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有你一个?”
他用力颔首,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颇讨人疼,“我从小就是我妈一个人拉扯大的,现在理应换我回馈她。”
这种话很能博取同情,尤其是女人的。
但陈易澜只是面上赞许,心里仍旧淡淡的。毕竟,这话究竟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你知不知道这里干违法勾当,迟早要被查、被封,你还是换个去处比较好。”
初出茅庐时她会这样傻兮兮地善意提醒,但吃了几次大亏后,她就不会再犯。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对手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严密组织,他们十分狡猾。
“我过几天要去S市办个手续,能约你出来一起吃饭吗澜姐?”他叫的十分亲热,“我觉得你性格好学历又高,想跟你一直做你朋友,偶尔还能向你请教一下。”
面对对方诚挚的眼神,她回一个礼貌的答复,“如果到时候时间允许,我就出来见你。”
“在纪检做暗访律师很忙吧,要是没空就别勉强。”他语气温和,又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崇拜,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一下就嗯了声。
但陈易澜是谁,哪是那么容易就令她放松警惕。
她仔细琢磨这话,好半晌都没吭声,然后突然发问:“你为什么说我在纪检?我只是韩先生的秘书而已。”
“原来您不是吗?”
“当然不是,”她也能把装傻玩得很溜,“您说的暗访又是指什么?谁跟你讲的?”
他还是磊落的态势,“我听他们说,上边纪委派人过来查,自然就以为你们都是,搞错了勿怪。”
她试图套话,但对方不知是真懵懂还是城府太深,全程表现得纹丝不露根本找不到破绽。甚至还反过来试探她。不管是美艳的余主任还是今天这个看起来很阳光的男助理,实际上都是狠角色。
“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懂也正常。”她笑容柔和,杏眼弯着真是美极了,但心里却是彻底警惕起来。
两个男的在外面做调查,无人随行倒落了个清净。裴衡抽空问他,“你也没必要把她看得那么紧,让她出来长长见识挺好,她现在还年轻。女人结了婚可就没这么自由。”
“我倒希望跟她尽早完婚。”
“她肯定不同意,甚至会有点抵触。”裴衡的语气十分笃定,而且事实不也正是如此么。
韩纵立刻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她有自己的抱负。”
“她的抱负跟结婚生子又不冲突。”
裴衡淡淡地笑了下,“男人是,女人可不是。”
韩纵沉默了。
“十年前省委副书记涉嫌行贿案,当事人可就是陈家的,虽然后来证明没有受贿。但只要进过纪委,政治生涯也就到了头,他们一家很惨,当事人直接跳了江,留下孤儿寡母,后来他们转为经商,又重新开始折腾,现在也算是市里小有名气的。”
韩纵竭力回想,但毫无印象,“可我从小到大都没听过她家有什么重大变故。”
“当然不是她家,她家要是发生这事,陈伯怎么可能做到司法部,只是旁支的一个亲戚。但就算隔得再远,也毕竟是相识的同宗的,她当时很难受,说那个伯伯人很好,怎么就被活活逼死。”
韩纵停顿着,心里突然有点苦涩,“她从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提了,只是你没注意,她当时还找我哭过,说你不想理她。”
韩纵听完,整个一愣。
从小到大俩人也不是没吵过,仅有的几次比较严重的,他都记得。
此刻仔细回想,终于在脑海里捕捉到只言片语,他恍然发觉原来是那一次。
当时父亲出轨的丑闻暴露,家里整日不得安宁,他的确对陈易澜吼过,现在不要来烦我。
在她最需要安慰和呵护时,他把人赶走了。
“那时候她就立志要从事检察工作,努力还原真相,不冤枉谁也不放过谁。”
“她还说过,其实不是很喜欢当律师,因为有罪无罪律师是不管的,只要辩护就够了,纪检律师稍微接近检察官。”
这回韩纵停顿了很长很长时间。
☆、陈小蜜到底靠不靠谱
25
韩纵先是摸到医院,搞清楚受伤矿工是哪几个,又去病床看望一下,但询问的过程并不顺利,几个受害者守口如瓶,一直在说单位没有亏待自己,其他的一个字也不吐。
——没有利用价值。
他不带怜悯地走了,去工地或农田实际看了桃树种植和白酒发酵,真真假假还挺像那么回事,但跟那些人聊天得到的信息却差强人意。把这些事都做完,天色已经很晚,他跟裴衡交流一番,回到宾馆房间。
第二天,他专门走访村民来了解情况,说是让裴衡检查疫病情况,是上级派下来的例行任务,在挨家挨户给村民体检的过程中,他就得旁敲侧击地进行询问。这个过程没能给办案带来突破进展,但至少令他了解了一些真正的实际情况。
他整个行动虽头绪繁多但有条不紊,一步步慢慢推进,充分彰显了一个检察官的职业水准,当然更多的还有他的执着,来回奔波竟丝毫不觉疲惫。
第三天,他终于撬动了一个人的嘴,拿到一些很有用的信息。
“只要你门子够横、路子够野,这个事就很容易做成。有钱疏通关系,也不愁挣不到钱。”但那个村民说到这就不再往下讲,但他吐了个人名,还说这人是老江湖,对内`幕甚为了解。韩纵回去一查,发现是以前退下来的老干部,子女都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这种人没什么牵挂,愿意讲实话并且提供线索的概率就稍微大点。
韩纵又过去套话、追问,那人起初不肯说,后来终于透露一点,说私开一个煤矿还蛮耗钱,光那些设备就要花几十万,第二大开销就是“摆平”上边好多部门,比如地矿局、市委办、煤炭稽查队、环保厅、派出所等等。
“上边不同意,这事就办不长久。每个月要向村政府交四千块保护费,乡政府是七千,市政府就更贵,要好几万呢!但只有这样就能保证每次检查人员一来,矿主就接到村政府的电话通知,等检查的人到了这儿,他们已经用装载机事先封住矿口,等到那些人一走,再来开工就万无一失。我跟你讲,从村到乡到市,一层层都得有人,但凡少一层这事就办不妥。”
韩纵想让他吐出个人名,之后好顺藤摸瓜,那人沉默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最快的方式就是逼那些矿工吐出来,但他们已经收了巨额的赔偿费和医疗费,现在铁定不会泄露。
陈易澜也来医院看望病人,没跟韩纵一起更没以检察的名义,她什么都不询问,只是关心和安慰。
当时韩纵正站在外头看,心想这陈易澜还真是“入戏”,说她是小蜜,她就尽职尽责去演好一个花瓶、傻白甜,始终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尽在跟他们拉家常,聊到最后还谈笑风生。
所幸他一开始也没指望她能起多大用,只是觉得既然她这么渴望那就带上吧,自己麻烦些也没什么,毕竟他对她的容忍度比较高,但如果是其他女的,那可坚决不带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所以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在纵容她。
整个行程又不温不火地进行了几天,韩纵掌握不少证据,但绝大部分都只是证词,真正的实锤还得靠精准定出黑煤矿的位置,并且取得一定量的样品,后者倒不难,毕竟过几天他就要去厂子里看货品和成色。私开煤矿违法,但这种煤炭加工厂完全合法,他们的账目肯定也做得很漂亮,挖出来的黑煤全被记录成从外面正经采购的。他得好好探个底。
陈易澜这几天的行踪非常古怪,白天去山上晃悠,跟观光旅游似的到处跑。或者去医院照顾那三个受伤的矿工,手把手照顾,拉近距离,后来他们都不叫她陈秘书,而是热乎叫小陈。
她一系列的行为,给人感觉就是她心思根本不在查案上,只是过来当一个善良的志愿者。
韩纵私下里还打趣过,说她不像干纪委的,应该去党委,如春风般温暖。
她听出这里头的淡淡嘲弄,但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我说过不会拖后腿就一定做到。
他没有认真琢磨这话,只是笑着敷衍,“行行行,你只要保持这种状态,不随便乱跑,我就可以放心。”
他目光宠溺而纵容,但她却不太喜欢,准确来说甚至有点抵触,因为这目光本质是意味着“你弱也没关系,本来就不指望你干什么”。
陈易澜咬咬牙,但还是没吭声,只是跑得愈发勤快。
韩纵觉得她做的是无用功,后来也没继续关注就忙自己的去。
结果有一天,他又去医院找人问话,顺便到楼上病房一看,陈易澜这次依旧在,而且她把自己当护士,对几个病人照料的事无巨细。
矿工家里的小孩都在上学,妻子要做零工又要煮饭和顾家,只能在送饭时来医院一下,所以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只能靠医院护士。但很多护士会擅离职守,夜里值班也没个人。陈易澜倒是不怕脏也不怕累,真的在照顾而不是做做表面形式。
那种脏兮兮的呕吐物,她都端出去倒掉,然后拿拖把回来打扫。
说真的,这些伺候人的脏活儿,检察官那帮男的,是怎么都做不来。
韩纵看了心里很不适,立刻把她叫出来。
“陈易澜,你觉得我没给你安排工作,自己太闲了非要找点事做?”
她想了想,竟干脆点头。
他不满地啧了声,“你呆在宾馆不行吗?实在要做调查也可以出去跑,但老在医院作践自己干什么?”
她倒很平淡,“不是作践,很正常的帮忙而已。”顿了顿还补一句,“而且是帮我自己。”
他冷冷地评价一句:“妇人之仁。”语气充满了不赞同。
“我并不是一个圣母,你想多了。”
“从明天起你不准干这个。”
“我已经完成的差不多,的确不用再干。”
这句话很莫名其妙,连韩纵都没太听懂。但她波澜无惊,亦没跟他解释什么,只是以洗手消毒作为理由提前走了。
而且她连着三天,每晚都独自跑出去,而且回来得相当晚。
韩纵睡眠浅,再加上这种老宾馆隔音效果差,以至于他可以听到对面的开门声。
第一回 是十二点半,第二回是一点,第三回竟然是凌晨四点!
他问了两次,陈易澜都含糊过去。第三次他直接下床出门,截住她,威严地质问干什么回来这么晚,甚至拿身份来压她逼她非得说。
她当时穿着黑色的便服,所以身上沾的煤渣、土灰在走廊那种昏暗的光线下很难被看出来,不过韩纵还是眼力过人,伸手在她领口上捻下一小颗异物,灰黑色的石砾,但又不像真石头那么硬,他用力一捏便碎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当即就皱起眉,不悦地发火:“你竟然擅自去煤厂?”
“没有,”她赶紧解释,“你已经去过,我干嘛还去,不是做无用功吗?”
“那你这是去哪?”他眉头还紧紧拧着。
说真的,他一旦严肃起来,那样子她看了都要怵。
她微微侧着头,沉默。
他很不客气地将她的脸转过来,“都不说煤场,这鬼地方就没见几个女的,你一个人深更半夜跑出去,一旦发生了什么,我简直……”
她出声打断,“我有结果了。”
“本来想完成再给你看,但现在既然这样,我就先把半成品交给你。”
他以为她又想含混,正欲再次逼问,但她飞快地打开门,拉着他进屋。
韩纵缓了缓,坐在她床上,看她到底要干嘛。
她把行李箱拿过来,然后开锁,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但她打开夹层,取出一张很厚的白纸。那张纸很大很大,铺开至少有一个桌面,所以她折了四折。
韩纵本来是兴师问罪,但一看到那张高级作图专用纸,他脸色就变了。高超的职业敏感性又告诉他,那会是一个关键性的线索。
他大步走到她跟前,“你拿到了地窖的结构图?”
纵使他再淡定,此刻也忍不住有点震惊。
☆、过电般的心动(含入V公告)
26
陈易澜把那张纸彻底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外行人第一眼就会看晕,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那些点线面是有充分规律的,组合到一起,很明显就是个构架图——即使完全不懂的人,也能轻易看出这点。
她知道他看得懂,也就不用解说,只问道:“要不现在就跟我过去看看?我已经踩过点。”
韩纵没回,只是专注地去看那张纸。
底图可是相当有用,无异于□□,只要有这玩意,专业工程师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是真的白酒窖哪里又是不合理的黑口子,韩纵在过来之前当然已经梳理过这种资料,但很可惜这条路没有走通,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当时都没有必须上交工图的规定,不是原件被破坏或藏起来,直接就是没有——这条路彻底断了。
他才不会试图折腾出原图,这不是他的办事风格,从上回教训下属就能轻易看出这点。
至于到底怎么精准找出黑煤矿的位置,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手段和办法,主要是从杜老板入手……甚至已经等到了合适的契机。
但他正要行动时,陈易澜已经有了突破。
“你这几天,每晚都是去踩点?”
“我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这几天已经是定点。”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沓很厚的材料,“我找他们的人要了酒窖的构造图,看了好几天,发现有些数字不太合理,因为我记得你说过,人在造假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用自己熟悉的数字,如果那串数字明显带点内在规律,很可能就是假的,所以我当时感觉有问题。发回去让同事帮忙分析,三天后分析结果出来,他们说承重部分严重不足,缺了三根主柱,采取吊梁分担重量。”
“然后我就在想,不应该啊,就算酒窖只是幌子,做做样子给领导看,但至少也应该把构架做对,不能马虎到连承重柱都省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不是忘了加,而是不能加。那为什么不能加?因为底下是空的,是挖煤的黑口子。一旦加了承重柱,这个口子就彻底封死,所以他们宁可换成吊梁结构,也要让它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