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见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展云端听完便丢开了。
进了店内,只见迎面墙上高悬着一块大大的烫金匾额,上面写着“甘馨可喜”四个大字。前世里她曾经来过吉庆斋,这块匾额的来历也是知道的,并不十分在意,顾越却夸了一句:“好字,词也好。”
展云端轻笑,随口道:“这是本朝太宗皇帝的字,自然是好的。”
顾越微笑着瞧她,“妹妹知道它的来历?”
难得有自己知道而顾越不知道的事,展云端略有些小得意,笑靥如花地向顾越介绍道:“当年太宗皇帝游巡江南,经过苏州时,无意中尝了吉庆斋的点心——那时还是个极小的铺子,很是赞赏有加,一时兴起,便写了这四个字赏给吉庆斋。”
“妹妹真是博学,受教了。”
“说起博学,哪里比得上你,”展云端自嘲地叹气,“这种奉承话怎么听怎么像在骂我似的,以后别跟我这样客气了,听着别扭。”
顾越笑:“好,我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起到了楼上雅间里,闲不住的展云逸已经推开临街的窗户,正在向外张望。阊门这里商贾云集,行人如织,各行各业各种店铺会馆纷列其间,是苏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几个孩子都兴致勃勃地凑到窗边,一起看那街上风景。
一时楼下端了点心上来,谢氏招呼他们过来吃,笑言道:“今儿这些点心可不是往日外带的那些,都是要趁热坐在这里吃的,快过来尝尝。”
展云端第一个拿起来吃的便是银鱼春卷,这是前世里她最爱的苏式点心之一。端午前后正是太湖银鱼最肥美的时候,洁白如雪的银鱼馅包上半薄的春卷皮,洒上白芝麻炸得金黄,轻轻一咬,内里细嫩鲜美、盈润多汁,外层酥脆可口、齿颊留香,不带半点鱼腥气,端得是美味无比。
杨姨娘端起一小碗百合绿豆沙喝了两口,不由得赞道:“这个好喝,居然还有淡淡的清凉薄荷味儿。”
谢氏笑着指桌上:“你再尝尝这个酥饼,圆的是甜的,长的是咸的,都香得不得了。”
展云端一转脸,见顾越正在吃那小竹笼中的虾仁烧卖,不由得笑了,问他道:“味道如何?”
这虾仁烧卖也是吉庆斋一道极妙的点心,上面嵌着新鲜大虾仁,内馅汤汁丰厚鲜美,顾越点头,“好吃。”说着帮展云端挟了一个,“妹妹也尝尝。”
一行人个个吃得欢欣无比,展云端觉得差不多饱了便放下了,依旧来到窗边看街景,顾越也跟了过来,只留展云秀和展云逸跟着杨姨娘还在桌边大快朵颐。
谢氏打赏了在雅间里伺候的两个伙计,问道:“能否请贵店主前来一见?”
达官贵人们来吉庆斋用点心,吃得高兴了,见一见店主夸赞几句打个赏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伙计们早就见得多了,同知夫人有这样的要求也并不奇怪,很快便下去将店主请了上来。
那店主看起来只如四十许人,瘦瘦的身量不高,一双眼睛倒是颇有神采,展云端瞧了两眼,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时,对方行礼说话:“小人韩世平,见过几位贵人。”
韩世平?
展云端一下子想了起来,刚才在楼下门口顾越遇到的那个熟人不是叫韩世安么,跟这韩世平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韩世安看着略微困苦老相一些。他们都姓韩,一个世平一个世安,八成是兄弟吧。
她心里正猜测着,只听谢氏道:“韩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韩世平躬了躬身,表情略显惶恐,陪笑道:“太太可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只是一个做点心卖点心的生意人,实在当不起太太以先生相称,请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谢氏微笑道:“你能解我之惑,先生二字还是当得的。”
韩世平连称“不敢”,谢氏笑道:“韩先生事多人忙,我也不绕圈子了,直说了吧。今日见先生,是有个不情之请。我家婆母原是江南人氏,先前也是贵店的常客,去了京城之后,一直对贵店的点心念念不忘。我这个做儿媳的想尽一尽孝心,让她老人家在京城也能吃到像贵店这般好吃的苏式细点,所以我想跟先生学些点心的制作法子,不知能否教我?需要多少花费都好说。”
展云端微微吃了一惊,原来谢氏今日来吉庆斋,除了替自己过生日之外,竟然还存了心思想跟人学做点心来孝敬祖母展老太太,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不过,有二舅奶奶这个现成的失败案例在前面,谢氏恐怕也很难如愿。
果然,听完谢氏的话,韩世平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得贵人看重,是敝店的福气,小人受宠若惊。不过从开店到如今,想来敝店学手艺的数都数不清,不乏有些身份尊贵的,然而敝店从不曾答应任何人。这个与费用多少并无关系,实在是这点心的制作手艺乃是祖辈相传,韩家世代子孙都靠这个吃饭,祖训叫不可传与外人,还望贵人体谅。”
吉庆斋的点心名满江南,慕名前来想拜师学艺的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达官贵人想把自家的厨子送来学个一招半式的,所以,谢氏提这样的要求韩世平早就见怪不怪。
不过,作为吉庆斋韩家的传人,守着祖传的手艺把生意做好是必须的。只要不是韩家自己的人,莫说是官太太了,就是当官的自己要来,这点心的制作法子也绝不能传授。
他话说得非常客气,但是从眼神到语气都显得异常坚决,而且毫无惧意。谢氏眸中流露出失望之色,面上却仍然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若果真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韩世平陪笑道:“太太客气了,您也是一片孝心,让人敬佩得很,只是小人作为韩家子孙,也得遵着祖训行事,不敢违背,只好跟您说对不住了,若是还看得上敝店的点心,欢迎随时来光顾。”
他退下后,谢氏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甚是惆怅。嫁给展谦之后,虽然到现在她都还未曾见过婆母展老太太,但是多方了解下来,想要在真正在展家立足,必须要得到展老太太的认可。
然而,她的家世背景是个大问题,又带着个俗话说的拖油瓶,对于能让展老太太第一时间认可自己实在缺少信心,所以不得不费尽心思想着要在别的方面上多加弥补,若能会做这吉庆斋的点心便是一样极好的加分项。然而,现在看来,展谦这现管的父母官的名头在吉庆斋面前也还是不顶用。
见她一时默然失望的样子,杨姨娘劝慰道:“太太莫要灰心,要不回头让咱们老爷来和他说,看他还敢不敢这样硬气!”
“没事,”谢氏勉强笑道,“我早就知道十有八九他是不会答应的,也就是想当面问他一问罢了,且不说咱们老爷不会来做这样的事,就算他来也是没用的。”
杨姨娘怔了怔:“这店主也是奇怪,他一个做买卖的,不爱钱也就罢了,难不成也不怕官?”
谢氏怅然道:“他能这么硬气,自然是有本钱的。单凭楼下那块匾上的四个字,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家。”
杨姨娘不明就里:“那四个字有什么玄机?”
谢氏道:“那是当朝太.宗皇帝的御笔,专门写给吉庆斋的,韩家有这个,就如同护身符一般,没有哪个官员敢以势欺他的。”
顿了顿,她忽然又抬起头展顔一笑:“不说这个了,今日我们主要是来吃东西的,我也就是顺便问问罢了,行就行,不行也就算了,既尝了味儿,回去以后我自己试着做做看,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能摸索些门道出来。”
展云端轻轻戳了身边的顾越一下,低声道:“楼下那四个字的来历,你原本就是知道的,对吧?”
顾越笑了笑:“略知一二,经你解说才知道得更详尽了些。”
展云端悠悠地摇着手里的缂丝梅花团扇,斜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你可真会说话。对了,刚才在楼下碰到的那位韩世安是不是这位韩店主的兄弟啊,我看他们长得有点像,名字听起来也像是一家人呢。”
“嗯,被你猜对了,”顾越道,“先前金先生跟我提过一次,韩二叔的兄长是吉庆斋的老板。”
“是吗?”展云端停了扇子,微微有些讶异,“刚才这店主是哥哥?那位韩世安是弟弟?怎么看起来比他哥还显老啊?”
“许是因为他读书太过辛劳吧。”
“你又在帮人说好话了,”展云端一想便明白了几分,瞟着顾越笑道,“他哥哥做生意也一样辛劳的。你那会儿说韩世安还是个童生,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只怕考了不知多少回了吧,到现在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那样子啊十有八九是愁的!”
顾越垂眸浅浅一笑:“你说的也有道理,韩二叔的文章我也是见过的,其实不错,只不过可能是临场容易紧张吧,进了考场以后难以发挥正常,所以才屡试不中。不过,他是个有恒心的,说是不考过誓不罢休的,今年院试要和我同考呢,但愿他能顺利过关吧。”
展云端手中的扇子越摇越慢,若有所思。韩世安是韩世平的弟弟,也算是韩家嫡系,吉庆斋这个店想必是有他的份子的,自己知晓今年院试的考题,若是拿来跟韩世安交换吉庆斋点心的制作手艺,不知能不能行得通呢?
她认真思考着,表情专注的小脸格外娇俏可爱,顾越看她:“怎么了,在想什么?”
展云端收敛了心神,意味不明地冲他笑了笑:“我在想……你这次院试有几成把握?”
顾越目光灼灼,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窗棂,沉吟道:“大概有七成左右的样子。”他生性低调谦逊,即使面对自家人,在谈及这种事情也表现得较为保守。
“那你觉得韩世安呢?”展云端试探着又问。
“别人我就不知道了,”顾越道,“毕竟考试中不可控的地方太多了,若要顺利通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你又来了,”展云端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轻易不肯说人半点儿不好。”她把目光投向远方,忽然又轻笑了一下,“话说回来,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顾越觉得韩世安能不能考过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家自己人觉得他能不能考过。依照韩世安这二十年都屡考不过的表现,他们要能觉得他这次能考过才怪!
心中如同绕口令般盘算了一番后,展云端觉得,自己还是大有可为的。
第21章 出题
从吉庆斋回来后的第二天,展云端便请了郑嬷嬷的儿子名唤胡祥的,去帮忙打听韩家两兄弟的情况。那胡祥跟在展谦身边办事也有些年头了,很是机灵,数天之后便来回她的话。
借着去展谦书房的机会,展云端见了他,胡祥道:“姑娘让小的打听韩家兄弟的事儿,小的这几天走访了好几处地方,打听得虽不说十分完全,也有个七七八八了。”
展云端道了声辛苦,叫他细细说来听听。
胡祥便说道:“那韩世平和韩世安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父亲韩老头儿去世以后兄弟俩就分了家,现在还有个七十的老娘跟着韩世安。”
“韩世平是长子,又是从小就跟着父亲操持吉庆斋的,所以分了家以后吉庆斋就由他打理,带着他自己老婆和两个儿子儿媳妇做活计,他弟弟和老娘在里头占着干股,每年坐等分红,并不管事。”
“那韩世安据说从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一直专心读书想考科举,没想到考来考去,二十几年下来连个秀才都没捞着,花费了无数银钱不说,还成了两头不靠。他哥早就叫他去吉庆斋帮忙,他又不肯去,铁了心地就是想考个功名出来。”
“本来他嫂子对他就不大待见,如今连他哥也不大愿意管他了,分红便给得不甚利索,每每都要韩世安上门索讨才给一些,人憋屈不说,日子也不太好过,老婆一气之下便改了嫁,留下个女儿给他,现在女儿已经嫁了人,家中只有韩世安和他老娘。邻居都说,这人是读书读疯魔了,除了读书就不会干别的事儿了。”
展云端只觉得这韩世安痴傻得让人心生敬意,忍不住感叹:“他之所以这个样子全凭着心中一股执念,别人是撞了南墙就会回头,他这是一次又一次,想硬生生把南墙撞倒呢,就算一辈子成不了事,也算是不落遗憾了。”
给胡祥开发了赏钱让他去了,展云端便往展谦的书房这边来。
展谦正和两位幕友闲坐,说些文章诗词之事,见展云端来到,那两人便要起身告辞。
展云端心中早已有了些谋划,笑道:“两位先生莫要急着走,我有件事情找我父亲请教,正好二位也在这里,就请一起帮忙参谋参谋。”
那两人心中暗暗称奇,也不知小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人人都知展大人最是宠爱这位嫡长女,此时她既然开了口,断没有直接拒绝的道理,便都笑道:“姑娘客气,有事尽管说。”
展谦也是一头雾水,见她说得好像煞有介事的样子,便笑道:“你有什么事,说罢。”
“前几日,我和大哥聊了聊考试的事儿,听他说只有七成把握,我挺为他担心的,”展云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忧心仲仲,“所以我帮他想了个法子……”
“爹爹你和两位先生都是饱读诗书参加过科举有功名在身的人,对考题肯定有些研究,不如你们如同主考官般拟些个考题出来,让大哥做一做,看一看,评一评,多少能积累些心得和经验,到了真正考试的时候做起文章来也就更有章法了。爹爹你说好不好?”
三个大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位幕友不失时机地恭维:“姑娘不参加科举,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实在难得,足见姑娘聪慧过人。”
另一人亦笑道:“若是男儿身,也是指日便可蟾宫折桂的了。”
对这些明显看在同知大人面子上的奉承话,展云端只淡淡笑了笑,懒得多加理会,只瞧着展谦等他开口。
展谦跟那二人谦逊了一番,然后说道:“这个说白了也就是模拟着练习,我以前考试的时候也用过差不多的法子,便是将以前历科的考题汇总起来,自己写了再请老师点评。据我所知,阿蜚早就在做这方面的收集和整理,你不用担心,他是个稳妥的性子,说是七成把握,实则九成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