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萧婧华整个人栽进男人怀里。
初雪似的清冽气息浓雾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轻柔且严密地将她包裹,每一次呼吸,独属于陆埕的气息都会强势地萦绕在鼻端。
密不透风,逃无可逃。
掌下肌肉结实有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她心下慌乱,白皙耳尖透出薄红,强忍着绷着一张冷脸,装作若无其事般撑着陆埕的胸与臂膀起身。
尴尬间,她并未抬头去看陆埕的神情,也就忽略了他苍白的脸庞上一闪而逝的痛楚。
捡起地上将她绊倒的药瓶,萧婧华声线有些不稳,恼怒道:“这药瓶都空了,还留着做甚?太医没给你送药?”
连瓶盖也没打开,她就这般下了定论,随后开了窗,将小瓷瓶远远扔了出去。
凉风吹散了些许面上热意,萧婧华语气不善道:“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新的来。”
陆埕并未解释。
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他忍着手臂剧烈疼痛,唇瓣微微颤抖。
担心萧婧华看出来,他用力抿唇,目光凝聚在萧婧华身上,努力稳住嗓音,柔声道:“好。”
声音很轻,仿若蚊蝇。
萧婧华一听便皱起了眉。
他们之间太熟了,熟到陆埕有一点点异样,她都能察觉。
萧婧华狐疑,“你当真没事?”仔细扫了陆埕一眼,她道:“我怎么感觉,你比前几日还虚弱?”
陆埕心中敲起警钟,温声而笑,“哪有?这几日已好多了。”
萧婧华一看就知他在说胡话。
不过他们现在又没关系,他既不说,她便也不问。
反正她太医也请了,药也送了,身体是陆埕自己的,作成什么样,都得他自己受,和她又没什么关系。
脸上热意退却,萧婧华眉间已不见丝毫异样,“我欠你一份人情,你想要什么?”
陆埕眼中柔意凝住。
伤口作痛,额上晕眩,皆不如此刻似身处风雪中,寒冰从头顶一股脑灌入他体内,将浑身血液彻底冻住。
她还是想和他划清界限。
即便同生共死,即便他犯下罪孽。
陆埕深呼吸,吐出胸腔里的闷痛,缓声道:“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什么条件?”萧婧华下意识反问。
“暂时还没想好。”陆埕露出苍白的笑,“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不必如此警惕。
正如萧婧华熟悉陆埕的一切,陆埕也同样熟悉萧婧华的神态动作。
她眉间警觉,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
警觉的对象,竟然是他。
萧婧华歪头,目光犹豫不决。
最终,出于对陆埕人品的信任,她还是点了头。
抿了抿唇,迟疑稍许,萧婧华低声问:“他……你是怎么处理的?”
陆埕福灵心至,立即领略到萧婧华口中的“他”是谁,长睫低垂,“去后,扔进河里。”
虽隐去了一个字,但萧婧华听懂了。
马车里药味浓郁,她待久了坐不住,恨不得将鼻子捂住。
既然陆埕无事,那她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颔首道:“我先走了,你好生养伤。”
萧婧华起身开了车门。
觅真立马扶着她下了马车。
那道窈窕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陆埕阖上车门,眉间痛意终于没忍住泄了出来。
他解开衣衫,偏头去看手臂情况。
裹着的纱布上已有血迹渗出,倘若萧婧华再待片刻,便能察觉出异常。
好在这车里药味浓郁,完全盖住了血腥气。
“叩叩——”
陆埕齿关泄出一丝气音。
“进。”
孟年飞快把门关上,眼里浮现出血色,惊了一瞬,“这怎么弄的?”
连忙接过陆埕的衣服,他皱眉心疼,“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裂开了?”
陆埕摇摇头。
孟年苦大仇深地解开他缠在手臂上的纱布,掀开一看,源源不断的血正汩汩往外冒。
他骂了一句,“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要自残?”
脑子进水了?
陆埕抿起苍白唇瓣,沉默不语。
孟年恨铁不成钢地给他止血上药,然后取出干净的纱布缠上。
天知道他发现陆埕自残时是什么心情,简直恨不得揪着他衣领狠狠揍一顿。
问也问了,骂也骂了,他始终一副闷嘴葫芦样,怪不得郡主受不了他。
孟年心累叹气,骂道:“你怎么不干脆把这伤露出来给郡主看?让她看看,你现在都疯成什么样了!”
说着说着,孟年眼睛一亮,“对啊,说不准郡主看见这伤心疼了,脑子一个不清醒就与你和好如初了!”
“不准去她面前胡说。”
澄净双眸微沉,陆埕盯着孟年,“要是让我知道你向她透露一言一语,这个月加下个月的月俸,你就别想要了。”
孟年疑惑,“为什么?”
陆埕抿唇。
孟年不知他这般行径的原因,可萧婧华一定能猜出来。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这般没用,在杀人后,竟要靠自残来消弭内心的罪恶感。
何况,苦肉计能成功的前提,是那名姑娘本身就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让萧婧华动恻隐之心的原因,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恩情,却唯独不是爱。
这些理由或许能让她留下,或许能让她多看望他几次。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留下她的人,又不能留下她的心,只能充盈内心虚伪的满足感,待她走后又会陷入虚无之中。
何必呢。
他渴望萧婧华曾经的发自内心的心疼,而不是出于教养的礼貌关怀。
陆埕摇摇头,下一瞬,唇间陡然发出一串痛苦呻吟,额上也沁出了汗。
孟年收手,无辜地看着他,“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陆埕如何看不出他就是有意的?忍痛瞪他。
孟年赔着笑,动作小心地系了个结。替陆埕把衣裳穿好,他拾起地上染了血的纱布,准备找个地方处理。
关上车门的下一瞬,孟年朝里翻了个白眼。
呸,我就看你这闷葫芦怎么能让郡主回心转意。
……
挂念着江妍卿,回府的第二日,萧婧华便带人去探望她。
江妍卿收到消息,早早地在庄子外候着。
恭亲王府的马车一到,她便扬着笑上前。
“江姐姐。”
萧婧华眼眸亮着搭上江妍卿的手。
江妍卿牵着她,笑容温婉,“走,我带你进去。”
进了门,萧婧华端详着这座庄子,见环境清幽,下人也懂规矩,倒是满意了两分。
被江妍卿牵引着落座,萧婧华四处张望,“初一呢?”江妍卿笑容无奈,“被下人领出去玩呢。”
初一正是爱玩的年纪,萧婧华没放在心上,问出自己的疑惑。
“江姐姐,你为何突然和初一搬了出来?”
长睫翩跹,掩去眸中暗淡神光,江妍卿轻声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回来这些时日,爹娘大抵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事事顺着,哄着我,待初一更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我知他们是好意,可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索性带着初一搬出来。”
“江姐姐,我们认识多久了?”
萧婧华板着脸,沉声道:“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江妍卿一怔。
“我去过虞侯府,那守卫说是怕你在府上耽搁念卿的婚事,所以才另寻居所。若事实如你所说,他为何骗我?”
江妍卿勉强道:“他只是一个守卫,能知道什么?”
“若是如此,他直接告诉我他不知道不就行了,为何多此一举?除非……”萧婧华拖长尾音,目光如炬,“除非你们府里,都是这般认为的。”
江妍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声,无奈道:“是我哥哥嫂子,他们以我孀居在家,不便为念卿说亲为由,想为我说媒拉纤。”
萧婧华皱着眉头问:“说的是何人?”
江妍卿下垂的眉眼含着苦涩,“我嫂嫂娘家表哥前几月刚丧妻,襁褓幼子无人照料。而他的……”顿了瞬,她轻声开口,“他的长子,今岁十八,常年流连青楼,想为长子寻位贤母,好生管教。”
长子十八,比她都大,那娘家表哥至少有四十了吧?!
萧婧华怒了,“她把你当什么了?什么腌臜货也敢给你说媒?怎么不让自己亲妹子嫁过去?”
“你兄长呢,就这么任由她作践你?”
江妍卿握住她的手,笑容安慰,“嫂嫂毕竟与我哥哥成婚多年,又为他诞下二子二女,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妹子,他也为难。”
“我娘已经因为我的事和嫂嫂闹了一场,如此下去,家宅定会不宁,不如我和初一搬出来。”
萧婧华余怒未消。
“她实在是欺人太甚!”
“好了,别生气,不值当。”江妍卿屈指勾她鼻尖,笑得轻松,“搬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在多了。我娘又带着念卿时常来看望,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委屈吗?”
萧婧华不解。
若是她兄长成婚后要把她嫁给一个年纪大的鳏夫,她定会气得闹个人仰马翻,让人不得安宁。
“不委屈。”江妍卿摇头保证,“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萧婧华只好暂时放下忧虑。
“我开了家铺子,应当会在皇伯父万寿后开业,你到时可得来捧场。”
江妍卿笑着应下,“一定。”
说了会儿闲话,初一“哒哒”地跑进来了。
他手里举着一只草编老虎,兴奋地对江妍卿喊:“娘你看,叔叔给我的老虎!”
江妍卿笑着,“那你可有道谢?”
初一点着脑袋,“说了说了,叔叔还夸我是好孩子。”
江妍卿眼里笑意更甚,亲昵地摸他小耳朵。
叔叔?
看江妍卿并无介绍之意,萧婧华心忖,应当是庄子上的下人吧。
她没多问,逗着初一玩,屋内充斥着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在江妍卿此处住了两日,萧婧华才打道回府。
刚喝了盏茶,夏菱匆匆而来。
“郡主,宣远伯求见。”
第62章
宣远伯?
萧婧华眸底似有暗潮涌动。
她问:“可是因邵世子而来?”
夏菱没去西山猎场,不太清楚邵世子之事,轻轻摇头,迟疑道:“奴婢不知,不过随行而来的伯夫人面色焦急,应当是有急事。”
萧婧华点头,“走吧,去看看。”
夏菱“诶”一声,跟在她身后。
到了前院待客厅堂,萧婧华一眼便见到了掩面掉泪的宣远伯夫人,睫毛被泪水濡湿,不时透出的眸光里含着哀恸。
宣远伯端正规矩地坐在她身侧,闻声训斥,“王爷府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待会儿若是被郡主撞见,岂不是丢了伯府脸面?!”
宣远伯夫人捏着帕子捂唇,泪如雨下,“妾身想起远儿,这心里痛啊!”
萧婧华瞧了片刻,倒是有些稀奇。
儿子出事,身为母亲的宣远伯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哀恸悲戚,而宣远伯这个父亲,竟瞧不出半分悲痛,好似失踪的是个陌生人,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眼尾轻动,萧婧华迈步走入厅堂。
宣远伯眼尖,见一道窈窕倩影出现,当即意识到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华郡主,连忙起身,敛衽行礼,“见过郡主。”
宣远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勉强收住一脸哀容,期期艾艾站在夫婿身旁,“妾身戚氏,见过郡主。”
视线落在她身上,萧婧华飞快挪开,眉头不觉蹙起。
方才还不觉,此时看见了宣远伯夫人的正脸,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闷,下意识抗拒。
“起吧。”
越过两人在上首落座,萧婧华道:“伯爷与夫人请坐。”
夏菱站姿一旁添茶,刚喝了一口,便听宣远伯道:“我夫妇二人不亲自来,还望郡主恕罪。”
“是妾身央着伯爷走这一趟。”
宣远伯夫人打断自家夫君的话,不顾他的瞪视,含泪的眼望着萧婧华,哽咽道:“妾身想知道,郡主可有我儿嘉远的消息?”
宣远伯攥住夫人的手腕,赔着笑对萧婧华道:“她关心则乱,郡主见谅。”
说着长叹一声,“夫人只生养了嘉远一个孩子,听说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是心急如焚。若郡主有消息,还望能告知一二,让我们这做父母的也安心些。”
萧婧华喝茶的动作顿住,茶盏后一双凤眸熠熠如星。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转,她怪道:“本郡主自掉下悬崖后便不省人事,多亏陆大人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至于邵世子,醒来后便不知他踪迹,怕是帮不了二位。”
宣远伯一脸愁苦,“郡主与陆大人皆不知晓,也不知我儿究竟去了何处。”
萧婧华意外,“伯爷去寻了陆大人?”
“是啊。”宣远伯道:“我与夫人先去了陆府,再来拜会的郡主。”
萧婧华颔首。
“郡主就丝毫不愧疚吗?”
突然一声质问差点把萧婧华问懵了,她看向说话之人,蹙眉不解,“什么?”
宣远伯夫人脸上还在淌泪,一双眼似是淬了火,愤怒地迎上萧婧华的目光,恨声道:“远儿是为了救郡主才掉落悬崖,如今他生死不明,郡主竟然还能外出会友?晚间榻上,你能安心闭眼,睡得安稳吗?!”
“放肆,竟然对郡主不敬!”夏菱呵斥。
“你闭嘴!”
宣远伯斥了夫人一声,急忙起身请罪,“还望郡主看在她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饶这蠢妇一次。”
“我说错了吗?”宣远伯夫人哭声哀切,“若非郡主,我的远儿怎么会失踪?!”
“郡主,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你给我闭嘴!”
宣远伯偏头,恶狠狠地瞪她。
宣远伯夫人被他眼里含着冷光的警告吓住了,一时之间意识回笼,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背霎时出一层冷汗,险些瘫软在椅上。
“良心不安?”
上首尊贵的郡主幽幽反问,宣远伯夫人怔忪抬首,正巧瞧见她唇畔尚未消散的冷笑。
萧婧华道:“照夫人的意思,若是邵世子不甚殒命,本郡主还得给他陪葬不成?”
宣远伯夫人吓得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