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院子一角,成群的鸡鸭挤在一窝取暖,棚户里只传来“咕咕”“咯咯”的禽鸣。
再往左侧看去,一团半尺高的雪人立在后院中央,看起来似乎只是个半成品,没有嘴巴鼻子,徒留两只黑色布团塞上的眼睛,显得突兀又可笑,一侧身子上插了根细树枝,仿佛在朝两位俊朗的男子招手。
李钧彦看着那只小雪人,不知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缓缓浮起笑意。
郭简被这雪人弄得呆了一呆:“她堆的?”
这个“她”是谁,两人都不言而喻,李钧彦点头。
郭简笑了:“不愧是你看上的人。”
李钧彦终于转过身与他对视:“并非我看上她才优秀,她本就十分特别。”
“那倒是,不尊礼数是特别,露骨的看陌生男子也是特别,在夫君面前大声呵斥,也算特别。”郭简眼露不解:“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对那位泼辣野蛮的丫头上了心。”
李钧彦不置可否:“她叫许晚晚,不是什么丫头。”
郭简几乎要被眼前这人气晕,但他向来定力好,迅速转开了话题:“上次你成亲,我未能亲自到,实在有憾,不过,你突然娶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难道心安吗?”
李钧彦的眸色与冰天雪地的景致相得益彰,是许晚晚从未看见过的寒凉。
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如何不能心安?郭简,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也并非军帐之中,没有必要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说完,他竟是要进屋的模样,郭简沉沉的按住他的肩:“钧彦,你当真一辈子屈居于此?”
李钧彦拂开他的手,半低着眼:“有何不可?”
郭简一步上前,拦住去路:“谢家一直在寻谢远,你怎么不问问谢远的志向?他如今只是个孩子,再大一点,要是不甘心前程,迟早是要怨恨你的!”
李钧彦陡然抬目,瞳中迸射的寒意之凛冽,令郭简恍若置身当初的营帐中,面前这个人,仿佛顷刻间恢复成了杀伐决断的军帅。
“你以为谢蒙的骨血同那些趋炎附势的世家子弟一样吗?”
郭简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他是有多久未曾见过李钧彦这个模样了。
整个村镇的人都道阿力生了一副好皮囊,虽不大近人情,还算老实巴交,可他们都错了,错的离谱,错的荒唐。
眼前之人是一支不曾上弦的利箭,倘若开弓,便是势如破竹般的冷锐,叫人不敢逼视,无法僭越。
郭简叹了一气:“圣上也一直在......你若有心回来,他便......”
李钧彦大掌一立:“郭先生不必多言。”
“李钧彦,你就不怕我一时失察,说漏了你的踪迹?”
“你不是一直有这个打算?”
郭简隐隐有了怒气:“好,好,既然你执意与我生分,我也确实高攀不起你这位盖世大将军,只是不知道,那位李夫人知晓你是李钧彦,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知道。”李钧彦平平的回。
郭简不可置信的微微睁大眼:“你说......她知道你是谁?”
“是的。”
“那......她就一直这样安安分分,不曾问过一句?”
“不曾多问。”
“不可能!”郭简长袖一甩,大踏步的返回屋内,仿佛要立马验证什么一样。
放眼整个赵国,姓“李”名“钧彦”的,可能会有那么几个重名的,可是那又怎样,全天下都只认识一个李钧彦,只忌惮一个李将军!
他的赫赫威名远播四海,闻名三国!曾几何时,多少名门贵媛的一颗芳心,明里暗里全系在了他身上,盼望寻他为夫婿的望族多不胜数,不论边塞贫户,还是帝都皇族,无人不晓李钧彦大将军啊!
就连小儿夜啼,做娘亲的只要唬一句“再哭,李大帅来了!”孩子便立马噤声。
这样的人,谁嫁给他还能没事儿人一样坐得住?!
郭简不相信,那个许晚晚在听闻她的夫君是李钧彦之后,会傻到以为是重名,会继续安静的同普通人家一样相处!他根本不相信!
若非如此,那女子的心机和城府,不可谓不令人胆寒!
“你要干什么?”这下,轮到李钧彦急着阻拦郭先生了。
郭简好笑的看着他:“我能干什么?吃一顿饭而已,大将军心慌什么?”
李钧彦沉吟道:“原本不想提的,但是,你不能无故惊扰她——她失忆了。”
“什么?”
“她忘记了以前的事,连父母都记不起,更何况一介不相干的旁人的名声?所以,不必去惊吓她。”
郭简听完,静立片刻,忽然轻笑起来:“没想到,李大将军也有动凡心的一天。”
李钧彦握了握拳:“不要在她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
郭简兴致盈然:“哦?什么是不该说的?”
李钧彦默然无语。
郭简摇摇头,无奈叹气:“钧彦,你未曾尝过情爱,如今沾一点,自然颇觉新鲜,但你可曾想过,等到她发觉,本可以过上锦绣富贵的日子,被你这么一瞒,固执的一推再推,她会不会烦你怨你?”
“......她不会。”
郭简迅速打断他:“你怎知她不会?你很了解她?你与她才生活多久?即使她现在不会,以后遇见了对比,慢慢也会变的。世间不贪名利,不苟富贵者,终究不占多数。”
他二人在院门外你一言我一语,许晚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光是看两人一会儿肩并肩,一会儿面对面的站在一起,她就越发惆怅。
谢远盛了一碗肉汤给许晚晚,瞅着娘亲把筷子戳得老响,再看老爹和郭夫子并立的身影,满意的点点头:原来娘亲连郭先生的醋也吃,可见恩爱不同寻常啊。
“二位,有什么要事边吃边谈嘛,菜都要凉了。”许晚晚终究忍不住,直起腰杆扬声。
郭简朝房里看了一眼,笑道:“李夫人确实很特别,毕竟寻常人家的内人,怎敢催促夫君?”说完,便一脚跨入了房门。
李钧彦顺手关上房门来到桌前,发现圆桌委实小了些,平时三人在一起吃饭挨着,不觉得有异,现在多出一个人,显得有些挤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空间不够,许晚晚不等大家反应,一把挽住李钧彦的胳膊将他带到自己的座位上,甜滋滋道:“夫君,我给你布菜~”
她才不管有没有旁人看着,千载难逢的一次机会,给喜欢的人献殷勤有什么不对!
郭简嘴角一抽,他感觉平时保持的好形象好定力,全毁在了这一次的访客上。
李钧彦握住她的小手,待要起身:“你先吃......”
“我吃好啦,也吃饱了。”许晚晚身体力行的夹了两筷子菜放进男子的碗里,侧头冲郭简甜甜一笑:“郭先生愣着干什么?也吃呀。”
李钧彦无可奈何,看许晚晚红扑扑的脸蛋,不忍扫她的兴,她要作,由着她好了。
才送入嘴里一口菜,少女含笑的声音又响起。
“诶,你们说的陈年佳酿呢?”
“......”
“......”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记更新......
☆、33
天光晕黄,暮色悄然降下,晚饭已用,这个时间点,其实应该留客的。
不过阿力家前前后后左不过两间卧房,请人留宿的话,未免太勉强。
况且郭简有自知之明,李钧彦是不会留他的。
院内那匹驾车的骏马低低的喷了两鼻子气,似乎有点不满主人将它晾在外头冻这么久。
“多谢二位的款待,外面天寒,尊夫人请留步。”
郭简如来时那般,站在门前拱手微笑,提步转身。
许晚晚巴不得此人快走,尽管她是有那么点儿迟钝,但也切切实实的注意到,在饭桌上,他与阿力你来我往的交谈中话中有话,言辞甚为拐弯抹角,阿力虽然表情冷淡,但应答自如,明显不是真的对郭先生反感。
不是说他们像老朋友一样的相处让她烦闷,她还没有那么小气。
阿力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有个人能和他多多交流,她还是很宽心的,可是,这种像局外人一样插不上话,整个屋子里仿佛就她一个是格格不入的,被忽视的滋味,尤为让她难受。
这种感觉不止一次的滋生,比如在看见卧房里那柄□□时,比如看见那副画卷时,或者更早,在成亲那天的酒宴上时,一一冒出来过。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喜欢一个人,都是和她一样的心理吗?
希望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比所有与他亲近的人更为亲密。
跟在郭先生身边的小厮尽职的替人打开了车帘子,郭简正要抬脚,忽而转头:“你那位娇娇夫人的身体,似乎不太爽利?”
李钧彦被这句“娇娇夫人”弄得哭笑不得,他家那个许姑娘懂事着呢,怎么就成“娇娇”了?于是摆出一脸不大赞同的表情回了话:“她是有些体弱,好在买了些补药回来调养着,怎么?”
郭简瞧着老友的面色,不由笑了笑:“我还说错了?别家妇人就是挑水劈柴都做得,你家这位却要你费心费力。”
李钧彦的脸色又黑了几分:“既是我的娘子,断没有让她操心受苦的道理。”再说,人家迟早是要走人的,又不是真的一辈子做下堂妻。
郭简的笑忽然涌上一层狡黠:“如此,看来下回来访时,务必要送上几幅补品了。”
李钧彦皱眉:“谢郭先生好意,不过往后不必来了,内人不喜欢你。”
郭简笑出声:“她当然不应该喜欢我,她要是喜欢我,咱们李兄可不得怄成什么样子。”
“......”
李钧彦总算明白许晚晚巴不得此人赶紧走人的心情了!
郭简看他吃了瘪,心情甚好的登车关帘,也不作中规中矩的告辞,扬手示意小厮驾马而去。
然他坐在车内作闭目养神状,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从前,他觉得李钧彦就如一块铁石,刀枪不入,心无所往,是以他来过三番五次,却不曾说服他分毫。
而今来一趟,却有巨大的收获。
李钧彦确实还同曾经一样,沉静内敛,固执不变,让人无从下手,但现在,这些都没有关系了,李将军还是那个李将军,他不必去动那个人,只需动摇李钧彦身边的那一位,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想到此,郭简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许晚晚那张怒目瞋视的小脸,不由得微微摇头。
这丫头哪里来的天大的福分,居然做了一位将领的妻子,更匪夷所思的是,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李钧彦居然能纵容她。
罢了,一个黄毛丫头而已,等新鲜劲过了再作打算。只要李钧彦能够重归朝堂,世间女子不都能尽揽他怀中么,何况一个“娇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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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总是漫长又静寂,不知化雪几分,落雪又有几时。
这样的霜天雪夜里,床榻上的少女在被窝里蜷成一团,想翻个身,却又生生止住。
许晚晚假寐了半晌,幽幽睁开眼,弓身搂紧了冷冰冰的膝盖,再往下摸摸脚心,更是成片儿的寒气。
不论身上盖了几床被褥,睡到半夜,总会被活生生冻醒,就连翻身也不敢,免得仅有的一簇暖气也被翻走了。
她许晚晚何曾度过这样的冬夜呢?
曾经家住南方,虽然潮冷,可晚间睡觉从来没有受冻一说,没有空调也有电暖器,没有电热毯也有暖手宝,怎样都不可能冷到夜半冻醒的地步。
寒冬腊月的天是一日比一日冷,早前还能迷迷糊糊熬一夜,现在却不行了。
她最近几日冻的天天早起,就着微亮的月光一针一线的缝制采衣,以这个时间和速度,等谢远成人礼的前两天,这几件用作冠礼的服制也该做好了。
看来她为人娘亲,还是很称职的嘛!
许晚晚得意的揩了揩鼻尖,一不小心,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春天,什么时候过年,又是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受冻。
半睡半醒间,院子里的打鸣声此起彼伏,把许晚晚的最后一点困意给叫没了。
她摸索着穿上衣裳,心里愁苦:穿着袄子觉得冷,钻进被窝却更冷,真是没谁了!
也不知道雪化了多少,不会又开始下了吧?
抱着这样的思虑,许晚晚撑开了半张窗户——雪已经停了,月光铺在无暇的白色上面,更显幽谧。
停了就好。
若是以前,许晚晚肯定叫嚣着让雪下更大,可是再漂亮的雪,多到怨声载道,就属天灾了。
她们这边还好,听闻西北地区因着这场大雪折损不少的牧场,若是那边儿的百姓不好过,边塞往北的游牧民族更加艰难,免不了来年又是一阵掠夺。
这些时事,当然不是从刘婶那里听来的,妇道人家再豁达,也不会去关心这些,她们忙活的是针线农活儿,操心的是孩子丈夫,八卦的是邻里左右,成天儿的听来,倒是有些腻味。
这一类概况,是王宽和另外几个阿力的老友走访时说道的。
他们多少看出许晚晚在李钧彦心中的份量,当着她的面嚼这些,李钧彦并无二话,那就是可以任她听,再来,他们似乎十分笃定,妇人家听了这些也不懂些什么,更不会感兴趣罢了。
许晚晚确实没有闲心感兴趣远在西北的家国大事,她只是希望早日化雪放晴,赶紧暖和几日,让她睡饱几天!
瑟缩着哈了几口气,许晚晚裹紧了身上的被角,正要取出针镂,眼风略略扫过院落,忽然顿住。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皆可以看出是男子,他们各提着一样东西,径直往远处的浅水湖边走去。
许晚晚愣了愣,赶忙撤下被子,披过外衣跟了出去。
那两人是谁,她怎么可能认错,分明就是她家的阿力和谢远!
奇了怪,天才微微亮,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许晚晚不敢跟得太近,她知道李钧彦的耳力极好,所以只得保持一大段的距离,时而看花眼。
跟了一会儿,她还是失去了二人的踪迹,反应过来,猛然发现自己进了湖水后方的林子里。
由于时逢冬季,放眼尽是交错的枯木枝桠,在似暗非暗的天光中显得尤为阴森,冷的许晚晚打了个寒战。
那二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急于一探究竟,将心中的恐惧压了下去,兜兜转转好一会,忽然听见兵刃相碰的鸣声。
这更加勾起她的好奇,循着声音一深一浅的踩过去,绕开一株株老树粗干,许晚晚终于看见了她所担忧的那两个男子。