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后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丫头还是这么机灵,惯会拿些话哄人。”
她幽幽叹道:“哀家当然知道她与哀家有心结,可哀家宁愿放着,不去解开,只因哀家也是个女人。她当年那样得宠,什么风头都占尽了,连哀家也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成了不能动的那个,却反过来要哀家原宥她。纵然她是真心悔过,哀家也实在迈不去这道坎。”
傅瑶盈盈抬头,“臣妾看不见得。要悔过早该悔过了,何必到临终前才做出许多张致来博取名声,臣妾看,没准贵太妃不止想与您重修旧好,还想求得您的庇护,保全诚郡王一家呢——先帝的旨意虽然有用,可先帝到底不在了,如今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太后娘娘您。”
她斗胆这么说,就是为了消除江太后的罪恶感——江太后也不是真有罪恶感,她一向厌恶常贵太妃,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碍于人言罢了。
江太后果然笑起来,“你这丫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能变个味儿。”
傅瑶脆生生说道:“臣妾也只是老实道出自己的想法罢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江太后觑着她笑道,“你比哀家精明,也比哀家看得清楚,又不惧人言,的确容易适应宫里的生活。”
傅瑶坦然接受这番赞誉。
“可是光有心思,固然能活着很好,可若要活得快活,就非得有一颗真心不可呀!”江太后叹道。这话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傅瑶若有所思。
真心么?江太后说的或许是对的,一个人不付出感情,就体会不到别人的感情,自然就不会快乐。可是江太后交出了真心,却并未得到应有的报偿,反而给了她无尽思念的痛楚——她成为太后靠的也是运气,而非真心。
反观常贵太妃,谁知道她爱不爱先帝,至少先帝很爱她,她曾经风光过,得意过,这就够了。
连江太后自身的经历都无法佐证,她又何必听这些训诫呢?
傅瑶这般想着,忽然觉得小腹一阵抽动,一股强烈的胀痛感,自下面慢慢升上来,渐渐席卷四肢百骸。
她一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眼前却渐渐吃力起来,额头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
江太后察觉到她的异样,咦道:“你怎么了?”
傅瑶勉强朝她一笑,“太后,臣妾……怕是要生了。”
*
元祯急急赶到时,寿康宫已经忙成一团,宫人们出出进进,盆子里头端的仿佛是血水。太医和稳婆则齐聚在寿康宫的内室里,里头偶然传来一两声微弱的嚎叫。
元祯坐立不安,恨不得自己代傅瑶受罪,遇到一个宫人就问她一声,“里头怎么样了?”
江太后比他镇定,尽管面上也有些不安,她细细捻着一串佛珠,安抚元祯道:“你放心,太医说了,傅良娣的情况很好。只是她头一胎生产,难免费些功夫,没事的。”
赵皇后也一早得了消息赶来,静静在一旁坐着。她虽不像这祖孙俩同傅瑶那般亲近,可心中也有些牵念:怎么说那也是她的第一个孙儿,以后得喊她喊皇祖母的。
元祯听着里头的动静,面色惊疑不定,“怎么阿瑶的声音这样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江太后好言同他解释,“这是要留着力气把孩子生下来,不然大喊大叫地把体力耗尽了,待会儿哪还使得上劲?”
元祯方才略略放心。
赵皇后瞅着儿子这般,心中好生纳罕:这个傅瑶究竟有什么本领,能让元祯对她念念不忘呢?之前不论,就连她有了身孕,元祯还是一心一意地守着她——成德帝做太子的时候也不曾这般,那时高良娣有了身孕,他还不是照样往周氏房里去了?
太过钟情,可是帝王之大忌啊!
元祯在殿里踱来踱去,忽听里头的喊叫一声高似一声,仿佛夜枭的悲鸣,令人毛发森竖。
元祯再也等不住了,便要冲过那道帘子,赵皇后连忙喝住:“站住!你要做什么?”
元祯咬牙道:“阿瑶在里头受罪,孤要进去陪着她。”
“胡闹!你是国之储君,怎可进产房这等血光污秽之地,若出什么乱子,谁担待得起?”赵皇后竖眉说道。
元祯冷眼看着她,“倘若躺在里头的是母后,母后也宁愿父皇眼睁睁地看着,而不来慰问一声吗?”
“你……”赵皇后语塞。
还是江太后平静地上前,拉着元祯的胳膊劝道:“祯儿,你不用去。现在里头有太医和稳婆照顾,阿瑶不会有事的。你这样闯进去,反而会扰乱她的心神,你让她还怎么集中心力?听祖母的话,就在这里乖乖守着,阿瑶知道你在外头等她,她会安心的。”
如此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元祯。
赵皇后在一旁愤愤看着,元祯居然为一个女子顶撞她,哪怕现在是特殊情况,未免也太不孝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声音渐渐平息,仿佛惊涛骇浪后的平静。殿里众人面色都惊疑不定。
片刻之后,一名身手便利的稳婆抱着婴孩匆匆出来,含笑俯身说道:“恭喜太后,恭喜皇后,恭喜太子,傅良娣诞下了一位皇女孙。”
第43章 女儿
平安生产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孩子……
赵皇后迟疑问道:“是个女孩儿?”
稳婆脸上一滞, 还是挂着平静而稳妥的微笑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 是女孩儿。”
“女孩也好。”元祯说道, 仿佛面向着殿中诸人。
他猝然起身, 走到稳婆身前, 伸出双臂,“让孤抱抱孩子。”
稳婆可不敢让他抱, 赔笑道:“殿下,您不知轻重,会伤着这孩子的。”
这话也是, 元祯也便没有坚持,只道:“那让孤看看。”
稳婆小心地将襁褓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红色的肉团。才出世的婴儿, 皮肤都是皱巴巴的, 脸部也未伸展开,虽然细细擦洗过,看去还是有几分怪异。
然而元祯却笑了,眉眼弯弯, “挺好看的孩子。”
他顿了顿, “傅良娣呢?”
稳婆往后瞅了眼,太医们正在陆续退出,“殿下放心,傅良娣很好,只是产后虚弱, 暂时还不能起。殿下若想看视,现在就可以去,傅良娣尚且醒着,只是需仔细些,别让傅良娣着了风。”
元祯听罢,待太医们都去后,便小心地掀起帘子,侧身进去。
傅瑶斜倚在床上,靠着一个软枕,青丝都披散着,脸上也是平平静静。
她一见到元祯便笑起来,“殿下,你来了。”
明明是一样的笑容,落在元祯眼里却多了些不同:他的阿瑶,仿佛比从前更沉静了,可是这份沉静只会令人心疼。
元祯轻轻坐到床边来,留神不发出太大的动静,他拉起傅瑶一只手,有许多话要说,末了却只吐出两个字,“阿瑶……”
傅瑶依旧含笑看着他,“殿下看过我们的孩子,觉得如何?”
“看过了,长得很漂亮,”元祯温声说道,“很像你。”
“胡说,”傅瑶嗔道,“明明什么都没长开呢,就那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能瞧出什么?倒说像我,我有那么丑么?”
她越是表现得和平时一样,元祯越发觉得眼底酸涩,他也顾不得傅瑶身上尚有一股血腥气,上来就搂住她,哽咽道:“阿瑶,你放心,我会去求父皇,让他一定要给你太子妃之位,这个位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只怕是难哪,傅瑶在心底默默叹道。
成德帝要她诞下皇长孙才许以太子妃之位,为的就是名正言顺,现在她拿什么去争呢?非但争不成,还会落一身笑话。
可是她也只能乖顺应道:“好。”她不能连元祯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打碎。
等元祯抱够了离身,傅瑶便说道:“殿下,你是从御书房匆匆赶回的吧?所以连衣裳都没换。现在我这里已经无事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元祯迟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
“当然,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孩子也顺顺当当生下来了,我也平安无事,殿下可以放心了。”傅瑶微笑说道。
元祯陡然觉得鼻头一酸,恍惚就要落泪,他急急起身,掩饰着笑道:“好,孤这就去见父皇,你且安心等着,养好身子,孤晚上再来看你。”
傅瑶木然看他离去,神情无波无澜。
她知道元祯这一趟必然不会成功,就如同她知道这太子妃之位已与自己无缘。
这是天意。
江太后进来,看着她叹道:“想哭就哭吧,在哀家这里,不必拘泥什么规矩。”
“臣妾为什么要哭?”傅瑶望着她笑道,“又没发生什么坏事,桩桩件件都是好的,不就是一个太子妃么,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要它做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太后娘娘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江太后眸中酸楚,姗姗上前,搂着她的颈,只顾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傅瑶靠在老人家温厚的肩膀上,两行清泪渐渐下来,又很快被她拭去。
半晌,江太后说道:“祯儿去向皇帝求情了,皇帝感念他一片痴心,或许会同意他的。”
“不会的,”傅瑶默然摇头,“陛下许诺待诞下皇长孙就立我为太子妃,太医也推断我腹中是个男胎,如今是天意不成全臣妾。陛下相信天意,天意不可违,哪怕连太子殿下也无法动摇。”
成德帝或许不见得相信天意,可治理天下却需要民心相信,所谓的天子,不就是得天所授么?
傅瑶没有败给任何人,她只是败给了运气。
她轻轻推开江太后,“太后,让她们把孩子抱进来吧,我想看看孩子。”
她不得不承认,起初她的确有点失望。假如她从来没有做过成为太子妃的梦,现在大约也不会难受,可是当她得知,自己能凭借腹中这块肉鱼跃龙门的时候,她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了,谁不想登上高位、过上更好的生活?
现在不过一夕之间,她的梦就碎了,从此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是难过也没有用,已经这样了,难道让她一索子将自己吊死?不,她还要活,还要活得好,让那些在背地里耻笑她的人瞧瞧,她傅瑶不会被任何事打垮。
至于她的女儿,那是她的骨血,她千辛万苦才将其生下来,那么也将用尽心力哺育她长大,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支撑。
傅瑶侧过脸,悄悄将脸上的残痕抹去,她必须打起精神面对自己的骨肉——做娘亲的整天淌眼抹泪,女儿还怎么笑得出来?
她愿意看到她笑,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
*
元祯跪在御书房冰凉的地砖上。
他苦苦哀求书桌前的父亲,“父皇,傅良娣这回诞下的虽是一女,可她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求父皇看在儿臣面上,答允儿臣的请求吧!”
成德帝放下手中奏折,看着元祯的面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祯儿,你不懂,这不是朕许不许的问题,是上天许不许的问题。朕已经发话下去,若傅氏诞下皇长孙,就立她为太子妃,太医院也已经诊出极有可能是男胎,一切都顺理成章,临到头来却陡生变故,这是天不从人愿,不是你我所能转圜的。”
元祯笑意苦涩,“父皇此意,是一定不准儿臣之请了?”
“是,哪怕你在这跪上十天十夜也不顶用。”成德帝仿佛觉得这话太过强硬,又放缓了语气说道:“祯儿,朕知道你喜欢那个傅氏,也愿意抬举她。既如此,往后你照旧宠着她、别薄待她就是了。至于太子妃之位,她若本分,也清楚自己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不会为这个和你过不去。”
“父皇既然已经决定,儿臣也无话可说。”元祯木然起身,涩声说道,“儿臣先行告退。”
等他脚步迟缓地出去,杨凡便讪笑着斟上一盏茶来,“太子竟像是被傅良娣冲昏了头,言语间仿佛有对陛下您撒气的意思。”
成德帝下笔不停,随口说道:“喜怒哀乐都为人之常情,骤然大失所望,朕若是他,也会气急。太子还年轻,多历练就好了。”
“是,那么傅氏那边……”杨凡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原说待皇长孙满月之日同册佳礼,礼官那边都已经备妥了,现在可……”
“都撤了吧。”成德帝淡淡说道,“至于傅氏,皇长孙虽没了,皇女孙诞生也算一桩喜事,你跟皇后知会一声,还是着意添减些贺仪送去,别让人笑话失了天家的气度。”
“是。”杨凡答应着,执着拂尘站在一边。
成德帝又将茶盏递给他,“这茶有些凉了,你再去煎一壶滚的来。”
杨凡连忙接下,手心一触,脸上却不禁一僵——这茶水分明还热热的烫手。
成德帝只是不愿他在眼前,才找个由头支开他。
杨凡心中一怵,也不敢质问,端着茶盏就急急迈开步子——做皇帝的喜怒无常也是常事,这回又不知哪里触怒了这位主子,还得花时间好好揣摩才是。
赵皇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昏黄镜面上照出的惨白人影,说不上难看,却无端有几分诡异。
宫里的女人都生得白,因为终日困锁在屋里,出不去这红墙。
身后的赵姑姑一下一下,细细地为她梳着发。打从赵皇后入宫后,赵姑姑就一直服侍她,从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开始,到如今成了皇后——可巧两个人都姓赵,自是比一般的主仆还亲近许多。
她自认赵皇后的心思没人比她摸得更透,可如今,她却越来越读不懂赵皇后了。
譬如说,赵皇后现在常一人对着镜子发呆,也不知为的什么。
赵皇后忽然开口,“兰芝,你说,高贵妃是不是比本宫好看许多?”
她问得突然,且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赵兰芝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讪讪道:“高贵妃不过是惯于浓妆艳抹罢了,单论美色,或许连贤妃娘娘都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