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恍神地站在这片无尽的绿中,微仰头,伸出白暂细腻的手,指尖轻轻触碰绿点。绿点亲昵地蹭了蹭她,最后倚靠在手心上,耍赖皮般地躺下不动了。
很快,数不清的绿闻讯而来,欢愉地飞落在她的颈窝上,或是调皮地钻进她的乌发里。
“我的孩子。”空灵飘渺的声音惊扰了纷纷点点的绿,它们慌忙地弹跳开,向四周散去。
姜梨侧头看去,浩浩漫漫的绿光向两边飞,余出一片空地。
神虚弱地倚偎在粗壮的树干上,如汪洋般的墨绿长发柔顺地落在地上,祂是万物初始,亦是世界的造物主。
祂抬起眼皮,金色的眼睫浓密纤长,轻轻颤动后露出一双碧海般的眼瞳,里面是无穷的混沌,只消一眼,便把人吸入漩涡。
周围隐隐传来细微的海浪声,很快又被神的回音淹没。
“神君。”姜梨怔怔地望去,有些生疏地叫着。
神是没有性别的,祂的长相也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虽然美得惊心动魄,但雌雄莫辨,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
神没有回应她,向来无波无澜的面容出现了丝痛苦的神色,沉沉地呼吸,指尖与垂落在腰上的墨绿发丝缠绕。顷刻间,祂身上如同瓷器的白皙皮肤上显现出溃散的黑洞,它们侵略性地蔓延,浮在空中的绿团惶恐地一个个前仆后继,填满黑洞。
待黑洞消失殆尽,神睁开眼,面上无悲无喜,一双圣洁的眸子出神地望着远处,祂眨得极慢,好像每一次眨眼都要耗费不少精力。
“神君,他们出现了。”姜梨紧张得手心微汗,她摊开软乎乎的手掌,上面正是那日存入魔气的小瓶子。
神点头,墨绿的碎发飘到鼻尖上,指尖疲惫地微晃,瓶子虚影一闪,出现在了祂手上。
在祂仔细端详的时候,姜梨无声地看去。
距离她上次见神,祂变得更虚弱了,墨绿的发愈加黯淡,唇瓣发干毫无光泽,甚至有些起皮。
就像一副褪色的画卷,正一点点被剥离色彩和生机,由鲜亮变得灰蒙。
隐隐的担忧涌上心头,姜梨干涩地开口道:“神君,您还好吗?”
神关上瓶子,宛若浩瀚碧海的眸轻缓地眨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最后头稍侧歪,露出清瘦的下巴和一截脆弱美丽的脖颈。
“他们在推动魔的复苏,方才那些黑洞就是。”神回望她,声音如同镜花水月,语气深处带着淡淡的疲软。
“我的孩子,”祂定神,瞳孔深处升腾起惊人的亮意,像是冉冉燃起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道,“世间满目疮痍,家犬滋生野望,起了歹心......”
话语间,姜梨颈间的绿坠腾空而起,飞落到神的面前。
祂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瓶中的魔气化为丝丝缕缕的线,注入绿坠,最终变成一粒极不显眼的点,就好像是无垠绿海中的一个墨点。
做完这些,神疲顿极了,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消失了。
祂慈悲地看向一脸孺慕的红衣少女,绿坠飞了回去,挂回在她洁白如玉的颈处。
“我或许会沉睡很久,”神很低很慢地说着,眼皮困倦地合上,鎏金色的睫毛盖住了那双包罗万象的碧瞳,“绿坠会指引你的。”
四处像是打翻了热气腾腾的水,弥漫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少女站着没动,与其一起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姜梨醒了。
她取下颈窝处的绿坠,光滑如镜的绿坠内部本是透亮无暇的翡绿,如今里面却出现了一滴细如毛发的黑点。
戳了戳后,黑点抖了抖,如同触手般扭动,它向周围攀爬着,在绿坠里变成了三个字“洲宝河”。
洲宝河是玄武族的住所,玄武族与乌羽族同为四大古族,只不过玄武避世许久,仙界少有他们的传闻。
姜梨凝神,指腹摩挲了两下,黑线蠕动着缩回原处,重新化为黑点,一动不动。
“公主。”
她起身走出门外,向圣泉走去,一路听到仙侍低眉小声问好,点点头。
姜梨从凡间回来快一个月了,在此期间内,蒋朝越来拜访过几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乌羽族密林内,一个俊秀的和尚正坐在一汪清泉里,周围是半人高的巨大石料,上面纹着繁密的咒法,古老而美丽。
他眉心微皱,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是密匝匝的水雾,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到石板上,风轻轻地吹,叶子沙沙地响,点点光影掠过他挺拔的鼻梁、优雅的唇线以及瘦削的肩。
姜梨站在不远处凝视他,乐乐化为一只小鸟立在她的肩膀上。
“公主,明天是不是就能完全去除魔气了?”颊边带红的小鸟略带苦恼地展开翅膀,翅尖在空中比划着数数。
“嗯。”姜梨回应道。
圣泉里的水清澈见底,青年的僧袍上贴着避水符,衣袖被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上面的伤口已经愈合,变成一条浅白色的疤痕,细看仅剩的几条纤毫黑线在疤痕处宛若虫子般扭动挣扎,很快被圣泉水毫不费力地捕捉继而吞没。
一人一鸟伫立片刻,而后离开。
与此同时,天府,天屿内。
眉心一点红的少女一脚蹬在桌上,攀着窗框,头往外探去,一旁站着的天侍欲言又止。
“牟姑娘......”
下一刻,门打开了,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容貌俊逸,墨发随着轻盈的步伐飘扬,一身超尘出俗的仙气缭绕在周身。
牟柔的眼睛瞬间亮起,她没抓稳横楣,又忽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眼见就要摔到地上。蒋朝越攒眉,指尖微晃,正欲把她拎起,只见牟柔脚在桌上凌空轻踩,腰弯曲,双手在墙上一扶,眨眼间便站得稳稳当当。
蒋朝越这才想起来,她生于草原,长于马背,拥有一身武艺。
诚然,这同他记忆里那个柔顺乖巧的小狐狸完全不同。
“天子大人,”刚刚在空中转了一圈,牟柔的呼吸有些急促,但语速飞快,似是怕蒋朝越像先前一般一消失就是数十天,“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到凡间。”
女子的眼睛微翘,但睁大后圆溜溜的,恰好压住了那丝娇媚,像朵浑然不知自己美貌的花蕾,正欲含苞待放。
蒋朝越盯着她眉心的红点,微晃神,那股被压下去的心思不可抑制地慢慢涌现。
他没回答,挑眉看向天侍,天侍连忙面朝牟柔,低声下气地询问:“牟姑娘可有哪些不满意之处?是伺候的不周到吗?”
“没有,你们都很好。”面对天侍的笑脸相待,牟柔语气强硬不起来,她看向蒋朝越,一脸迫切,“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想回到我该回去的地方。”
天侍收到蒋朝越的眼色,识相地劝阻:“牟姑娘,留在仙界这是多少凡人都求不来的机缘,你将无病无灾,也无生计烦恼,无忧无虑地过一生。”
“但这不是我追求的,”她眼睛明闪闪的,通透得像琉璃,认真道,“我想念草原。”
想念白日里骑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迎面而来的阵阵微风和扑面的清新草香。
想念深夜躺在青草地上,看满天繁星,遥望海浪般起伏的野草,凝望澄澈湛蓝的湖面,水波轻拍,鼻息间是带有寒意的清冽水汽。
她想念草原,更想念自由。
牟柔眉心的红痣鲜红美丽,随着微颦而止不住的颤抖,显得楚楚可怜。
蒋朝越的眼眸渐渐深了。
她不曾察觉,郑重其事地道:“这边精致又漂亮,但我是个粗人,在这边待得浑身不得劲。”
“我知道我上辈子与天子大人有牵扯,但上辈子的事是上辈子的了。我不在意上辈子经历过什么,也不需要补偿,所以请天子大人也不要放在心上。”
蒋朝越垂眼,隐藏眼底的深意,悠悠然欺骗道:“牟姑娘,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恐怕现在回去你不仅没了身份,住处也化为灰烬了。你生长的那片草原已经被黄沙埋没,变成一片沙漠。”
低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天侍瞪大了眼睛。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这句话曾经很频繁出现在凡间的老旧话本子里,是凡人对仙界的臆想,这种说法一度很风行。
但随着神的隐匿,天族接手并管理三界,在凡间建立无数城池,携灵修建立众多宗门后,仙族失去了神秘色彩,大型城镇的凡人都知道这句话假的,三界时间一致。
只是牟柔自幼生长在边疆,在蒋朝越出现前甚至还不相信仙人的存在。
听到这个消息,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面上刹那间变得毫无血色,只剩惨白,茫然和难以置信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蒋朝越细细地盯了牟柔额间我见犹怜的红痣半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她独自消化。
第11章 检查眼睛
“魔族本欲让张水婉在星月宗自爆,炸毁整个宗门,趁灵修们自顾不暇时进攻苍山城,占据此处,以扬魔威。”
“现今我把苍山城内魔族遗留下来的痕迹都消除了,恰好城内有一邪修曾有前科,行过吸食凡人血肉的阴毒之事,便缉拿顶罪。”
天后掀起衣袍,雅致地坐下,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翻阅起底下人呈上来的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乌羽族公主也参与了此事?”
“是的,”蒋朝越迟疑一秒,“但她应当不曾发觉魔族踪迹。”
随后他面上犹豫:“母后,我们需要私下里同魔族联系吗?”
天后停下了批阅的东西,望向他,倨傲地淡笑,“孩子,我们天族是断不可能失了身份去和魔族同流合污的。暗中给方便和合作是两码事,魔族那些苍蝇,闻到臭味就自己凑上去了。”
“此事算是阴差阳错,也是正好。现今魔族还不易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凡间,以免引起恐慌,破坏计划。魔族那边你还得派人盯着,保持好度。”
蒋朝越沉默几秒,回答:“是。”
“前段时间我与万柏暗示过,他态度倒是暧昧。乌羽族向来对神忠诚,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心总会变的。”天后说到“神”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语气稍带轻佻。
她凤眸挑起,显露出几分凌厉来,“不过如今你吃定了乌羽族公主,这条船他们不想上也得上。”
说起姜梨,蒋朝越心头一阵烦闷。
处理完苍山城之事后,他匆匆忙忙回仙界,数次拜访乌羽族,而她闭关在内,拒不见客,显然还在生闷气。可连面都见不到,他又该如何去哄她?
天后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一个女子而已。”
她沉肩,直直地盯着蒋朝越的眼睛,语气加重,正色道:“你如今也不小了,你那些情情爱爱的破事我不想管,但不要丢了我族的面子以及坏了大事。”
一团热气紧巴巴地贴满蒋朝越的胸膛,又堵又燥,他面上不显,点点头:“我省的。”
*
姜梨打算去洲宝河一趟,她对族长的说法是去历练。
至于无明,她不知此行是否危险,本想把他留在乌羽族内,但......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换掉了僧袍,穿着素白的衣袍。
他面色沉静,微垂头,耳根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红。
姜梨把手掌轻覆在他的双目上,她的手心有点凉,像是一块温润的玉石,很快被底下温热的皮肤捂暖,潺潺的仙力从掌心涌入死寂般的眼睛,如同石沉大海。
她眉头拧起,改用指尖隔着眼皮小心地摸索眼珠,眼珠软软的,随着轻按移动,“可有感觉?”
“没有。”无明下意识想摇头,被姜梨摁住后脑勺。
她弯下腰,一手抓着椅背,另只手用两指扒开他的眼皮。柔软的乌发散落在他的身上,姜梨的脸凑得极近,睫毛几乎和他的睫毛相碰。
发烫的呼吸打在无明脸上,他向后靠了靠,手微微攥紧衣袍。
姜梨未曾察觉,仔细地端详,她紧紧盯着眼珠中央,试图在这颗无神的珠子上找到突破口。半晌后,她松开了,微叹,“无明师父,你的眼疾我治不好。”
“无妨,”无明垂眼,盖住了面上的不自在,抓住衣服的手指松了松,嗓音如同山涧溪流,“公主救了贫僧一命已是千恩万谢。”
这几日,无明听见仙侍叫姜梨公主,也跟着叫起来。
姜梨凝神般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珠,沉思。
其实还有种办法,剜去这双眼,用灵物替换,但她舍不得。假眼珠终究是假的,没有神韵。她想看见这对剔透如宝石般的眸子褪去深处的灰翳,重见光明,焕发神采。
“我会治好你的。”少女声音清脆得如落地的断线珍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她望向无明的眼眸,有些恍惚,似是透过它们在看什么般,几息后,收回视线,“玄武族背靠洲宝河,盛产冷门草药,族内圣手繁多。我恰好要有事前往,你与我同去吧。”
玄武族很少露面,但他们向来与乌羽族关系良好,姜梨前去的话起码不会被拒之门外。
无明默默地等她说完,掀起眼睫,虽然看不见,但耳朵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气流,精准地面朝姜梨,困惑地道:“公主为何如此襄助?”
“无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此恩此德,无以回报。”像是鼓起的勇气突然泄气般,青年睫毛颤了颤,又垂下。
姜梨沉默地盯着脚尖,半晌后,似是在艰难抵抗喉咙口的干涩,徐徐道:“无明师父与我一故人有缘,我亏欠了他许多。若无明师父过意不去,劳烦这段时间留在我身边,助我寻到那位故人。”
无明静默了几瞬,“也好。”
待姜梨走后,他寂然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许久才放松脊背,鼻息间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
姜梨同无明离开乌羽族的消息被盯梢的近天卫报告给了蒋朝越。
“......公主她和一个和尚一起离开了乌羽族。”他埋头,不敢看蒋朝越的脸色。
“哪来的和尚?”蒋朝越抬眼瞥去。
近天卫从出生起就被天府培养,听令于天子,保护他的安危以及办事。不同于维护天府日常的天侍们,他们知悉自家主子表面下的恶劣性格,常常帮忙处理些腌臜的阴私。
前来禀告的近天卫自是知道蒋朝越的性子,来之前已经粗粗调查了一番,查明了无明的身份。他下颚紧绷,一丝不苟地转告,见蒋朝越面色愈加深沉,声音带丝颤栗地说:“天子大人,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蒋朝越语气不虞,捏了捏眉心,把手上的书卷成一团,重重地扔到地上。
“那和尚同天子大人生得有几分相似。”近天卫闭上眼,把话一吐为快,他在赌,他也不知听到此话的蒋朝越会是何种态度。
时间像是被无形的手扯住,一点点地推动,虽说已经铸成仙体,不畏单纯的冷热,但近天卫仍觉得后背冒出一层薄汗来。
“哦?”蒋朝越的语气含有揶揄,沉凝的空气被打破,近天卫直绷的背微微放松。
“知道了,退下吧。”
他倚靠在椅子上,两手闲适地搭在椅把手上,手指有节奏地轻点。
或许这是姜梨的一个讯号,蒋朝越心想。
她拉不下脸,吃醋于他带凡女回到仙界,便在凡间找了个与他相像的替身带在身边。
连日的郁气一扫而空,蒋朝越神清气爽,既然姜梨出了乌羽族,那自然没道理不去见她。
......
墟关崖的西南边是洲宝河,洲宝河是仙界一条天然形成的湍流,又宽又长,一直汇入东湾海,同墟关崖相接。玄武族住在洲宝河的下游,所处区域被设置了结界,不得御空横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