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歌意识到老爷子在打量她,却不动声色。她能感觉到老爷子像是有话跟她说,不由得想笑,她是他的孙女,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欲言又止呢?她没有开口主动询问,不紧不慢地练着字。
待她练完放下笔,老爷子道:“玉娘,祖父有话跟你说。”
谢长歌恭敬道:“玉娘洗耳恭听。”
老爷子沉吟片刻,才道:“今日刘姨娘来见我了。”
刘姨娘?谢长歌心里一动,知道老爷子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果然听得他道:“刘姨娘说,丽娘在京郊生病了,虽然治好了,身子却虚得很。刘姨娘心疼,又想着你就快到你祖母的生辰了,便想借着这个时机把丽娘接回来。”
谢长歌唇角微勾。她本来以为谢长怜离京不久便会施计回来,没想到到现在刘姨娘才说出口,可见刘姨娘母女俩都是能忍的。
老爷子见谢长歌不说话,以为她不高兴,心里叹息,道:“我知道你不乐意,我也知道丽娘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不希望她回来,是正常的。但是她毕竟是你妹妹,在京郊的这段日子也没见她掀起什么风浪,想来是改了很多。玉娘,祖父希望你能给她个机会。”
许是自幼失怙,又或许是在战场上看多了生离死别,到了老年,老爷子越发重视亲情起来。
一来谢长歌知道老爷子的性情,就算没有刘姨娘他也会把谢长怜接回来,二来谢长歌本就没打算把谢长怜困在京郊一辈子,所以她也就答应了:“既然祖父要丽娘回来,那便让她回来吧,一切全由祖父安排。”她没说什么原谅妹妹的话,只说听从祖父安排,将自己的态度摆出来。老爷子听在耳里,道:“你放心,等丽娘回来后便让她禁足在秋荷居里,不会让她再次伤害到你。”
祖父还是很关心她的,谢长歌的笑意真实了几分:“倒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只要她不来招惹我,我们还是能和平共处的。”
这次,老爷子留下谢长歌和他一起用晚饭。谢长歌掀开帘子出了书房,正是晚霞漫天散成绮的时候。谢长歌慢慢往风和苑走,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表妹。”
谢长歌止住步子,看向来人,脸上无半分神色:“表哥。”
周氏怀孕七月有余,因着思念家人,求了老太太把她家人接来陪伴。老太太怜惜她,便允了。前几天,周家人来的是周氏的一个嫂子孙氏,以及孙氏的儿子,周梦鹤。眼前这个男子,便是周梦鹤了。
谢长歌其实不太喜欢这个“表哥”。虽然样貌看上去还算端正,但眼神阴沉,每次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她很不舒服。
周梦鹤笑道:“表妹也来这里赏景啊?好巧我也是,咱们真是有缘分呢。”
谢长歌不愿与他多做纠缠,道:“表哥,我房里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表哥慢慢赏吧。”说完便想走,周梦鹤往谢长歌面前走一步,拦住她。
谢长歌略微皱眉,周梦鹤道:“表妹别急着走嘛,表哥来谢府好几天了,都没怎么和表妹说上句话,表哥心里可难受了。”
谢长歌直接无视他,绕过他便走。谢长歌的态度让周梦鹤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也不敢再拦住她。望着谢长歌的背影,周梦鹤眼神变得阴鸷。
……
早上谢长歌去看谢长栩的时候,毫不意外,安重元又给两姐弟,准确的说,是只给谢长歌,带了如意糕。谢长歌看见如意糕,额头疼了疼,瞥了谢长栩一眼。谢长栩则回一个无奈的小眼神。
有一次安重元给两姐弟,其实还是谢长歌,带了一些京城中负有盛名的小吃,自从那日谢长歌说自己喜欢吃如意糕后安重元每天都给谢长歌带如意糕来。刚开始谢长歌还挺乐意的,如此连续十几天之后就腻味了。当然这也不怪她,任谁每天早上都吃相同的东西,就算再喜欢,迟早都会腻的。
但是那是安重元的好意,谢长歌不想拒绝——
于是,后来每天的如意糕大部分都入了谢长栩的胃。
谢长栩觉得自己真的挺无辜的。这一切都怪齐王殿下不懂变通好吧?最后苦果却要他来吞?真是亲姐,人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谢长栩吃得很艰辛,眼看快吃不下了,谢长歌很好心地给他倒了杯茶微笑着说:“别着急,慢慢吃。”言外之意就是,这一堆你总是要吃完的。
而另一边,安重元看向他的目光很不爽。我明明是买给你姐姐吃的好吗?虽说打着给你们俩的旗号,但你就不能有眼色一点吗?你姐姐体贴你给你吃,你居然要吃完?本王的心意呀!
谢长栩偷偷看一眼安重元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的面孔,不知是不是他出现幻听了,他怎么听见自家师父磨牙嚯嚯的声音?
……这日子呀,真是水深火热!谢长栩深深掬了一把辛酸泪。
等谢长歌离开后,谢长栩为了以后远离如意糕荼毒的生活,他决定开导开导一下安重元。
“师父。”他神秘兮兮地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安重元睨他一眼。这小子神神道道地说什么呢?什么对不对的?我还要找你算算账呢。
“你这样是讨不了我姐的欢心的。”谢长栩继续说道。
安重元瞬间直起身子。
谢长栩却突然不说话了。
“……”安重元道:“今天的跑步嘛,就少跑一盏茶的功夫吧。”
谢长栩咧开嘴笑了,他心满意足地说道:“师父你想啊,如果你天天吃一种东西,会不会腻呢?本来觉得很好的菜,吃得多了,就会很厌烦了。所以讨别人欢心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新意。打个比方,师父你住在皇宫里是吧,御膳房每天呈上来的菜品都是不同的,师父你想,要是御膳房每天都做同一道菜,那厨子早就被拖出去砍头了。师父你想是不是这个理?”
安重元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小子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呀……
“这第二点嘛,就是要投其所好。比如,我送师父一盒胭脂,师父会高兴吗?同样的道理,如果师父你送我姐姐一把剑或者盾牌长枪什么的,可想我姐姐会多不高兴呀。”
安重元附和道:“没错,而且我从没想过要送你姐姐剑之类的武器。你姐姐喜欢胭脂水粉吗?或者金银珠宝之类的?要不书法字画?绫罗绸缎?”
谢长栩把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做老学究状:“这便涉及到我要讲的第三点了:要用心。我自己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去年我生辰的时候,我姐姐和四姐姐都送我一幅画。姐姐送的画是自己画的,而四姐姐送的是买的名家之作。论起来是四姐姐送的更值钱,但是我却更喜欢姐姐的。为什么呢?这便是因为姐姐自己画的更有心意。四姐姐送的虽然名贵,不过没花什么心思。那段时间我病了,晚上难以入睡,姐姐在画画的墨里面加了甜梦香,具有安神的功效。”谢长栩做了总结,“所以用心,就是指你要真心实意地做对她好的事,不要敷衍了事。至于你说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什么的,就一个字:俗!”谢长栩伸出食指,大力摇了摇,脸上写满了嫌弃。
谢长栩觉得自己真是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讲解得十分透彻,还举了例子来佐证,看来他真是有做夫子的天分啊!
心情大好,谢长栩想提点这位“学生”一下,便道:“看在咱们关系这么好的份上,我给你支个招——我听说最近京城来了家叫‘梨香社’的戏班子?梨香社在外地可是极为风靡的,想来应该很会受小姑娘的欢迎吧。”
安重元不怎么关注这些娱乐活动,不知道那劳什子梨香社,不过他觉得谢长栩的建议不错,他记得宫中母后有时也会叫唱戏的进宫吧?这个办法可行。
敲定主意以后,安重元想起一个问题,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东西?还说得头头是道的。”
谢长栩嘻嘻一笑:“书和戏文里面看来的呗。”
安重元屈起手指敲敲他的头:“以后少看些有的没的东西。”
谢长栩摸摸头,师父手劲好大啊。
安重元又道:“我就听你的。如果你的方法有用的话,我会给你奖励的。如果没用,嘿嘿,你以后就惨了。”
哇,王爷的奖励呢!肯定很丰盛呢!谢长栩欢呼雀跃。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在这里小小的吐槽一下~火车晚点了5个小时!5个小时!导致后面的车没有赶上QAQ
今天到寝室已经10点半了,顺理成章地翘了两节课哈哈哈,第一次翘课,有些小紧张~~~
☆、杀心
安重元回去派人去打听了一下那个梨香社,才知那梨香社是近几年风头最盛的唱戏班子之一,走南闯北于各地演出,红极一时。月前来了京城,租了斜阳楼搭台子唱戏,场场爆满,而且京中许多富贵人家都纷纷邀请梨香社到自家来唱戏。
于是,安重元便在这一日包下斜阳楼一个小间,邀请谢长歌一起看戏。谢长歌还没有看过梨香社的戏,欣然应允。
二人所在的包厢正对着戏台,视野好,离得又近,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台上的事物。桌上摆着点心瓜果,谢长歌看见那点心终于不再是如意糕了,偷偷松了口气。平时还有谢长栩解决,现在谢长栩不在,若有如意糕还不得她自己吃下去啊。
今日梨香社唱的是《牡丹亭》。
“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几番廊庙江湖。紫袍金带,半分功业无……”
接着便是杜丽娘出场了,眉眼俊秀,唇红齿白,行走处袅袅娜娜,尽显风流:“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声音珠圆玉润,仿若黄莺出谷。
杜丽娘的扮演者谢长歌有所耳闻,他叫方允宁,梨香社的台柱子,演起花旦来入木三分,也算个名角了。别的不说,就这相貌、身段、声音,怕是连女人都自愧不如。
谢长歌看得津津有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正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帘幕缓缓落下。该换下一个场景了。
便在这时,安重元鼓起勇气,说道:“谢小姐,我有一份礼物想要给你。”
谢长歌回首,笑意中带着惊讶。
安重元只觉得心里有面小鼓在使劲敲,敲得他忐忑不安。说起来好像也就是第一次上战场才有这种感觉吧?然而当他看见谢长歌蓦然回首的笑颜时,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安抚了他,让他放松下来。安重元定了定神,伸手入怀,去了东西递上前去。
是一根簪子。
那根簪子通体晶莹剔透,雕着一朵兰花,做工精细,就连兰花下面的叶子都刻得活灵活现,更难得的是兰花的一片花瓣上面居然还立有一只小小的蝴蝶,振翅欲飞,蝶翼上的纹路纤毫毕现,使得那玉蝶看起来就要挣脱兰花翩翩而去。
安重元的声音响起:“我那日看见这支簪子,想起你最喜欢兰花,觉得这种簪子很适合你。”
她什么时候说过最喜欢兰花的?谢长歌搜寻自己的记忆,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唔,好像自己好几件衣物都纹的是兰花。谢长歌心里生出一点一点的暖意,除非他很留意自己的穿着,难为他了……
“我本来是打算亲手做的,请了皇宫里的玉石师傅,但是我手笨,学了好几天却仍是没能雕好,不敢污了小姐尊目,只好请师傅亲自调,但是我的心意却是很真实的。”安重元的话透露着他此刻局促不安的心情,“若是……若是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会亲手再为小姐做一支。”
这已不仅仅是送出礼物了,更是含蓄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谢长歌觉得难以置信。齐王殿下,居然,喜欢她?
见谢长歌不说话,安重元以为她是在表示拒绝了,笑意中带了苦涩:“谢小姐若是不喜欢……”
“不。”谢长歌打断他的话,伸手取过那支兰花簪子。安重元抬头,看见她明亮的双眼以及唇边柔柔的笑意。
“我很喜欢。”
一瞬间天旋地转。
她,是接受了么?
安重元心内涌上一阵狂喜。
谢长歌把自己头上本来戴着的嵌宝石珊瑚簪子取下,换上这支兰花的玉簪。黑鸦鸦的鬓发中横斜一枝新绿,极为赏心悦目。
谢长歌抬眼,望进对面那双深深的眸子里,好像要沉溺进去。
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剩下耳边还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有下人进来换茶水,敲门的声音将二人惊醒,二人立刻正襟危坐,装出认真看戏的样子。那下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一男一女一间房,肯定有什么事发生,对吧?
谢长歌今日很是高兴,便将腰间的荷包打开,取出几颗金豆子做打赏,那下人高兴只恨不得把眼前这位贵人当做菩萨放案桌上供着。
谢长歌偷偷抬眼看安重元,发现他唇边微微扬起,不由得眉眼弯弯。
待整部戏结束后,安重元带着谢长歌去后台找班主。谢长歌打算请梨香社在老太太寿辰那日到谢府唱戏。
散场时候,人潮涌动,拥挤,安重元伸出手,拉住谢长歌的手。谢长歌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也就听之任之了。安重元的袖子宽大,遮住了底下的小动作。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还大,可以把谢长歌的手整个握住,她的手细腻甚于丝绸,安重元小心翼翼地握着,生怕用力了弄碎她,又怕力气不够让她挣开。
进了后台,二人把手松开,面上都带着一层红晕,有些不自在。幸好班主赶来谄媚化解了尴尬:“敢问二位贵人,找小人有何贵干?”
刚才有侍卫来说主子找他,范泰进京一个多月了也知道为什么:多半是想让梨香社去贵人府上唱戏吧。这种事别说京城,就是他们在外地表演时也经常有当地的乡绅世家来请他们班子。不过今天这两位,看起来可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
不说面前这俩人的气度风华,单说俩人的衣着饰物均非常物,不仅仅是贵,还稀有难得,足以说明眼前俩人家世在权贵中也是一等一的。范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因此更揣着十二分的小心。
谢长歌自报了身份和目的,范泰恍然大悟,原来是谢国公府的小姐和,嗯,少爷?难怪了,范泰连忙答应了,这可是大喜事呀,来来往往的都是权势煊赫的人物,人家一高兴,赏钱还不是一大把一大把,定能赚得个盆满钵满!
范泰暗自庆幸,怪不得方允宁再三劝说他来京城呢,这里富庶得简直就是满地黄金!
俩人商定后,谢长歌笑道:“辛苦范班主了,今日出来匆忙未带银钱,待我回去后便叫下人给班主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