春答话:”没事没事,什么架子这么不长眼,明天早上就把它卖了去!”
两人催促其他人回去睡觉,听脚步声走开,指着对方的鼻子偷笑。然而一旦躺下,骨头缝里的酸疼麻就又溜出来,让她们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才睡着。
这都是连日画画闹的。一开始是从膝盖和胳膊肘开始疼,她们还不是很在意,觉得没事晒晒背就行了。石窟里又阴又冷,画入迷了几个小时坐着,再稍微动作一下,骨头像是生了锈,筋也要被抻断了一样。这几晚两人都是偷摸随便买点膏药帮着互相贴上来对付过去。
杭柳梅不敢让孩子们知道这事,她害怕他们催她离开,勒令祁绣春也不准表现出来。人是能演的,但东西做不了假,好几次杭柳梅走过其他人身边,别人都说闻到了药味,她都说是花露水和青草膏,但还是令人起了疑。
中午吃饭的时候,杭柳梅端着碗站起来想舀绿豆汤喝,没想到白瓷汤匙如此重,手腕不知哪里搭错了筋,一道刺痛蜇得她甩掉了汤匙,连碗都差点打翻在桌上。
麦爸撂下筷子站起来扶住杭柳梅:“妈!怎么了这是?坐下,坐下,赶紧坐下!”
他牢牢捉住杭柳梅胳膊的时候,觉得她肘关节那的皮肤糙得不合常理,把杭柳梅的衣服袖子撸起来一看:“妈!你胳膊上怎么粘着这么多膏药啊!你胳膊疼?你还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累的,你怎么都瞒着我们呢你!”说得蒲芝荷和小麦也凑了过来。
杭柳梅坐在那不答话,求助地望向祁绣春,祁绣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着看周围人一圈两手摊开:“这可都是你妈你奶奶的主意,我也都是听她的。”
三个晚辈弄明白两人的症结,拿两人无奈。麦爸做主:“行了我也不催你们回去,但是有病总得好好治病吧。小伟他就是老颈椎病,我之前陪他去城边看过一个老中医,我看治病挺厉害的。有的时候不信这些高人真是不行,我找时间带你们去一趟行不行?”
杭柳梅摇头:“多休息两天就好了,还跑什么啊,本来全身上下就难受,再坐车走路的,病没看好呢先加重了。行了,我们这两天买那什么麝香止痛膏挺好用的,别瞎折腾了。”
“你就是和我犟,那行吧,我去,你们都在家等着。”麦爸说完,拿起碗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戴上墨镜拎起头盔就出了门,也不等蒲芝荷和小麦。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外面“轰轰”两声,他就已经骑着不知从哪搞来的摩托走了。
麦爸一阵风驰电掣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医馆,三下五除二买到手一袋子抹的敷的药,往车上一撂,跨上去又是“轰轰”两声。
回家的路上,他被一连串的卡车车队拦住了去路,大批工人从车上卸货往沙漠深处搬去。麦爸拦住一个问:“兄弟,这是在建什么项目?”
那汗流浃背的工人停下步子,拉了拉白手套,又松了松帽子,看向远处手脚架上下的人群,面带困惑:“啥项目?我们也不懂这是啥项目,人家把这台子桌子椅子拉来了,我们只管装起来,应该是搞什么活动晚会之类的的吧,我看着还花里胡哨的。”
麦爸一听有晚会,就想带屋里那四个来看看,调转车头直接往沙漠里骑过去。前半场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工人正调试屏幕和音响。后半场是晚宴,十几条长餐桌拼着围成一圈,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在给上面做布置,桌上有灯有蜡有鲜花,弥漫着一股商场里的香氛味。
这里到处都印着一个英文单词,他不会念,但知道那是个高级的化妆品牌子,之前在香港的时候差点给麦穗买这家的口红礼盒,其余人嫌他挑的颜色太难看把他阻拦了下来。
看来这确实是名牌,办个活动也这么豪华,他盘算着下次还是给麦穗把它家的口红买了。
一阵吆喝声吸引了他的主意,麦爸转过去一看,巨幅的活动展示牌在他身后立起来了。他本也不关心,可是右下角的“联合主办方”里赫然写着麦穗所在的公司。
“麦穗会来参加吗?”麦爸自己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她要是来,一定会告诉我的。”
等回了家,麦爸不经意提起这件事:“妈,城边过几天要在沙漠里办一个大活动,我今天去绕了一圈,没想到那里面还有麦穗她们公司。”
他讲话的时候正低着头把药一样样从袋子里拿出来放桌子上,坐在旁边的杭柳梅和祁绣春警惕地对视一眼——居然被他小子捉到了蛛丝马迹。
杭柳梅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是麦穗?一定不是她啦!她要是来,就算不告诉你,也得看看我吧。”
祁绣春帮腔:“是呀小姜,麦穗是被公司派去香港的小领导了,这种小活动怎么会老板自己来呢?哎你们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