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在黑暗里笑了笑,翻了个身:“实话告诉你,我在香港就知道了。那会也是看了他写给芝荷的信。我一开始和你一样,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可能。但我观察了一路,我觉得小麦挺认真的。我后来也想开了,人这一辈子很难说,能遇见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感情好的,像我和老姜,也就几十年的事;感情不好的,像你一样即便最后分开了,也掉了一层皮不是。
他真喜欢谁,我不想阻拦他。芝荷比他成熟,她有她的分寸。我就是觉得人活一世,不活结果,但也要活个经历吧。成或者不成都可以,那是老天爷的事,是他们自己的事。”
“算了,我不知道了。你要这么说,也有点道理。反正你们这一家人,看着都正常的,干的可又都是些疯癫的事,我也习惯了,那大家就一起闹吧,别最后戏台搭起来了却收不了场。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和你们出来一趟还挺累人的......”祁绣春说完就睡着了。
这会儿坐上了车,对着握方向盘的蒲芝荷,两个人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东拉西扯,也没能把话题转移过去。
“芝荷,你——”杭柳梅刚再一次开口,电话却响了,临时买的新手机她还没研究利索,一边翻找一边嘟囔:“怎么有人大清早给人打电话?”
她一接起来却立刻换了语气:“是穗穗啊!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联系妈?他早都来了,你说你叫他过来干嘛,就让他在香港陪着你多好......什么?你也来了?!”
麦穗今早落地敦煌机场,于是她们变换了计划,改为去机场接人。麦穗却不着急回家,而是拉着三人找了一处茶馆,一开口就安顿她们不要把自己也来到敦煌的事情告诉麦爸。
“这,这又是为什么啊?你们俩闹矛盾了?”杭柳梅听不懂,有些急了。
“妈,您什么时候生的儿子,自己都忘记日子了吗?再没几天可就是小麦他爸的生日了。我在这边刚好揽了个工作,到时候可以多留几天给他过个生日,他这人爱激动,所以事先可别让他知道。我也在敦煌的事情可千万别泄露出去。对了,怎么今天就你们三个出门?小麦呢?让他和他爸照顾你们 ,怎么父子俩个都不见了?”
“呃——”杭柳梅和祁绣春还有蒲芝荷三脸对视,都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什么。还得是杭柳梅反应快,迅速说:“还不是我当年在这认的那个徒弟嘛,他今晚非要给我们接风洗尘办家宴,我就让小麦和他爸去买酒买肉了。我们这么多人只带着嘴赴宴也不好,父子两个要露两手,在屋里干活呢!你看他现在表现多好。”
麦穗放了心:“那就好,你们不着急回去吧?那咱们就在这把午饭吃了。别光说我们的事情,咱们还有大事没解决。妈,桥本教授还在等你的回复,她在中国留的时间不长了,要不要早点给人家个准话,省得夜长梦多?”
“我给不了她准话,”杭柳梅一脸为难,“我来这就一件事,你等我看见新石窟的保护有了起色,我就能放心去日本了。”
麦穗听完杭柳梅用壁画灵感设计瓷器参加比赛的计划,掐指算算时间卡得正好,就由着她留下,反正这边一结束,坐上飞机也就走了。
第五十八章 双生
“你们三个一路都没有人看手机吗?我们俩的消息都没人回复。”和麦穗分开之后,三人一回到家,麦爸就开始问问题。
蒲芝荷若无其事地说:“中间很长一段路就是没有信号的,我们连地图都得事先下载下来。”
小麦又问:“不是说雅丹很远吗?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晕车了难受,没走到景区就让芝荷掉头了。”杭柳梅赶紧回答。
麦爸说:“那合着你们仨今天白跑一趟?哪也没去?”
祁绣春受不了了,反问他:“小姜,你那个戒指也做了好几天了,阿姨就是干这一行的,你弄得怎么样,要不要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看看?”
麦爸果然被她带走了话题,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自豪地递给祁绣春,絮絮叨叨地介绍:“草草做了个样品,这只用不成,给你们先随便参考下。到时候面上要做成磨砂的,我已经定了一颗黄水晶,是麦穗的生日石,还有句诗要刻在内侧......”
祁绣春拿过去眯着眼睛瞄了两眼,这种成色的东西,在她的店里是绝不能拿出去卖的,但他的贵在心意,祁绣春大夸特夸一番,就把今早的事情搪塞了过去。
新石窟和莫高窟的 254 和 257 窟近乎于双生石窟,想要用新石窟里残损的壁画做文章,不可不去莫高窟一趟。杭柳梅和祁绣春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小麦和蒲芝荷去调研。
这两个窟属于早期洞窟,位于莫高窟的中间位置。一入 257 窟迎面就是一尊坐佛像,原本沉思静笃的面容被刻意破坏,失去了眼睛和鼻子,时间过去太久,这些破损已经是塑像的一部分,讲述着何为“色即是空”。
这是一尊祁绣春熟悉的佛像。当年她问过师父为什么不给它补上五官。师父说,文物修复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选择修或者不修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得先做好决定,然后才能动手。这也成为了她的敦煌第一课。
最震撼的还是一九七五年那次,她亲眼目睹老前辈把 220 窟的重层壁画剥取搬迁再复原,将覆盖在唐朝壁画之上的宋朝壁画与之分离,分别展示。在老家在寺庙里给父亲打下手时祁绣春只是觉得这个活计有意思,仗着自己手巧也没感觉有什么难度。来了莫高窟,才知道天外有天,从此实心踏地下功夫学习。
初学修复的时候,她的师父带着她从此处开始上手。当时他就蹲在 257 窟的墙角给她讲解:“这里是起甲,顾名思义,就是壁画像甲片一样翘了起来。其实是壁画白粉层和上面的颜料层发生龟裂,光是修复起甲就最少要六道工序,我们一道一道来。你要记着,壁画比咱们的肉都要重要,你的肉划一刀它还能长起来,这个壁画它长不起来。”
后来祁绣春无数次想起这个比喻,以至于转了行,在黄金白银上下刀的时候都带着面对壁画的虔诚。
年轻的祁绣春跟着师父苦修一般坐在石窟里,一毫一寸地,拿着笔、刷、针管和其他工具“治疗”这些壁画和塑像。昏暗的光下,她先吹去壁画表面的浮尘,然后用针管小心地注射粘接剂,手要稳心要细,药水一滴一滴进入墙面,须得兼顾速度和用量。接下来就是回填颜料层、滚压......文物修复是慢工出细活,有的时候屏着呼吸修了十天半个月,直起腰来一看,也只忙完了一面墙。
她和师父休息的时候,师父也会闲聊:“这个壁画、人物塑像都是这样,它就是不会说话,实际它也有生命力,它生命也是有限的,它的生命权现在就在你手里掌握着,你要把它修好它就多活两年。修复大师李云鹤言”
祁绣春知道师父是怕她和之前一些吃不了苦的人一样,在这耗上几年,觉得不如考古组的人做学问神气,也不如美术组的人临摹壁画有成就感,然后就跑走不干了。祁绣春和他们正相反,不知为什么,看残损的壁画在自己手下恢复生命要比站在远处描摹它们更令她安心。
她也在工作中闹出过笑话。原先在老家每个月来月经的时候,父亲是绝不允许她跟着去庙里的。祁绣春母亲走得早,她十三岁来初潮,家里没人上心,她那天跟着父亲去工作,被父亲的工友看见她裤子上染了血,告诉了父亲。
父亲把她带回家,先是后背打了两巴掌:“浑女子!傻的一点事都不通!身上来了还不走,在那里待着招晦气!”然后就把祁绣春扔给了她奶奶。奶奶带着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戳着脑门教导:“女人来事身上脏,以后这样可不能再跟着你爹去,小心菩萨怪罪,就要惩罚你爹和咱们家了,还有你!”
祁绣春本来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下一直在流血,又被责骂恐吓一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了一身的汗,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梦见牛头马面要捉她下油锅。
进石窟工作的头一个月,祁绣春来月经了,师父到底是个男人,她不好开口说,捂着肚子站在石窟门口不肯进去:“师父,我身上......”
师父一开始没明白,只当她病了,还说你不舒服啊?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吧,走吧走吧。
祁绣春回宿舍一待就是五天,师父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专程去看她,可见她撸着袖子蹲在那洗衣服,面色红润动作敏捷,误以为她学了几天嫌这工作枯燥劳累,找借口偷懒,语重心长地教育祁绣春一番。
祁绣春也急了,说自己也着急回去,但是身上不干净,就是不行。
师父有点明白了,可是祁绣春打死也不和他聊,他只好找个女前辈帮忙,找的正是龚老师。龚老师听祁绣春说完,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傻孩子,那照你这么说,咱们所的女同志每个月都应该轮流在屋子里待着,千万不能得罪菩萨,你看其他人有这样的吗?又有因为来月经进石窟被菩萨怪罪的吗?”
这个祁绣春无法反驳,“可是,可是,这是传统,这是规矩。”她就憋出这么两句话。
龚老师给她讲道理:“看来你得好好补一补理论课了。女人来月经这是自然规律,天经地义,有什么脏的呢?那些‘规矩’都是封建迷信,可要不得。你要是相信上天有灵,那就更不该避讳这件事。要真是因为这个就歧视女人,约束女人,那还算是没有分别心的佛菩萨吗?绣春呀,看来到了莫高窟不能光学新手艺,还得接受新思想,你可别再胡思乱想了。”
第二天龚老师就把祁绣春拉进了石窟,对着入门的佛像说:“菩萨您看好了,是我逼着她进来的,要报应也请报应到我身上。”祁绣春吓得要捂她的嘴,龚老师却只让她好好工作。
后来她这个迷信也就自然而然地破除了,但龚老师让她补习理论知识她没有忘记。美术组的同事们为了画出人物的“神清气逸”,一边临摹一边进行研究工作,祁绣春也就跟着一起阅读史书和佛经,入门真是磕绊,常常看着看着就把书扣在脸上打起了呼噜。但只要得到一点点妙门,面对壁画的时候就像是打通筋脉,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直到现在她都记得。
杭柳梅也记得。
她刚来就跟着祁绣春和大家一起练线描学古籍了。此刻她看祁绣春停在中心柱南向的半跏菩萨前深思,不去打扰,独自慢慢向里看那那三幅熟悉的《沙弥守戒自杀因缘画》、《九色鹿本生》和《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看见这幅《九色鹿》杭柳梅想起旧事,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她当年离家的时候在包里藏了一本《三侠五义》的小人书,整套书只剩这本没看完,不知道大结局的滋味太难受,所以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硬是把连环画也塞了进来。
一到敦煌她就把杂物一股脑都塞进柜子,一忙起来就忘了。过了几天,屋子里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知道是进了老鼠。这里的老鼠都成了精,不好捉,杭柳梅就也不管它们。
这天杭柳梅又垂着脑袋,泡着脚,坐在床边看画册。祁绣春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外面进来,大叫一声:“哎呀!”差点把杭柳梅手里的书吓掉到洗脚盆里,她正要问祁绣春叫唤什么,就看祁绣春拎起扫把往墙角扑打过去。
“跑了,跑了!这些死耗子都饿得瘦,这么小的洞都能钻出去,你说它们吃都吃不饱,还有劲在咱们这门缝边打洞,木头门都啃穿了?!这是什么?”祁绣春弯腰捏起一块碎纸片,从洞里拽了拽,拿出一本已经被咬得稀巴烂的小人书,只能勉强拎住书脊。
“哎呀!我的书!”杭柳梅这下才着急了,把脚从盆里抽出来就站到了地上,刚洗干净的脚底粘满了土,一走一个泥脚印,她跑到祁绣春面前急出了眼泪:“我带过来还没来得及看呢,这些死耗子!死耗子!全给我咬烂了!买不到了,我再也不知道大结局了!”
说完她捧着破破烂烂的书哭着退回床边坐下,呜呜呜地哭着。祁绣春坐在她旁边搂着她安慰,头发上的水滴在杭溜梅的手上,和杭柳梅自己的泪混在一起,顺着手背滴到地上。
那会她刚到敦煌,每夜还会有些许思乡愁绪,被咬坏的小人书引发她不祥的联想:和家里的联系被破坏了,过去的记忆破损了,她在这里等不到结局了......
杭柳梅躺到了炕上还在抽抽嗒嗒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悲观妄语,祁绣春想笑又不能笑,直到杭柳梅说到自己以后也会死在这,被老鼠啃烂脚趾头,祁绣春大喝一声:“你这浑女子,怎么越说越疯了!多大的人了还闹着要看小人画,其他人听见都笑话你。咱们这的不知道比你那本好多少,你今晚给我好好睡,我明天就带你去看,你这辈子绝对没看过那么有意思的。好了,不要再哭了,看把咱们枕头哭的湿的......”
杭柳梅也哭累了,被祁绣春安慰着睡过去,第二天一早祁绣春就带她来看这幅《九色鹿本生》。
后来这幅壁画被改编成了动画片,杭柳梅当了母亲以后就给儿子看,当了奶奶以后又给小麦看,看的时候他们都不懂她为什么会哭。现在好了,当年第一次看这幅壁画时身边站着的人又回来了,杭柳梅这次不会再睹物思人了。
两人踱步到《须摩提女因缘画》前,原以为独一无二的壁画,原来还有一幅双生姊妹藏在几百公里外的山里。
就像她们两个,一对双生的敦煌姊妹,如今又重聚在这座填满回忆的石窟里。
“小梅,就是这一幅了,来吧,开始工作吧。”
杭柳梅点了点头。
第五十九章 失意
这幅《须摩提女因缘画》在众多壁画中并不算出名。但它对她们意义重大,它关联着几百公里外那座神秘的新石窟,也承载着数十年前那起命中注定的奇遇。
温暖的土红色墙壁上,须摩提女焚香请佛,佛的十二弟子各显神通,坐着各种坐骑赴会。杭柳梅和祁绣春临场考试似的互相抽查,乘五百花树的是谁?均头沙弥;乘五百孔雀的是谁?罗云......
一问一答中,两人居然拼凑全所有人物的名字。和这里依然清晰可辨的壁画不同,新石窟中那幅《须摩提女因缘画》能被认出的只有乘金翅鸟的是迦匹那、乘青牛的周利槃特、乘琉璃山的须菩提、乘六牙白象的大目键连和莲台之上被弟子簇拥着的释迦了。
“这么一幅复杂的画,不可能都搬到一个小瓷器上去,咱们总得选一选吧?”祁绣春问。
杭柳梅说:“要画就一定要画两个石窟都有的。周利槃特的青牛蓝绿相间,色彩好;迦匹那的金翅鸟画面周正,布局好;须菩提和琉璃山线条流畅简洁,效果好。我看要选,就在这三个里选。”
祁绣春一摆手:“那还费什么事,总归要做了,你、我和小蒲,咱们一人临摹一幅,做一套三只一组的茶盏不就行了,做三个比做一个拿去比赛的胜算大吧?”
“绣春姐,我发现你这些年的生意没白做!怎么脑子一转就想出来这么好的点子!”
另一个石窟里的蒲芝荷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好了。
按道理说她今天本应该紧步跟随杭柳梅和祁绣春的,但在来之前她心里就隐隐约约浮着一个想法,于是刻意避开二人,悄悄进入附近的 254 窟。
蒲芝荷走向新石窟也有的那幅《降魔变》,但注意力很快被另一面墙上的千佛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