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客套之后,才总算进入正题,昭王问道:“刚才肖长史已经说出了上联,顾生,你能对出下联否?”
昭王点名把他叫起来的用意,是个人都猜得到。方才你来我往的客套之间,顾越心中早已默默地在想下联,此时见对方发问,他便回道:“小生愿意一试。”
“那就请吧。”
顾越的目光投向花窗之外,朗声吟出下联:“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淡荡,洵是仙居。”顿了顿,又微笑着加了一句:“横批,意适身安。”
“好!”昭王忍不住出声夸赞,众人一喜,随即纷纷附和称赞。“小小年纪,真是后生可畏。”“少年好学,将成大器啊。”
“此园可名适安园,”昭王拿起笔一挥而就,笑得十分畅意,向杜富豪道:“孤和肖长史及顾生三人成就这副好联,可是便宜你了!”
杜富豪满心欢喜,诚惶诚恐地道:“某荣幸得很,感激得很……少时定有重谢。”
展云端原本就为顾越顺利对出下联而高兴,听到“重谢”两个字更是心花怒放,只期待着这重谢到底有多重什么时候才能送上来。
那位削梨长史,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更是一副被他人抢了风头的郁闷表情,他突然上前道:“禀王爷,这位顾生如此有才,臣想再与他试对几联,请王爷准许。”
在座的人里面除了展谦和展云端之外,其他人包括昭王在内,都是禀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见肖长史似有不服之意想再试顾越,自然无有不可,纷纷表示期盼。
昭王取了手上的一只白玉扳指放在案上,笑道:“今日肖长史与顾案首斗联,如此雅事,不可没有彩头为贺,这个算是孤的,谁赢了谁就拿去。”
众人也来了兴致,附和着纷纷道:“我等亦当随王爷贺。”于是,有放翡翠鼻烟壶的,有置扇坠的,有直接从身边女眷头上腕上摘东西下来的,更多的则是直接放小金锞子的,顿时在案上堆起一座小山来。
有道是,黄金迷人眼,财帛动人心。见有如许多的彩头,肖长史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更加斗志昂扬,他捻捻唇上挺刮的小胡子,向顾越道:“听好了!”
顾越点头:“请先生指教。”
肖长史指着门外:“竹高鸣翡翠。”
顾越目光一转,落在临水那边,便笑道:“湖暖戏鸳鸯。”
肖长史亦望向那水,又道:“湖光似镜云霞热。”
顾越却转头向远山那边:“松气如秋枕簟凉。”
肖长史微微点头,飞快地说道:“树影悠悠花悄悄。”
顾越只微一思索,接道:“晴云漠漠柳毵毵。”
肖长史一脸凝重,紧紧地盯着顾越,顾越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然而眼神却甚是专注,好在每次肖长史说出上联,他都能及时对出下联来。展云端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却也感觉到两人之间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几个回合下来,肖长史见难不倒顾越,想了想说道:“庭前种竹先生笋。”
顾越微一思索:“庙后栽花长老枝。”
肖长史觑着他:“我这上联的意思是,在庭院前面种的竹子先长出了竹笋。”
“明白,”顾越应道,“小生这下联的意思是:在庙后头栽的花长出了老枝。”
肖长史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嘿嘿笑道:“我的上联其实另有意思,说的是,庭前种的竹子先生不想要,又把它砍了,所以是庭前种竹先生损,毁损之损,非竹笋之笋。”
“明白,”顾越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小生的下联其实也可作另一种解释,庙后栽的花被风吹得要倒,所以长老拿木头做了架子将它支撑好。所以是庙后栽花长老支,非枝条枝,而是支撑的支。”
听到这个解释,人群中又爆发出赞叹之声,就连肖长史的目光中都不禁流露出佩服的神色来。
他突然又一笑道:“顾小弟,你有所不知,我的上联,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说的是有人在庭前种竹子,先生不明原因,就询问此人。所以,其实是庭前种竹先生询,询问之询。”因他口音甚重,说询问那询字的时候与笋字极像。
你奶奶个腿儿,展云端在心中暗骂,自己官话不标准,倒借着口音戏耍别人。
顾越依旧一脸的温和从容,笑道:“明白,小生的下联也还有一层意思,说的是有人在庙后面栽花,小和尚连忙跑去告诉长老,长老说他已经知道了,所以,我的下联其实是庙后栽花长老知,知晓之知。”
众人闻言包括昭王在内都大笑着纷纷鼓掌叫好,肖长史的最后一层意思其实已经有些耍赖牵强了,倒是顾越三层意思皆无可挑剔。
昭王笑道:“肖长史,看你今天要输给这小子了!”
肖长史额头迸出汗来,挣扎着道:“臣再说最后一联……眼珠子,鼻孔子,珠子还在孔子上。”
在座的众人都是饱读诗书的,他这一联中的教训示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于是都向顾越瞧了过去,看他如何应对。
顾越却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吱声。展云端一下子着急起来,前面那么多都对上了,难道就在这最后一个上功亏一篑?也太可惜了!
肖长史看到了转败为胜的希望,终于松了口气:“怎么样,对不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所涉及对联均来自清代梁章钜的《楹联从话全编》以及明代解缙的故事。
第28章 升官
顾越忽然抬头,微微一笑,声音宛如煦日春风:“能对出来,只是恐对先生不敬。”
肖长史微微色变,众人好奇心大起,昭王连声催促:“无妨,快说!快说!”
顾越这才向肖长史拱了拱手,“得罪了,请先生勿怪。”这才瞧着对方,缓缓道:“眉先生,发后生,后生更比先生长。”
以昭王为首的人群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肖长史涨红了脸,却也彻底被折服,他一改之前傲色,向顾越作了一揖,诚心诚意地道:“顾小弟果然少年英才,在下佩服。”
展云端眉开眼笑使劲地鼓着掌,由衷地为顾越高兴。不少人在夸赞顾越的同时,跑来恭维展谦,面对着众人的敬贺称赞,展谦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
以才学服人带来的恭维,和因官位权势而来的谄媚,完全是两种感觉。先前一时冷遇给他们所带来的郁闷之气早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欣喜自豪。
当然,更让人打心眼儿笑出来的,是今日实实在在的收益。除了那一堆赢得的彩头之外,临走时杜富豪还奉上了他的“重谢”——整整八百两银子。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面对着顾越只靠动动嘴皮子就挣回来的这笔横财,展云端不由得深深感叹: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她好奇地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件瞧瞧,展谦扫了眼箱子里的东西,问顾越:“你有何打算?”
顾越垂眸含笑:“没有叔叔也就没有我今天,这些东西自然是交给叔叔您处置。”
“你这孩子也太乖巧,”展谦一笑,“这是你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怎么能给我?你自己收着罢。”
顾越目中闪过一道感激的亮光,“谢叔叔,不过其中三百两还是要给您的,否则咱们今天也进不去那个门。”
展谦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给昭王奉上的那三百两程仪费,笑道:“你还记着这个呢,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理是理,情是情,还是要说的。”顾越温和地坚持着。
展谦也不在意,随口道:“那交给你娘就好了。”
“是,”顾越应了,又从那堆彩头里面将昭王给的那枚白玉扳指拿了出来,双手奉给展谦,“这是王爷赏赐之物,请您收下,就当是孩儿的一点心意。”
展谦也没跟他客气,接了过去拿在手中把玩,笑道:“谢了。”
“不客气,”顾越接着转向正在帮他数金锞子的展云端,柔声笑道,“妹妹喜欢哪样,尽管拿去。”
展云端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挑?”
“嗯。”
“那我都喜欢,”展云端一时促狭心起,故意逗他,“能让都我拿走不?”
顾越面色不变,眼里笑意温软:“当然可以。”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大方,展云端难以置信,这表现可跟前世里有些不太一样:“你不是吧,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顾越道,“妹妹喜欢,就拿去,反正我还能挣到更多钱。”
展云端被他这自信心给震住了,不由得暗暗赞叹,然而她伸手将箱子盖上,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还是你自己留着罢。”
她心里很清楚,谢氏和顾越来展家几乎是白身,母子俩并没有半分私产,顾越以后进学也好娶媳妇也罢,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得很,现在有了这箱东西在手里,谢氏心里应该会踏实许多了。自己又不缺钱花,哪里能占他的便宜呢。
展谦也对顾越道:“是了,你自己好好收着,或者拿给你娘,让她帮你保管。”
“知道了,”顾越一边应着一边仍旧打开了箱子,“妹妹还是挑一件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另外帮我一个忙,看看给姨娘还有弟弟妹妹他们每人也送点什么,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展谦在旁边笑眯眯地瞧着,神色间颇为赞许。展云端一笑:“你倒想得周到,那一会儿到家后,别忘了拿几吊钱出来给今天一起出门的下人也打赏些。”
“嗯,知道了,谢妹妹提醒。”
展云端从箱子里挑了几样东西出来:“这个红玛瑙手串给姨娘,这个扇坠儿给云逸,这只镯子给云秀,我嘛……就拿这个金锞子就好啦。”
因为前面被展谦送给顾越的玉佩刺激了一把,以至于现在展云端有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不管她从顾越的这堆东西里面拿什么物件都有点不合适——前世里顾越送的定礼各式各样的东西可不少,她都记不清楚都有些啥了。
所以最后她决定,直接拿个最普通的金锞子了事。
顾越却误会了:“想来是这里面的东西都不合妹妹的眼吧,你先拿着这个也好,回头我一定用你喜欢的东西来换它,必定叫妹妹如意。”
那金锞子是笔锭状如意形,谐音“必定如意”。被他这么一解读,展云端登时觉得烫手,有种想把它扔回去的冲动,勉强咧出一嘴笑来:“不用啦,这个就挺好的。”
随着车子一震,那如意锞子从她手上滑落下去,顾越帮她捡了起来,重新递给她:“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保管好啊,将来说不定能换好大一笔钱呢。”
也对,展云端转念一想,接过去高高兴兴地把那如意锞子放进随身荷包里,等将来顾越当了权倾朝野的大官,拿这东西找他换一大笔钱花花,那可美得紧。
对展家来说,昭王经过苏州的事就这样以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过去了,他们从中大大受益,顾越不仅赚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而且在苏州的官绅中名声大噪,风头一时无两,请他做客的上门求见的络绎不绝。
好在顾越性情沉稳,脑子还算清醒,知道秀才不过是漫漫科举的第一步,因此闭门谢客,并不理会外间的各种喧嚣干扰,待到了府学入学,依旧一心一意地读书。
转眼又过了一年。
四月里的某一天,展谦收到京城传来的邸报,顿时便炸了,回到内院,谢氏正在教展云端做些针线,他忍不住跟娘儿俩发起牢骚来,语声犹自愤然难平。
“赵东楼简直是胡闹,居然奏请给昭王增加护卫!也不知收了他多少贿赂,干这样的事!皇上竟然也准了,真是——”他差点说出糊涂两个字来,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谢氏柔声劝他:“皇上这么做,想必也有他的道理……你久不在京里,许多事情想必也不是很清楚,皇上身边有许多大臣帮他操心着呢,你离得这么远,就别烦了。”
展云端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皇上准许昭王增加护卫,为什么啊,不怕他造反吗?”
展谦揉揉她的发顶,“你还真是童言无忌——邸报上说,因为近年来江西匪患严重,所以才准许昭王府增加护卫。”
这倒是个好借口,展云端心想,她停了手里的活计,出神片刻,突然嗤地一笑:“爹爹,看来去年那会儿昭王来咱们苏州的时候,大哥猜他密见钟指挥,应该是真的了。只怕就是通过钟指挥来说动赵尚书的吧,京城里耳目太多,没有直接在咱们这边方便,而且要收什么东西钟指挥这边也可以帮忙啊,赵尚书可依旧清白得很呢。”
展谦叹了口气,“就算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皇上都已经准了,想必太皇太后也出了不少力,皇家的事……水太深,唉……”
都知道水太深,就别想那么多了嘛。展云端想了想,玩笑道:“看爹爹这架势,还好您不在京里,若是在京里只怕要直接和赵尚书干架吧。”
“那我可不敢,”展谦老老实实地道,“人家可是老前辈,再说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娘说得对,京里许多事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会儿也就随便发发牢骚罢了,真要在京里啊,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别人不敢说,你大伯,我就不信他赞成这个!”
不知冥冥中是否有什么难测的天意,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六月初,展谦接到吏部调令,着其赴京城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四品的官,比原来的同知连升了两级。
老爷升了官,展家上下自然一片欢腾,展谦邀金先生同去京城:“到了京城不管是继续应试还是谋个出缺都方便些。虽说展家有自己家学,但两个小女也还是要人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